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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
顾陈走出便利店,街上开始下雨。
冬季的黄昏很淡,几乎没剩多少颜色;雨也实在不怎么样,零星几滴,淅淅沥沥,丝毫掩盖不了她鼓噪的心绪。胸口那股气怎么也散不了,她连伞都懒得撑,边走边把帽子戴上。
春节,一年当中最烦闷的时间。这次轮到回她妈家过年,要更憋屈一点。
她把刚买的糖倒出来几颗,抛进嘴里,眯着眼享受浓郁的抹茶混着薄荷在口腔里炸开的感觉。
顺便安抚一下自己快要倒过来的胃。
跟那帮人待在一起,吃饭都吃不出什么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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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陈转回酒店记了下位置,开始百无聊赖地在街上乱逛。
就算是冬天,这里的温度也不足以让呼出的水蒸气液化成白雾,街道照样清晰无比地展现在她眼前。
这地方的街道好像都一个样,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什么变化。破破烂烂的门牌,狭窄的店面,上方堆着几层灰扑扑的居民楼,跟头顶阴沉的天空完美衔接。
唯一格格不入的就是对面那几个人。
很青春,很有活力,打闹声在顾陈这儿都听得见。每个人都很躁动,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夸大其辞,一举一动都像是表演。
在这个灰暗舞台上的鲜活表演。
每句话都是分秒必争地说,想做的事都要见缝插针地做;情感和思绪被放得很大,像是活在这个世界的中心点;不管是雨季还是冬夜在他们眼里似乎都不值一提,他们本身已经足够热烈。
热烈。
多么遥远的概念。
她心里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涌上一股滚烫的不甘,灼烧着她的心脏。她从未体验过那样的感觉。
顾陈从来没有参与过这种喧闹。她参与不了,她从来都不是其中的一员。她没有办法就这样专注地投入自己的生活,因为它根本不值得这么做。
她旁观着自己的一切。年龄只是一个数字,“青春”这个概念把她排除在了外面。
顾陈捏了捏自己冰冷的指尖,决定换个方向走。这地方出乎意料的热闹,不适合现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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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快黑了,时间仍旧只有五点半。一想到这顿饭将从四点吃到九点,顾陈就觉得自己的未来比眼前的天还要黑。
明知现在还早,她依然回了酒店。
其实周围没什么好转的。拜这地方所赐,她一静下来脑海里就开始闪回那些黑色的记忆。这一整座城市都让顾陈想起灰暗的一切,她根本无处可去。
顾陈越靠近包厢就越焦躁不安,空气越来越稀薄,这种感觉在到达包厢门口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好吧。
何必进去受那个罪。
她没让自己的手落到门把上,它在空中甩了甩,又重新插回口袋,任由她的双腿带它去任何地方。
她穿过乱七八糟的走廊,在厨房和每个洗手间前掉头。两侧的房门或开或闭,纷纷传来喧闹的声响。
这样走过去,她们家所在的那间包厢居然如此寻常,跟这里的任何一间包厢一样,仿佛那些欢声笑语都不只是表象。
不过也许其他包厢也在上演着那些景象。每个人都饱含着积攒了许久的怨怼、愤恨和倨傲,这很正常。这里自然而然成了他们的发泄场。
以顾陈的眼光来看,她们家所有人的行为都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内。
正因为如此合理,所以才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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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一间包厢的门突然开了,交谈声毫无阻隔地灌进她的耳朵。一位女性走出来,一阵风似的从顾陈身边掠过,浑身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顾陈有点被冲击到了。
所以尽管走廊挺宽,过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她还是让了一下,并停在那里行了一段注目礼。直到那个背影在走廊拐角消失不见,她才收回目光。
在回头的一瞬间,她往那间包厢扫了一眼。哇,多么其乐融融的画面,几位长辈在称赞一位优秀的晚辈,其他人纷纷附和,晚辈连声谦让。每个人脸上都是笑。
这么看下来,那个被夸的人居然是笑得最少的。
这种快乐是真实的吗?又会持续多久?还是说只是这种场合的限定呢?
鉴于大家都太投入,她索性靠在墙上观赏这一幕。那些夸奖的话语时隐时现,顾陈也不在意那个人到底怎么优秀,她只想借此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别老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顾陈盯着那个人的脸发呆。
尽管第一眼就被惊艳了一下,但这人也出奇的耐看。他应该和她差不多大,看上去真的挺优秀,好像也没什么烦恼。生活中全是正反馈的样子。
不过有这个长相和气质,难过的时候照照镜子也会好很多吧?正所谓:“至少我不是一无所有、起码我还有美貌啊?”
哈,顾陈把自己给逗笑了。
旁观别人的生活总是件轻松的事,顾陈有时候也会用这种方式来看待自己。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受到的伤害隔离开来,还会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感觉,可以轻松地评论一句“精彩”。
“小陈!”
顾陈转头,她舅妈揽着浑身僵硬的表姐站在身后,脸上挂着有点腻的笑,像过期面包上的糖霜。
“原来你在这里,你姐姐一直想跟你玩呢,难得回来一次,你们两个聊聊天啊。”
好奇妙,这一瞬间居然有种世界切换的感觉。她从一个遥远的、并不真切的世界离开,又回到惨淡的现实中去。
顾陈有点无奈,这番话她每次来这边都要听不少遍。我们家是挺有钱的,但这钱不一定能落到我头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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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一阵良久的沉默,舅妈回去了,那间包厢的门也关上了,走廊里瞬间安静下来,她们两个罚站一样的不知道说什么。
中间还伴随着她表姐手机不停的振动声,顾陈看着她想看手机又硬生生忍住的样子,开口:
“你是有什么活动?不用管我,你自己去吧,待会儿我们一起进去就可以。”
顾陈看见陈敏言脸上一阵纠结——她是叫陈敏言吧?不知道经历了怎样一番天人交战才下定决心:“要不你也一起?就是我的几个朋友,他们正好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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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姐!”
