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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刀宗踏足中原武林这件事并没有带来太大的震撼,大家或多或少都预示到了这一天的到来,茶馆中,熙熙攘攘的侠士讨论着刀宗带来的新的打法,而有些资历久的纯阳弟子偷偷看向他们的师兄,不知该如何提起这一场旧情人再会。
顾竹樾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刀宗借今年的名剑大会宣告出世,一把唐横刀使得豪情恣意,从未见过此等刀法的中原豪杰们皆见不敌之态。这些师弟师妹们不知道好好修行剑法,琢磨这个新门派的一招一式,反而在这里八卦自己的爱恨情仇,也不知道脑子都用来干嘛去了。
深感自己职责重大,他走到那些自以为隐蔽偷看的师弟师妹面前敲了敲桌子:“都干嘛呢,想好怎么抵御刀宗的孤锋破浪了?”
刚打完一场名剑大会的纯阳小孩们顿时哀嚎声声,被刀宗暴打的回忆涌上心来,也顾不上师兄的什么八卦了,一个两个垂头丧气地回去练剑了,一时间茶馆内就只剩下顾竹樾一个。偏偏这时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起八卦的另一位主角,倒也不算什么旧情人,只是作为师兄弟,昔年在华山的时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被调侃多了也就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戏了,后来那位大师伯开宗立派,两个人就此分散,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心思自然也就掐灭了。
顾竹樾抚摸着自己的剑,这是他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经常干的事情,他放空双眼看向远处,依稀好像又看到了师弟背着剑走来的身影,像以前每次打完名剑大会时一样——不对,他回过神来,那个拿剑的身影慢慢变成了一个戴着斗笠的执刀之人。
时隔多年,他和他的师弟——谢时晏再次相见了。
原来以为已经忘掉的一切原来都被自己深深记得,就比如此刻谢时晏此刻带着和以前一样的笑容缓缓抱住了他,好像他只是下山做了一个比较漫长的任务,一切都没有改变。
谢时晏低下头在他的脖颈处蹭来蹭去,发出一声长叹:“终于再次见到师兄了。”
明明是你先走的。顾竹樾腹诽。
他与谢时晏自小相识,后来村子遭贼人屠戮,两个人好不容易逃出来拜入华山,谢时晏拜入谢云流门下,他则跟随李忘生修行。
华山的雪清澈冷冽,顾竹樾本以为这就是他和谢时晏的一生了,结果谢云流叛逃了,从那以后谢时晏更加努力地修行,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顾竹樾不忍,试图劝说他。
“阿晏不必如此……大师伯当日离去是与师父师祖有些误会,他总会回来的。”
谢时晏停下,顿了顿:“我知道。师兄觉得是什么导致了师兄叛走?”
顾竹樾想了想:“是因为缺乏信任。”
“我与师兄想的不一样,”谢时晏抚摸着自己的剑,“我认为是缺乏力量,倘若师父足够强大,便可以不畏惧自己听到的一切,而倘若师叔足够强大,则可以强行留下师父。”
他声音渐轻:“就像那天一样……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师兄根本不会为了要保护我东躲西藏,甚至于受伤。”
顾竹樾叹了口气,他知道谢时晏说的是什么,为了在山贼的屠戮下逃开,他护着谢时晏一家家的木桶中躲着,在快要成功的时候谢时晏的衣角被他们发现了。所幸受了点伤最后还是逃了出来,只是他因为谢时晏受伤这件事从此以后成了谢时晏的心魔,好几个风餐露宿的夜晚醒来他都发现谢时晏紧紧抱着他,就好像怕他睡着的时候又出什么事情。
他自知无法再劝,只得开口:“但是谢时晏是我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希望谢时晏好好的不要出事,你能好好保护他吗?”
