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眼里我是谁

作者:引火归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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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


      寅时三刻,永宁宫还焐着昨夜大火的余温。

      焦黑蜷曲的梁木横七竖八地堆在原处,外层的炭壳脆得一触即碎,偶尔有未燃尽的木芯迸出几点暗红火星,在潮湿的晨雾里颤了两颤,“噗”地一声就灭了,只留下一缕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烧焦的丝绸碎片黏在断墙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渣,混着呛人的木炭气与墙体坍塌后扬起的尘土,钻进鼻腔时又干又涩,呛得人鼻子发酸,忍不住要皱起眉来。

      不知哪儿的寒鸦突兀地叫了一声,沙哑的啼鸣刚划破死寂的晨空,转瞬间就被更沉的静默吞了回去,连点回音都没留下。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鸡鸣,清越的啼声隔着宫墙飘过来,显得格外遥远。天依旧是浓墨似的黑,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连一丝星子的光都不肯透露,只把废墟丢弃在无边的暗夜里,连残垣的轮廓都模糊不清。

      侍卫们踩着宫墙根的积雪疾行,靴底碾过冻得发硬的雪层,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废墟里不时传来“哗啦”一声轻响,那是余温散尽的残垣在晨寒里崩裂坍塌的声响,每一声都让人心头一紧。
      一众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子,靴底碾过积雪的声响都透着慌乱。

      转过拐角,宫灯昏黄的光晕猛地撞进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侍卫长邹齐下意识收脚,靴底在石砖上擦出细微的声响,身后的同僚来不及反应,胸口直撞上他的后背,闷哼一声却不敢作声。

      阴影里慢慢走出一队人影,苍青官袍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谁——?”邹齐的喝问刚到喉咙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半截发颤的气音从齿缝里漏出来。

      走在头前的那人站定脚步,一头青丝用赤红缎带松松束着,缎带末端在寒风里不住翻卷,像一道染血的旌旗硬生生划开浓稠的夜色。
      他抬起手,指间夹着块鎏金令牌,随意晃了两下,金属的冷光扫过邹齐的眼,晃得人下意识眯起了眼。

      邹齐下意识后退半步,刀鞘狠狠撞在身后人身上。
      其实昏暗中根本辨不清令牌上的纹路,可只要见着那张脸,谁还会去管那牌子是真是假?

      这青年生得极为俊秀,面骨线条舒展流畅,没有半分武将的凌厉感,倒像被江南的春水细细打磨过的暖玉一般,温润得近乎柔和。眉梢自然下垂,眼尾带着浅浅的弧度,原该是含笑时温润亲和、静立时也透着几分书卷气的谦谦公子模样。
      可偏偏一双眼睛冷得厉害,像被北地的寒冰封了数十年,连眼尾那点天然的柔意都被冻得僵硬,目光扫过来时,周遭那点温和气瞬间被压得踪影全无,只剩清冽刺骨的冷意,看得人脊背发凉。

      “燕大人……”
      邹齐喉结狠狠滚了一圈,声音发颤,抖得不成样子,连腰都下意识弯了下去。

      “天应府办案,你要查?”
      青年的声音轻得像缕烟,却往人心里钻,比刀还利,瞬间割断了邹齐绷紧的心弦。
      他身后的卫队早乱了阵脚,有几个侍卫甚至下意识往两边退,硬生生让出条三尺宽的路来。恰在此时,云层稍稍散开些,一缕惨淡的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落在地上,拖出道长长的惨白印子,正好映在那队人的脚下。

      “不,小的不敢。”邹齐弓着腰,头埋得更低,视线死死黏在地上的积雪上,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往那人身上扫。

      燕辞收回令牌,指尖在腰间的刀柄上轻轻叩了两下,“笃笃”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扫了眼面前战战兢兢的一群人,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随即又垂眼,眼尾耷拉着,倦怠气明晃晃地透出来。

      “嗯。”
      这声轻得像叹气,尾音还没落地,燕辞已不再管他,径直领着身后的翎卫往永宁宫走去。
      靴底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在死寂的宫苑里格外刺耳,像踩在每个人心上。侍卫们脊背绷得更紧,大气都不敢喘,直到那道玄色镶边的苍青身影彻底消失在残垣的拐角,冰凉的寒气才敢重新钻进气肺,冻得人猛地打了个哆嗦。

      燕辞踩着混着焦灰的脏雪往前走,积雪被火焐化了大半,又在凌晨的寒意里冻成薄冰,踩上去难免打滑。他抬手挥开飘来的烟尘,指腹蹭过刀柄上的鎏金浮雕,无意识地敲了两下。

      “大人。”林焕从主殿方向快步走来,靴尖踢开半截烧焦的木门闩,“咔嗒”一声脆响在寂静里格外突兀。他眼下发青,黑眼圈重得像涂了墨,显然是昨夜就守在这里,连片刻歇息都没有,却依旧绷着脊背,身形挺拔如松:“属下初步勘查了一遍,起火点在主殿西侧的偏房,像是人为纵火,但具体的还得等天亮后细查。”

      燕辞没应声,抬眼扫了下主殿的方向。残存的雕花槅扇只剩半扇挂在门框上,在寒风里来回晃悠,“吱呀——吱呀——”的声响没完没了,磨得人牙根发酸。
      屋顶早已塌了大半,露着黢黑的梁架,像一具嶙峋的枯骨,在夜色里透着狰狞。

