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冬雪

　　于瑶坠湖了，被捞上来后变得很反常。或者说，那不是于瑶，倒不是萧暮枫对她有多了解，至少以前的于瑶不会指着他的鼻子骂傻逼。

　　萧暮枫伏在书案上，想起今天见到于瑶时的样子，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强劲有力的形容词——跋扈粗鄙。

　　他本想着看看于瑶是否被人施了夺魂的禁术，可现在的她根本不让人靠近，像条发疯的狗逮谁咬谁。

　　最后他怒不可遏的对于瑶说道：“你真是不可理喻！粗鄙的令人发指！”

　　可他不知道，现在的于瑶，哦不！应该是羽瑶，她根本不识字，萧暮枫说的这几个词她压根没明白什么意思。

　　羽瑶此刻也是烦的很，她本来在天上飞的好好的，结果冷不丁的被人偷袭，再睁眼时就被一个陌生人指着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有多莫名其妙呢…

　　例如，他对自己说：“你一介小妖担不起青丘少主夫人的责任，况且未来我会成为神帝你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帮助。或许爱不该被衡量，可现实是我根本不爱你，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希望你也不要再强求了”

　　谁是小妖？谁强求？谁？！

　　羽瑶差点被他这话逗笑了，小妖？说的是她吗？

　　她玄牝羽瑶是谁？九天玄女的后人，大荒最后一位神女！这天上地下谁见了她不毕恭毕敬退避三舍！

　　她能看得上这个死狐狸？还强求？喝多少酒才能说出这种屁话！

　　还有！谁会因为一个男人想不开？疯了吧！

　　再然后她实在是听不下去这人满口胡言乱语，抬手就要打她，却发现自己凝聚不出一丝神力，没有神力就算了，连灵力都少的可怜。

　　认清目前的实力后，羽瑶当即变换策略，张嘴就朝萧暮枫的手上咬去，那架势像是势必要啃下他一块肉似的。

　　萧暮枫处理完青丘的琐碎事务时已经晚上了，鉴于于瑶前后相差深远的行为实在可疑，他打算把人抓起来检查一下，思及此萧暮枫不禁烦躁的揉了揉太阳穴。

　　如果现在的反常都是于瑶装的，那就当是她闹别扭不必理会，可要是真的被人夺了魂魄…

　　萧暮枫眉间染上些戾气，能在他青丘的地界夺魂，此事非同小可！

　　只是还没等他出书房的门就有侍卫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少主！于姑娘她，她跑了！”

　　萧暮枫神情一顿，随即怒喝：“你们是吃干饭的吗！她一个刚淹了水的小妖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派人把她给我抓回来！抓不回来你们就自行了断吧！”

　　就于瑶那点灵力出了青丘连命都保不住，想到这里萧暮枫心中郁气更盛，挥手砸了桌上的砚台。

　　飞溅的墨迹在桌上凝成一团，映出他愣怔的脸…

　　青丘管辖范围内的人族

　　羽瑶从青丘跑出来后就直接去了人间。

　　她随意选了家酒楼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然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坐下羽瑶就探头朝外望去，酒楼的后面是一条小街，看起来像是巷子里的住宅区。

　　不过都是些小宅子，从这往下看还能看到不少农户家撑起的晾衣杆，有一户甚至将晾衣杆搭在窗外的延边处……

　　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弯，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狡黠，她吆喝店小二点菜，把菜谱上有的菜全点了个遍。

　　点完菜后，羽瑶撑着脸颊朝窗外看去，不禁感慨道：“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啊”

　　羽瑶刚醒来的时候很懵逼，看到周围陌生的陈设和人，她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是不是不小心夺了别人的魂魄。

　　于是下意识去探自己的魂海，这不探不要紧，一爪子下去差点吓死自己。

　　这具身体确实是她的，可如今的她不但神力被封，甚至连周身的气息都被篡改了。

　　依术法上的符文来看，封禁的术法应该是玄鸟族的禁制，这才是最让她难以置信的，毕竟她怎么会给自己下禁制！？

　　如今的她不再是威风凛凛、叱咤风云的神女，而是个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打死的菜鸟。

　　在羽瑶发呆的间隙菜已经陆续端上桌了，秉承着苦了谁都不能苦了自己的原则，她把那些破事全都抛之脑后，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看到桌上的盘盘碟碟时羽瑶忍不住惊叹：“这菜好漂亮啊”

　　大抵是地方不同，归渊那边的菜色多是以务实为主，量足就够了，至于品相嘛……只能说一言难尽！

　　一旁的店小二闻言适时的凑了上来，他在旁边观察羽瑶有一会儿了，样貌出尘、气质不凡！

　　当然，最重要的是羽瑶一看就像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毕竟普通人家出来吃饭谁能把菜谱上的菜都点一遍！