谢时晏愣怔,闷闷点头:“嗯……师兄也是,是谢时晏最重要的人。”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不可闻。
后来顾竹樾回忆,觉得一切都是有征兆的,或许从这日起就预示了谢时晏会离开纯阳去刀宗追求力量。时间作用在一个人身上的效果是非常明显的,他们一天天长大,或许是因为顾竹樾的话,那个偏执追求力量的小孩被谢时晏藏了起来,他变得温润如玉,礼节周全,而他们像所有普通的师兄弟一样一起练剑,下山,参加名剑大会,一起长大的经历给他们带来了无比的默契,在名剑大会里所向披靡。
结果谢云流回来了,在宫中神武里,洛风死去了。
有什么东西要发生改变了,那天晚上顾竹樾去找谢时晏切磋,两人沉默地比剑,一时间只有剑划过空气的声音。
打着打着,顾竹樾突然突然泄了气:“不打了,你来陪我喝酒吧。”
他搬来一坛坛酒,一边喝一边絮絮叨叨:自己养的花终于要开了、纯阳宫又来了一批新弟子、新一届名剑大会要举办了。顾竹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他觉得自己想说的不仅是这些,但是他搬来的酒比自己以为的要烈,仅仅喝完一坛他便倒下了。
所以也没有看到在自己喝醉以后久久望着自己的谢时晏,谢时晏将他抱入房中,坐在床边看了他一夜,直到天边既白,才留下一个吻。
那是一个很浅的吻。
第二天顾竹樾醒来的时候谢时晏已经走了,留下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剑穗。
谢时晏抱着他始终没有松开的意思,就连茶馆中的路人都忍不住好奇往这看了,顾竹樾被看得脸红,勒令:“谢时晏你放开我。”
谢时晏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在看到他的剑时脸上的失望瞬间一扫而空,转而变成更开心的笑容:“师兄还留着这个剑穗,我好开心。”
顾竹樾脸更红了,他从来没想过能这么快和谢时晏重逢,第一天是不止怎么鬼使神差把剑穗缠到了自己的剑上,后来不止一次想拿下来,却又觉得麻烦,就这么一天一天拖下来了。
这剑穗做得确实不算好看,甚至仔细看去还有些没切干净的线头,蓝色的线歪歪扭扭地勾勒出了一个纯阳的标志,以至于顾竹樾看到的第一反应是谢时晏怕不是被山底下卖纯阳特制剑穗的小贩骗了吧,但嫌弃归嫌弃,这也是谢时晏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了。
他直觉不要继续这个话题,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顺手罢了,下次有机会就换。”
说完便有些后悔,正思索是不是说的太重了,却听谢时晏语气不见丝毫低沉:“正好,当年手艺不精,我看着也不好看,这次回来做点新的给师兄。”
顾竹樾一时竟不知惊讶这是谢时晏自己做的还是他竟然还要做新的,表露出来的样子就是愣怔地看向手里的剑,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谢时晏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一路摸到剑穗那里,拿起给他看:“师兄瞧见了吗,我当日将自己的名字绣了上去。”
说着竟也有些脸红:“想着师兄看见它便能想起我。”
顾竹樾定睛一看,他以为是歪歪扭扭的图案看起来还真有些像“时晏”二字,一时间颇觉有些无语:“我说你为何有段时间一直闭门不出,原来是在练习编剑穗。”
“现在想来,我那时还是太愚笨,怎么学都学不会,反而活活蹉跎了和师兄在一起的日子”谢时晏道。
既然知道这样,你为什么还一定要走?
这句话顾竹樾没有问出口,他以为想通了的理解在看到谢时晏的那一刻通通变成了压在心底的委屈。谢时晏毕竟是他童年唯一留下的人,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了,离开的这几年他总会想着谢时晏过得怎么样?逢年过节会不会和他一样思念着对方?他本以为这个答案是否定的,但如今见到谢时晏,才发觉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顿时泄了气:“那你此番回来又想做什么?”
“我正想与师兄提起此事,”谢时晏看起来有些苦恼,“我们这次回来的有些突然,还没来得及找好下榻之地,不知师兄可否帮个忙?”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顾竹樾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向谢时晏,谢时晏睡在他身边,紧紧地抱着他。
白天听见谢时晏请求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的,但是谢时晏用一种被抛弃的狗狗的眼神看向他,又和他说师兄难道不想见识刀宗刀法,为接下来的名剑大会做准备吗。双重勾引下,他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答应了带谢时晏回来的请求。
也不是没有后悔的机会,事实上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后悔了,决定回来之后就另寻一间空房间给谢时晏住,结果一回来谢时晏就开始为他展示孤锋诀刀法,他看着看着也入了迷,上头的时候还会出剑与谢时晏比划比划。一来一往就日落西沉了,他也不好意思大晚上去麻烦师弟师妹问有没有空的房间,谢时晏就这么住下了。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顾竹樾才觉得有些不对,自己白天好像一直被谢时晏牵着走了,先让自己心软,再用从未见过的刀法吸引自己的注意。可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不成竟如此怀念华山的旧住地?