她跟着陈敏言到了酒店楼下,有几个人等在门口。巧了,这居然是刚隔着马路看见的那几个。活力四人组。
“这是我表妹。”
顾陈跟他们打了招呼,没参与他们的谈话。
看样子他们也不想让她参与。
不知道陈敏言平时是不是提起过她、怎么提的,需要他们来打抱不平,这里的一个两个都用某种诡异的眼神使劲瞟她,用夸张的语气说话,并且很刻意地忽略她;
陈敏言居然是其中敌意最小的那个,看起来还挺尴尬,一直在努力缓和气氛,虽然没什么用。
其中一个瞟得最起劲,顾陈都怀疑她眼睛是不是抽筋了。忽然这位抽筋姐的眼睛蹭的一下亮起来,犹如通了电的灯泡,直指顾陈身后:
“那是裴清宴?!他也在这吃饭?”
顾陈转头,又看见之前包厢里那个人。他应该是在接什么人上去,在夜色里还挺耀眼。
这种门口接人的桥段就像角色扮演,社会上有一套固定的模板和评分标准,但顾陈很少见到同龄人里有像他这样冷冷淡淡还完成度这么高的。
不可思议,他居然如此自然地融入了成年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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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她一看见帅的就走不动道。”
陈敏言莫名觉得有点丢脸,转头想跟顾陈解释,却发现顾陈也在盯着他看,但表情难以形容;与其说是在看他,不如说在出神。
她一脸微妙地看着顾陈:“你不会也这样吧?”
然后她不知道又想了些什么,憋出来一句:“你们那边……也有这种人吗?”
……这什么问题啊。
顾陈有点想笑,她克制地瞥了陈敏言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就算有这种人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该是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
她看着陈敏言逐渐扭曲的表情和质问的眼神,慢吞吞地接道:
“你都这么有魅力了,居然还在乎这个?其实我觉得优不优秀吧……跟地方也没什么关系,主要是看人。”
短短两句话,陈敏言无语地发现自己被哄好了。不知道是因为被夸了还是顾陈的表情太真挚,又或者是她本来就过意不去。
明明是自己主动邀请的顾陈,但朋友却都这种态度。
她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微弱的“你说的也有道理”。
她爸在她小时候就一直跟她说姑妈找了个有钱人,省城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们这种小地方根本比不了。他们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儿,很优秀,成绩好性格也好,你要和她搞好关系……
她不知道自己是自卑还是什么,总之有顾陈的地方就一个劲盯着顾陈看,关注顾陈比关注自己还多,把顾陈所有优秀的地方都归因于她的家境,然后愤愤不平。
但转眼间被自己认为很遥远的人夸了。
嗯,这个时候应该再说点什么?
“你们一个学校的?”顾陈在旁边问她。
陈敏言回过神,条件反射似的接道:“哪能啊,人家成绩好着呢,在我们这最好的高中。”
“那你们都知道他?”
“主要是长得好看,气质又很唬人,成绩还好,家里又有钱……啧,buff都快叠满了。”
陈敏言很认真地一件一件数,数着数着就感觉这描述怎么越来越熟悉,她瞥了顾陈一眼,发现这人不也是这样吗?!甚至某些方面比裴清宴还夸张,不是一个程度的。
……算了,人比人气死人,她转头朝那帮傻不拉几还不知道在看什么的朋友们怒吼:
“还走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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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陈敏言的福,顾陈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KTV里的鬼哭狼嚎十分震撼,不知道是不是陈敏言在手机里说了什么,他们突然变得很正常,一个个正常到有点拘谨了,不过没几首歌就开始放飞自我,尽整一些恶心别人也恶心自己的花活。
看他们掐着嗓子唱到一边咳一边哕的样子,顾陈觉得自己也变得轻快起来。
她跟陈敏言唱到饭局结束才回去,她妈那时候已经在打电话催她了。顾陈走到附近就看到陈茹君站在路边朝她招手,脸上绽开一个刺眼的笑:
“小陈,你跑到哪里去啦?”
顾陈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慌乱和无措,她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样的表情。
真可悲啊,这个笑怎么看都是发自真心,甚至饱含着那种母爱的感觉,让顾陈升起一种自我厌弃。
妈妈。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吗?但为什么对于我来讲,这件事就只有窒息和痛苦呢。
其实春节也并不都是糟心的事情。
就比如现在,如果不是那么多亲戚吸引了她妈的注意,那么她根本就没有跟同龄人出去的机会,更别说一个人了。
就算好不容易溜出去了,陈茹君也会一门心思地追问她到底去了哪里,歇斯底里地给她灌输诸如“外面很危险”,“你们年纪小不知道”之类的陈词滥调,并且告诉顾陈绝对不会有下次,以此倾泻她恐怖的不安全感和控制欲。
她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顾陈的感受,致力于把自己的孩子塑造成一个谨小慎微、整天提心吊胆的空心人,从而安抚自己紧绷又脆弱的神经。
不得不说,她就快要成功了。而顾陈不知道剩下的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她希望自己能记住现在的感受,记住现在胸口翻涌的情绪、痛苦的感觉,但她清楚这徒劳无用。
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沦陷在这样的笑和口口声声的“爱”里,被他们同化得更加彻底。
她把手伸进口袋,攥紧那盒冰凉的薄荷糖,期盼自己也能拥有这样冰冷而尖锐的决心。
纯粹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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