　　这不狠狠宰上一笔都对不起他在这干了这么多年。

　　样貌出尘、气质不凡他倒是说对了，不过谁宰谁可就不一定了。

　　店小二顺着羽瑶的话就往下接：“姑娘有所不知，咱们酒楼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各地可都是有分店的！菜色换的自然快，我这有上个月的菜谱，姑娘要不要看看啊～”

　　羽瑶抬手推了推快杵到她脸上的菜谱：“倒也不用”

　　她是上古真神九天玄鸟的唯一后人，奈何玄女生下她便殒身于天地，羽瑶自小是跟着归渊里的凶兽长大。

　　一群四肢发达的凶兽破天荒捡了只鸟娃娃却没一个能下奶的，恰逢人族广泛分布，几个凶兽便常去人界给她弄些吃食。

　　这一吃便是几百年，对她来说仙界的饭和人界的饭都没什么区别。

　　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估计也就是品相了，毕竟这菜中看不中吃，量少的可怜…

　　而一旁的店小二眼瞅着羽瑶一个人吃了整桌的饭菜，下巴壳子都快掉地上了，这姑娘好生能吃！

　　只是还没等他再推销些什么，羽瑶就撑着桌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个身子腾空一跃从窗户飞了出去，临了还朝已经看呆了的店小二笑笑。

　　店小二：“…………”

　　愣了片刻，他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随后一拍脑门，羽瑶还没给钱！

　　他急忙叫人去追，对着几人大喊道：“快啊，那丫头吃了一整本菜谱的菜，分文未付，掌柜的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羽瑶翻窗的时候有多帅，摔的时候就有多狼狈。原本计划中至关重要的晾衣杆不知何时被人收走了，因为没踩到自己物色好的支点，羽瑶直直的朝下摔去。

　　她当即伸手去抓屋檐，只是动作慢了些，什么都没抓到…羽瑶忍不住吐槽：“谁他妈把晾衣杆收了！”

　　嘴上骂骂咧咧却也无济于事，她认命的闭紧双眼，等待自己即将摔成八瓣的屁股。可她不但没等到预想中的疼痛，人反而落入了一个宽大的怀抱，羽瑶猛地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熟悉的脸。

　　男子面容冷冽如寒冬霜雪，一身青衣衬得身形修长挺拔，周身寒霜似的仙气让感知不到灵力的人族都不自觉的远离。

　　羽瑶见状几近雀跃的在他脸上拍了拍，语气难掩激动：“青寻！你怎么在这啊！”

　　青寻是伴她长大的四只凶兽之一，天生一副冷若冰霜的脸，性子却婆婆妈妈，是四个人里对羽瑶管束最为苛刻的。

　　“你……”

　　青寻神色不明的看着怀里的人，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酒楼的小兄弟围了起来。

　　为首的叫嚷道：“你这姑娘长得漂亮，竟然敢吃霸王餐！这还有个在外接你的姘头！看我不把你们抓去官府！”

　　说着几个打手挥了挥手中的长棍就要来打他们。

　　青寻皱了皱眉，几个伙计出手迅速，是铁了心的要抓他们去官府。青寻闪身躲过一棍，捞起一旁掉落的衣杆横在身前。

　　他不悦的看向羽瑶：“你没付钱？”

　　羽瑶梗着脖子不说话，那模样好似在说“我就没给，弄死我？”

　　他把羽瑶放下，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五枚金叶子递了过去，嘴上胡编乱造，“诸位小兄弟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是仙家子弟，师妹顽劣扰了店家生意还望见谅，我这将她带回师门好好教育”

　　那几个伙计看到金叶子眼睛都直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比葫芦画瓢的作了个揖便带着人撤了。

　　青寻将羽瑶带去的茶馆，路上两人谁也没说话，等到了茶馆，羽瑶坐在蒲团上捧着杯茶，腾升的热气挡住了她心虚的眼神。

　　青寻在她眼里就跟个老和尚似的，自己吃饭不给钱的行为在他看来简直是罪大恶极！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在意青寻复杂的神色，往常自己吃了就跑被抓住了免不了要挨青寻一顿训。