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于舟山住宿环境实在太差。
以前还在纯阳时,谢时晏有的时候会自己下山做任务,编剑穗的方法就是趁这个时候和山下的绣娘学的。那个镇子里有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平日里总是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语摇摇晃晃,然而这次他看了谢时晏许久,笑道:
“小子,你一生都在有所求,但一生都在求而不得。”
那个时候宫中神武一事已过,大师兄在他们所有人的面前倒下,万花谷的裴元冲上去愣怔地看着尸体,让他体会到了少时那股熟悉的弱小带来的心悸,倘若倒在那里的是顾竹樾又如何?他什么都做不到,年岁徒长,他还是那个躲在兄长背后无能的孩子。
那便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了。
如今突然之间听到这咒言一般的话语,仿佛一直以来尽力忽略的恐慌被戳破,哪怕对方只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谢时晏不由得脸色一变,正想仔细问去,那乞丐却已唱着听不懂的歌走远了。
从华山离开那天谢时晏又想起了这句话,但此时却已下定了决心。
他的一生所求只有一个。
他不会抓不住他的。
谢时晏从睡梦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怀里抱着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转瞬即逝的幻觉,才放下心来。
然而顾竹樾的睡眠本就不深,如此一来也被谢时晏弄醒了,他迷迷糊糊间看向窗外,只看到黑夜正与白日交替的朦胧:“怎么醒这么早?”
“做噩梦了,师兄继续睡吧,”谢时晏紧紧抱住顾竹樾,“梦到师兄不要我了。”
顾竹樾:……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要他怎么睡,且不说他们二人是谁先离开谁的,以前的谢时晏是不会说这种撒娇一般的话的,他不由得开始好奇谢时晏这些年在刀宗都学了些什么。
也不对,两个人都还小的时候,谢时晏也会同他撒娇的,那时他带着这个小弟弟流亡,亲亲抱抱安慰一套做的可熟练了,但如今这个谢时晏高他一个头,抱着他的时候他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再来用小孩子的那套安慰方法怎么想都太奇怪了。
于是他也只能别扭开口:“胡思乱想什么呢,快点睡觉。”
但是谢时晏好像真的被这句话安慰到了,很开心地“嗯”了一声,也就没再开口,应该是继续睡了,顾竹樾困得不行,没过多久也昏昏沉沉睡去。
感受到怀里人逐渐变得平缓的呼吸,谢时晏睁眼,描摹着师兄熟悉的眉眼。他倒也不算说谎,短暂的梦境中反反复复循环着熟悉的画面,有时是老乞丐疯疯癫癫的模样,有时是顾竹樾和别人去打名剑大会的场景,有时是他无数次做过的噩梦景象:他和顾竹樾再次相见,顾竹樾冷漠地说他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师弟。
顾竹樾以为名剑大会外的茶馆再会是他们经年来的再次相遇,其实不是。刀宗的门派任务也时时回到中原,夜晚门外那一抹微不可闻的风声,不知为何总是遗失的临摹字帖,客栈住宿时隔壁闭门不出的神秘客人,统统都是他留下的痕迹,骇人的感情在分别的日子里逐渐发酵,最终在看到顾竹樾和一个他不认识的纯阳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万花笑闹着走出名剑大会时达到了顶峰。
果然应该把师兄绑来舟山关起来的,那个时候他冷静地想。
第二天顾竹樾醒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就这么被人看了好几个时辰,他被谢时晏的话吸引了所有注意:“你要和我一起打名剑大会?”
“嗯,”谢时晏点点头,“已经申请好了,只等师兄同意了。”
说完便掏出一份契约,顾竹樾一看,果真什么都写好了,就连钱都交好了,只要他一签字画押这个队伍就算是成立了。
他觉得是不是自己一觉睡了好几天,不然怎么昨天才刚刚见面,今天他这个师弟连名剑大会的队伍都要搞好了?
只能尝试劝道:“你们如今刚刚踏足中原,正是需要实绩的时候,而我与你多日未见,我对刀宗武学又不甚熟练,恐怕名次不会很理想。”
然而谢时晏却好像完全没听懂他说的话:“师兄如此拒绝我,怕是已有队伍了。”
说完便垂下眼睛,明明高上他一个头却露出一副委屈模样,还不等他反驳就又开口:“不知师兄的队伍可还缺人?我可以去当陪练。”
顾竹樾头疼:“哪里来的队伍……只是我从未和你的刀法配合过,找更熟悉的同门组队岂不是更好?”