      “搜。”他眼帘低垂,指尖将一缕散落的发丝掠到耳后,指节被冻得青白,“所有人都押回天应府。”

      “是!”翎卫们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却不嘈杂,随即迅速散开,皂靴踏过瓦砾与积雪的声响此起彼伏,瞬间搅碎了这座宫殿蓄积已久的沉寂。

      燕辞抬步走向主殿,靴底踩过台阶上的焦木碎片,发出“咔嚓”的轻响。可刚走到阶下,便骤然停住脚步,靴底在冻土上顿出一声闷响,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收紧。

      廊檐下,青年坐在一架老旧的木轮椅上,轮椅的扶手处已经磨得发亮,甚至掉了一块漆。他穿件洗得发白的旧锦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看得出有些年头了,袖口还沾着几点未擦净的炭黑。
      身后半扇雕花槅扇歪歪斜斜悬在梁上,几根断裂的木刺翘着,碎木片吊在头顶,看着随时会砸下来,他却浑不在意。

      青年的长发散着,垂在肩头,发梢几处焦黄的卷边,显然是昨夜大火里被火星烫过的痕迹,他却像没看见一般,只低头捏着手里的一片小刀,专注地削着块木头。

      那与其说是刀,倒不如说只是片废铁,边缘钝得厉害,连木头的纤维都切不整齐。刀锋划过木面,只有零星的木屑簌簌落在腿上的脏污毡毯上,几乎看不出在削什么形状。
      但他却削得极专注,眼都不眨一下,仿佛这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比周遭的废墟、悬顶的危木,甚至比昨夜烧了半座宫殿的大火都重要得多。

      林焕下意识便要上前,可刚迈出半步,就被燕辞斜睨了一眼。那眼神看不出什么意味,甚至算不上严厉,却让林焕硬生生顿住脚步,手背在身后,指尖攥得发白,连呼吸都放轻了。

      “燕都统来得可真早。”轮椅上的人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依旧盯着那块焦黑的木头,声音哑得发涩,像是被烟火熏过,又像是熬了整宿没合眼,“只可惜,今日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他手里的铁片没停,一下下刮着焦木,动作慢得像在把它凌迟。

      燕辞按刀的手指动了动,指腹摩挲着刀柄上的纹路,官袍下摆被风吹得贴在腿上:“奉旨查案,自当尽心。”

      “查案?”
      谢昭手里的铁片猛地失了力道,“刺啦”一声剐起半片卷曲的木皮,尖细刺耳的声响在空旷的废墟里撞来撞去,格外难听。

      他终于抬眼,散乱的发丝从额前滑开,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白里的红丝像蛛网似的蔓延开,红得近乎狰狞,“还是来替你那主子善后?”

      木屑溅在燕辞的官袍下摆上,黑色的碎屑落在苍青的料子上,格外显眼。
      他垂眼瞥了瞥,语气依旧平淡得没有波澜:“陛下也是忧心殿下安危。”

      谢昭捏着铁片的手猛地一紧,动作骤然停住。晨风吹开他额前的碎发,那双爬满血丝的眼睛彻底露出来,瞳孔里翻涌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却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他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笑,声音里裹着寒意:“所以?燕大人这是要本宫夸你尽忠职守咯。”

      他语气中过于尖锐的讥讽终于令燕辞抬眼,只是目光还没切实落在谢昭身上,远处突然传来的骚乱却又将他的视线勾了去。

      燕辞转头望去,只见几个戴着手铐的太监被翎卫反剪着双臂押在回廊,个个垂首敛目,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显然是被方才的动静惊到了。
      一旁残柱倒在地上,火星子带着余温溅得老远,有的落在积雪上,“滋”地一声化了个小洞,有的则落在太监的衣袍上,惊得那人尖叫起来,激起一片细碎的惊呼和避让。

      但这但这短暂的骚动只持续了片刻,就被翎卫冷厉的低喝压了下去,只剩烟尘慢慢散开。
      四下的死寂重新合拢,比之前更沉了几分,连风刮过断墙的声音都淡了。

      燕辞站在台阶上,目光落在倒塌的柱子与散落的焦木上,看了足足有两息的时间,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殿下受惊了。”

      这句安抚听不出半分真切,甚至连眼神都没给谢昭一个,更像是一句明晃晃的敷衍,只是出于礼节的随口一提。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向外走,玄色衣袍在风中翻飞,衣摆扫过台阶上的碎木,乌发间的赤红缎带晃了晃,又迅速隐进发丝里,只留下一道残影。

      来去匆匆的青年走了约莫七八步,快要转过回廊拐角时,才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脚步微顿,微微侧头:
      “殿下好生休息,臣告退。”

      说罢,便毫不留恋地迈开步子,玄色的衣摆很快消失在残垣的阴影里,只留下靴底碾过积雪的声响,渐渐远去。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真正看过谢昭一眼。

      谢昭坐在轮椅上,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玄色背影,眼中的讥讽一点点敛去,像退潮的海水般消失不见,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沉郁。
      他捏着铁片的指节猛地收紧,指腹被钝边硌得生疼,却浑然不觉。下一秒,手里的铁片骤然失控,“咔嚓”一声脆响,硬生生将他削磨了许久的木块劈成了两半。

      那木块其实快成型了,是只小小的雀鸟,翅膀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只是被大火熏得焦黑,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断木落地的闷响,轻得像一声不甘的叹息,很快就被远处悠然荡开、平和绵长的晨钟声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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