　　她只当青寻在措词怎么给自己说教一顿，可左等右等青寻也没开口，一杯热茶都要成了凉茶。

　　就在她要等不住时，青寻终于开口了，语气却是她从未听过的疏离。

　　“你演这出戏的目的是什么。”羽瑶神色震惊的看向青寻，下意识以为他在跟自己开玩笑。

　　可当她只在青寻眼中看到警惕和戒备时才回过神来，青寻是认真的，他好像很厌恶自己…

　　羽瑶从不是什么温良恬静的性子，相反，因着受莫白和赤锦的影响，她的性格说是嚣张跋扈也不为过。

　　平日里被这样夹枪带棒的说一句她能掀了桌子将那人的头踩在地上。

　　可偏偏这个人是青寻，是照顾她长大的人，在她眼里是特殊的存在，不能通过打一顿来解决。

　　以前不管自己犯了什么错青寻最多是训斥几句，顶天了关她几日禁闭，现在这副语气却好似他们之间是水火不容的敌人。

　　她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杯中水都洒出来不少，厉声回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跟你演什么戏！！”怒气上涌羽瑶控制不住情绪，抬手就要掀桌，一旁的青寻早有预料似的死死按着桌子。

　　面前这个冲动易怒，小孩子心性的人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甚至不敢确认这是羽瑶。

　　青寻曾一度认为自己养大的羽瑶已经死在四百年前的那场战争里了，留下来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看到眼前这个气的脸色发红的羽瑶，鼻尖忽的酸涩起来，他压下喉间的哽咽，摁着桌子语气严肃道：“羽瑶！好好说话，别动手！”

　　“你这副我欠你的样子，让我怎么跟你好好说话！”

　　青寻看她这样心里冒出个荒谬的想法，他试探着开口：“羽瑶，我们已经分别四百年了，你…不记得了吗？”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羽瑶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凉水，她垂下眼眸嘴巴微张似有话要说，到最后却未发一言。

　　她怎么就忘了自己现在处在什么境地，为什么没了神力孤身一人在青丘那个狐狸窝？为什么身边人无一知道她的真实姓名，而青寻他们又为什么没在自己身边？

　　听青寻的语气没准他们现在还有仇…

　　“羽瑶，你记忆可是有损？”当初两人大吵一架闹得不欢而散，那时的羽瑶被仇恨蒙蔽，整个人像枯萎的花，没有一丝灵气。若不是她生来神格，灵力纯净，只怕早已坠魔。

　　四百年不算太短，却也不长。没有长到可以洗去羽瑶的一身仇恨，那双眼睛许久不像今日这样明媚。

　　没有血仇，没有纠葛，没有刻骨铭心的过去………

　　“不知道，我醒来就在青丘了，原以为是我不小心夺了别人的魂魄，结果一番查探…………”

　　羽瑶忽的顿住，她斟酌半晌才继续问道：“我们……现在关系很差吗？”

　　羽瑶说这话时有些底气不足，照青寻的态度来看他们现在的关系定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但关系再差应该也不是现在的她造成的吧，总不能都赖在自己这个没了记忆的可怜虫身上，那她也太冤了。

　　青寻思索一阵，嗓音低沉回道：“我们分别是因为意见不合，神魔大战中莫白他们死在战场，你想报仇，要屠尽魔族，即使魔族当时元气大损，可只靠我们二人也是白白送死。我们大吵一架，你把我赶出了归渊，自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

　　莫白、赤锦、玄陵，他们原本和青寻一样都是归渊里的凶兽，只不过后来先神帝给他们四人封了神祇，摇身一变成了神兽，羽瑶就是被他们拉扯大的。

　　…………

　　闻言，羽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理解青寻话中的意思后她死死咬住下唇。眼眶通红的看向青寻，声音颤抖道：“你在骗我，对不对？”

　　青寻看着那双眼睛，心像是被揪起拉扯，翻江倒海的情绪疯狂上涌却不能发泄半分。

　　他踌躇良久才轻声道：“他们是为苍生而死…”

　　羽瑶没接话，她手里还端着那杯茶，指尖在杯壁是来回滑动显得有些焦躁，身上像是背了副沉重的枷锁，压的她喘不上气。

　　脑海里都是赤锦他们的样子，说笑、生气、严肃、心疼，羽瑶觉得眼睛涩疼，她实在难以接受，活生生的人怎么…怎么突然就死了。

　　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他们还在一起吵闹拌嘴，可一觉醒来怎么什么都变了…

　　茶水早就凉透了，羽瑶却觉得杯中有热气熏的她眼睛疼，眼里的泪一滴滴落下，染红了杯中水。

　　深秋的人间总是格外的冷，这一夜羽瑶做了个莫名的梦魇。

　　梦中她身处一片混沌，浑身寒意四起恶鬼缠绕，他们压的羽瑶喘不上气，好似要将她拖入地狱。

　　精疲力尽之时，天光大亮，恶鬼消散。眼前白茫茫一片，只听得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嗓音温润平和，像冬日里的暖阳驱散她周身的寒冷和不安。

　　“阿瑶，你自由了”

　　凡间化雨成絮，称为雪。人道，同淋雪，共白头。碎玉飘窗，祟碎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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