然而谢时晏的双眼却突然亮起来了:“师兄没有组新的队伍,我也没有,现在报名即将结束,我认识的同门大多数队伍也都组好了,都是熟悉的亲朋好友,我怎么好意思再过去讨嫌?不知道师兄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说得倒是很可怜,把顾竹樾说得也犹豫了起来,本来只是新弟子第一次下山参加名剑大会,他作为师兄过来带一下,根本就没有想参加,或者说谢时晏远走舟山之后他就没有正经地打过名剑大会了,偶尔有几次也是别人的队伍里有人临时有事喊他过去救场。但是谢时晏还在纯阳的时候亲近的人就不多,一个人去了刀宗,人生地不熟的,怕是更难交到知心朋友了,他说的也没错,再过两日报名便截止了,他真的能找到新的队伍吗?
谢时晏还在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却让顾竹樾从这份期待中看到了一丝惶恐,像罪人等待着自己的判决,这让他不是很好受。
他过不去的是自己那一关,好像如果答应了就是背叛了过去几年的自己。
或许可以换个想法……?顾竹樾想着,脑海中自然而然出现了两个身影,让他眼前一亮:“阿晏不必担忧,我认识一个纯阳和一个万花,他们一直在缺队友,我可以帮你问问他们这一届如何打算。”
谢时晏:……
好兄弟,柳渡很感动,但凡顾竹樾来的再晚一点,他就要和裴长亭报名22了,他实在不想一个人去承担这个万花那些被他自己称为俏皮话的东西,然而他认识的那些人要么就是被裴长亭骂过,要么就是听说过裴长亭此人,一个个都不上他的当。
顾竹樾倒是没怎么被骂过,但是人家不组固定队伍,这届又不参加,他也不好强人所难,没想到就算不参加都能帮上他的忙,果然是一辈子的好兄弟,柳渡想。他这一生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在裴长亭问他能不能拉一个他的朋友过来一起打几场的时候同意了这件事。
虽然这个刀宗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可怕,但是问题不大。
他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你们来得正好,我和长亭本来都决定再找不到队友就下午去报名22的,还真是有缘啊哈哈哈。”
见状顾竹樾也松了一口气,他本来就在担忧会不会柳渡他们已经找好了队伍,或者不大欢迎不认识的人加入他们的队伍,于是忙向谢时晏介绍:“这就是我和你说的两个朋友了,我之前和他们组过几次队,二人功力都不在我之下,又正好没有队友,不知道阿晏愿不愿意和他们组队?”
柳渡也忙不迭推销:“不知侠士如何称呼?我们之前和偶遇的刀宗侠士打过几场,对和刀宗的配合颇有心得,前几届的队伍也榜上有名,若有侠士加入,这届我们定能拔得头筹!”他沉浸在了对裴长亭的恐惧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谢时晏看他的表情已经越来越可怕了。
谢时晏此时倒也真是有些体会到骑虎难下的心情了,只淡淡回了一句:“姓谢。”又向顾竹樾说:“既然如此,不知师兄可否与我仔细说说,再考虑一下?”
柳渡急了,说什么,若是说的时候有旁人路过,一听裴长亭三个字谁不知道他秉性,那傻子才会同意了,结果刚想继续开口劝说,就被一旁的裴长亭捂住了嘴。
这小纯阳呆呆的没看出来,裴长亭可是早就知道有谢时晏这个人,如今再看到谢时晏看向顾竹樾的眼神,什么事情看不出来,若是再说下去,怕是今晚就横死房中,他们这个名剑大会也别想打了。
但他又实在看谢时晏不顺眼,便向顾竹樾说:“竹樾,师弟都这么说了,报名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我先与柳渡回去商量一下,正好你将我们队伍介绍给师弟,下午我们再来切磋一番,如何?”
顾竹樾只觉得裴长亭做事果然稳妥,便答应下来,带着谢时晏就走了。
一落座,谢时晏就好像受了天大委屈:“那万花是何人?我都不认识,竟然和师兄这么亲密。”
顾竹樾也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个,愣了一下:“以前出任务受了伤,所幸得裴先生相救。”
本来听到顾竹樾没有反驳亲密二字而脸色阴沉,听完了整句话谢时晏也不由得一愣,喃喃道:“什么时候的事……我竟不知道。”
顾竹樾:“你不在时。”
第二天起来,谢时晏不见了。
又等了两日,顾竹樾去问裴长亭他们,却得知他们也没再见过谢时晏,现在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刀宗,快乐地报上了名。
“也许是又走了也说不定呢,”裴长亭意味深长地说,“毕竟抛弃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什么抛弃……”顾竹樾被说得很不自在,说也奇怪,谢时晏没回来的时候他面对这样的调侃只会觉得无语,而回来了一趟之后却多了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新来的刀宗是个自来熟,中途入门,对纯阳和刀宗的过往恩怨一概不知,见他们在这聊着,便也凑上来听,听到了熟悉的名字,眨巴眨巴眼睛:“你们在说谢师兄?”
顾竹樾一边想着谢时晏也能当人师兄了,一边点头称是。小刀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看着顾竹樾身上明显是纯阳弟子的道服,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顾竹樾顾师兄!”
裴长亭为自己倒了杯茶:“没想到你在刀宗竟如此出名。”
顾竹樾也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我的?”
怎么能不知道,小刀宗看顾竹樾的眼神都带上了敬畏:“您便是那位剑术一绝,为人温润如玉,立如芝兰玉树,且于剑道一行孜孜不倦的顾师兄?”
闻听此言,顾竹樾目瞪口呆,半响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你从何处听得此言?”
小刀宗倒是理直气壮:“自然是谢师兄说的。”
起初倒也没提,只是新来的弟子由谢时晏指导。这位话少的师兄在休憩时总是抱着刀,向着中原的地方望去,渐渐地就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问谢时晏在看些什么。
谢时晏道,他在看华山。
于是他们也看过去,然而舟山离中原实在太远了,哪怕是高耸如云的华山也看不到一点影子,有有经验的人笑道,师兄看的怕不是华山,而是华山的人吧。
谢时晏瞥过来,竟也没反驳。
这下来劲了,软磨硬泡之下,他们从谢时晏那得知了顾竹樾的存在。谢时晏讲顾竹樾对他的好,道他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又道他是“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小刀宗入门前只是个乱世中流离失所的孩子,晚上回去查了才发现谢时晏说的话出自先秦古诗,感叹师兄真有文化。
听到一半时,顾竹樾已羞红了脸,旁边的裴长亭更是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说:“你这位师弟拿的是什么深闺怨妇诗剧本吗?”
顾竹樾捂着脸,小声道:“这是我教他的……”
谢时晏小时候闷闷的,他便以诗经做教导,告诫自己这位师弟要如何待人,如何做事,哪想到他学是学了,但全用到了自己身上。
小刀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坚定道:“顾师兄不必担心,谢师兄一定会回来的。”
习武之人必有所求,有人求天下无敌,有人求功名利禄,有人求乱世中一隅安宁。问到谢时晏时,他沉默良久方才回答,为了能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
谢时晏语气固执,小刀宗那时候想,师兄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或许是这话起了作用,顾竹樾回去时,就看到了这个多日未见的人等在自己家门口,见他回来,眼睛一瞬间亮了。
此时见到谢时晏,顾竹樾内心的别扭还未消去,不知该如何开口。两个人沉默地在华山的风雪中对视,还是谢时晏先打破了这个沉默:“师兄不问问我这些天去做了什么吗?”
顾竹樾本想说与我何干,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去做了什么。”
谢时晏满足地笑了:“我回了一趟舟山,去禀报师父,请求他老人家允许我留在纯阳。”
谢师伯……?顾竹樾思前想后,竟没想到他竟是去做这种事的,顿时被震惊冲撞了,脱口而出:“大师伯同意了?”
“我与师父说希望能留在纯阳宫交流学习,”谢时晏说,“况且也算是给了师父一个回来的借口,他怎么会拒绝?”
“你……”顾竹樾哑口无言,他想问既然你当时走得决绝,现在又为何千方百计想要留下?
许是质问的眼神太过明显,谢时晏苦笑一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华山的夜晚寒风凛冽,顾竹樾这才注意到化掉的雪沾满对面人的头发,不停歇的长途跋涉带来了满身的冷气,他皱眉推开了门:“有什么话进门再说吧。”
获得了登堂入室资格的谢时晏很满意,亦步亦趋地跟在顾竹樾的身后,看着他拿出一条布巾擦自己湿掉的头发,胸腔中溢出的感情化作话语脱口而出:“师兄,我心悦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话音刚出他便知不妙。他虽没有将这段年少时就怀抱的感情永远藏匿于心的想法,却也没有想过在这种情形下宣之于口,他刚刚长途跋涉从舟山回到华山,满身的疲惫还未来得及消去,更别提还是在师兄给自己擦头发的时候。
他感受到身后人顿住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闷声道:“这即是我想留下来的理由。”
顾竹樾沉默着,他猜想反应过来的师兄会做什么,感受到了冒犯将他赶出去,还是干脆利落地拒绝他,又或者恼羞成怒地揍他一顿?无论是什么反应他都会照单全收,唯一不可能做的事就是放手,师兄若没有杀了他,他便会一直纠缠着师兄。
和所有猜想不同,顾竹樾只是问:“何时开始?”
没有想过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华山修行开始。”
委屈藏匿多年,终于重见天日,顾竹樾问:“那你当日又为什么要走?”
虽能理解,但那段不告而别终究还是像一根利刺一样横隔在了他们中间,往日还能视而不见粉饰太平,但自重逢以来却越长越大,触碰一下就痛彻心扉。别无他法,只能恨下心拔去。
“在刀宗时我总是在想,”谢时晏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当日我没有选择离开,那么会是何种模样?”
“我和师兄之间不会有这么多年的分离……这么想着想着,我无数次后悔当年的选择。”
“你可以回来,”顾竹樾说,“而你这么多年音讯全无,甚至连封信都未曾寄给我!”
“我写过信,”谢时晏低声说,在那些没有修行的夜晚,他秉烛写下了一封又一封对师兄的思念,“但是没有寄出去,我怕一旦得到师兄的回应,我就会不管不顾飞奔回来,我不能这么做。”
他终于将曾经久居于心的梦魇和盘托出:“离开前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做噩梦,闭上眼就是师兄在我面前遇难的场景,而我没有任何保护师兄的能力……我无法接受,我和师兄的一辈子竟然会因为我的弱小而中道崩殂。”
“后来我也害怕,我怕我在外的时候师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遇难,我害怕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师兄。”戛然而止。
顾竹樾敏锐地察觉他话音未落:“你……做了什么?”
他就这么看着谢时晏,谢时晏受不了这样:“我跟踪了师兄,”又补充道,“好几次。”
气到极致就想要发笑,顾竹樾冷笑道:“你宁愿躲在不知道哪个角落也不愿意出来见我一面?”
“见到师兄我就不想走了,就像今日这样。但是当时的我没有能力这么做。”
“想来这次也是一样,”顾竹樾说,“偷偷回舟山是因为看到我就不想回去了。”
谢时晏只得小声辩驳:“这次不同,没有和师兄说是怕师兄知道我是想回去求一个久居的资格后嫌弃我,不允许我留下。”
他将所有的畏惧都破罐破摔地剖析给顾竹樾看,告诉顾竹樾他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长成一个强大坚忍的君子,他害怕一切能将他和顾竹樾分开的因素。
“留下来之后呢?怕我从山崖跌落,于是将山铲平,怕我爱上别人,于是杀掉我身边的所有人不成?”顾竹樾叹气,但不可否认的是,接收到谢时晏的感情,心中一直存在的刺也拔去大半。
谢时晏沉默不语,他不愿说谎,也不愿让顾竹樾知道他真的想过这么做。
“你不能这么不信任我,”顾竹樾说,“你应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带我一起回到舟山,然后带我去见大师伯,告诉大师伯,你想和我一起留在纯阳。”
谢时晏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表白心迹对顾竹樾来说是一件太过羞耻的事情,谢时晏望去时只看到他的师兄泛红的脸庞和扭过去的头。好运降临的欣喜操控了他的四肢,让他站起来紧紧抱住了他的师兄,他嗅这顾竹樾身上雪松般的味道,语言系统匮乏到只能不停地喊:“师兄……师兄……”
顾竹樾脸红着强调:“只是同意你留下来了,别的一概不同意。”
他感到自己的肩头被浸湿了,心想不会吧谢时晏难过哭了,连把人掰回自己面前,却看到一张笑着的脸。
那是一个历经风波,终于得到所求之人的笑容,湿漉漉的眼睛看起来更像大狗狗,谢时晏就这么看着他的师兄,想到师父,想到老乞丐,想到那个万花弟子,最后他说:“师兄,明日启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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