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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建安梦起
公之媚子,从公于狩。——《诗经·秦风·驷驖》
(一)建安十七年,正月曹操还邺。
今年的天气偏生得古怪,正是温润的三月却突然来了一场倒春寒。一夜之间,满城的芳菲尽数打落,只剩得平原侯府门外还有一株海棠,零落地坠着些许绯色。
街巷的人们闲谈起来,传说是:平原侯喜爱辞赋,自然也是惜花之人。那晚平原侯被从屋檐上滴落的融雪声惊醒,忽然念起门外的海棠,急急起身唤府中侍从取来毫笔,趁落雪还未凝成冻霜前,轻轻扫落,这才留下了这抹春色。
骤然之间,邺城皆被霜雪。
不知何人听到此逸闻,笑言说,若不是能远远的望见平原侯府门外的那株海棠,便不知自己竟是在春日里。
可惜,那株海棠,纵然是有平原侯护着,终也不复往年春日里的繁花似锦,只不过是还垂挂着几点殷红罢了。
临川在廊下接过侍女送来的药,正欲转身回房,便看见曹家的清河大姑娘步入庭院前来拜访平原侯。
临川忙随着众人跪下相迎,待大姑娘径直进了房中,才也捧着药碗进房,侍立在曹植的榻边。
乌黑浓郁的药汤还滚着热气,曹植便示意临川先搁到一旁。
清河是来看望曹植病情的,此时正坐在矮榻旁与曹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夏侯家府上不知从哪里讨来了些安石榴,这时节本没有多少,更难得的是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甘甜清爽。”
“那想必是夏侯老将军驻守在江夏,才得了这些吧。”
“应该是吧,夏侯府上的管家特地多送了些于我。”说着,清河顿了一下,捻起帕子遮住嘴角,轻声笑着,继续说,“还说着什么,是他家少将军特地求来的。真是个油嘴!”
“长姐今日莫不是来馋我的吧?”曹植哀嚎一声,把广袖往脸上一蒙,又嘟囔道,“怎么感觉你们最近都变了呢?”
“瞧你这话说的,我既然向你提及了,必定是有你那份的。”说罢,挥挥手令房外的侍女捧着匣子进来,“我可是特地挑了两个硕大鲜美的给你送来,想着让你病中解解馋的。”
临川奉给曹植已经温热的汤药,忽又想起曹丕的吩咐,问:“侯爷,这些生冷的东西不若先别急着吃,且先放在房中暖些吧?”
曹植仰头饮尽汤药后,紧抿着唇对临川点头。待悉数咽下去了,又嘱咐临川,“你今日回二哥那里时,记得拿上一个。安石榴寓意甚好,而且味道甘甜清爽,二哥定当喜欢。”
“不必,我自然也是留了丕儿那一份的。今日庄子上送来了去岁酿的葡萄酒,我也送去了一坛。我给你的,你便自己留着吧。”
临川俯身称诺后,命人撤下药碗,并引着奉安石榴的侍女去。
“至于如何酬谢我,我刚刚在你府门外折了两支海棠,你别同我计较就好。”
曹植一听海棠被折,心中略有不爽,但还是瘪瘪嘴,小声说,“长姐既然都折了,还同我说什么。我就算是不依长姐,夺回来再插回树上,它也不会再长了嘛。”
“既然收下我的安石榴,那就别再怨我了。”
清河话锋一转,问道:“前些日子,父亲还问起你的病情,不知此次前往荼陵行猎你能否随着去?”
“行猎?可是我本以为今年同往常一样,不再办了。”
曹植颇为责怨地看向临川。
临川慌忙跪下,叩首回道;“侯爷偏偏病了,荼陵又无行宫可安身,此次行猎必定要安营扎寨,着实不易养病啊!”
纵使临川没明说是曹丕的嘱咐,两人此时却也看明白了。
曹植轻声叹气,“我如今觉得,二哥真是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好多……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和大哥总是在外征战,我便跟着二哥学习六艺。学着学着,就到树上掏鸟窝了。而现在呢,他却总是管着我这个又约着我那个。想向他问个清楚,他又总是绕开话题。而且脾气也和父亲越来越像,常常板着一张脸。”
清河轻轻拍了下曹植的肩膀,劝慰说:“那时候还小,大哥还在,你们两个便被宠得没了样子。如今,你们也都到了弱冠之年,确实不该再像年少时那般率性而为了。毕竟长兄如父,丕儿管教你,也是不应该有什么闲话可说的。况且,父亲和丕儿对你,何曾发过脾气?”
“我到也不是怨怪二哥,只是……不想总被他当做小孩子一样管着。”说罢,曹植斜觑了临川一眼,“我不过是染了一场风寒,他便把临川指派到我这里盯着,已经足足五日了!”
“你是如何病了的,我们大家嘴上不说,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明白。难怪丕儿不放心。”
“只不过是同杨修丁仪他们许久未见,宴饮时贪杯饮得昏醉了,二哥又没在,便不小心被西园的风吹了一宿。”提及此处,曹植讪讪地笑了,“罢了罢了,长姐,莫说这个。”
眼看关于行猎的事情不再被提及,临川才起身退至一旁。
闲叙片刻,清河欲起身告辞离去,曹植起身相送,随着出了房门。
曹植本想要去给曹操请安,言明自己病愈,愿一同前去城郊行猎。却不想还没送出长姐,便在院中直直撞上了曹丕。这下,去行猎一事怕是难了。
“阿植,怎么还病着,却未添件衣裳再出来?先回房里去。”
曹植本欲先追问行猎一事,情急之下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临川听言,即刻上前扶着曹植不情愿地回房去了。
“见过长姐。”曹丕俯身拱手道。
“二弟太过多礼。”清河亦俯身回礼,口称万福。
“长姐婚期将至,丕先在此贺过。”
“说来这桩婚事,还要多谢二弟在父亲面前的进言。我偶然得了些上好的安石榴,庄子上也进献上一坛葡萄佳酿。记得二弟喜欢这些东西,特地送去你府上些,权且当做谢礼吧。”
“长姐喜结良缘,也是丕之所愿。说谢礼,实在是太过言重。”说罢,曹丕便要俯身再拜。
“二弟如今与人相交,如此恪守礼数。与幼时竟大不一样了!”
“年少时不懂事,如今却明白了,礼法岂敢轻废?”
“倒也是。如今和以前自是大不一样了。时辰不早,我且先回去了。”
清河退步点头告辞。曹丕俯身作揖。
待到清河的身影没过廊下转角,曹丕才回身向房中走去。
曹丕进房时,曹植已经乖乖地握着捧炉坐在榻上了。
“二哥,我听闻今年父亲要率领诸将去荼陵行猎。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也想去!”说着,曹植身上拥着的狐裘就散开了。
曹丕没有应答,只是坐到床榻边,默默地替曹植把狐裘掖住。
“二哥,你不是常说我曹家男儿不仅要握着笔砚,更要提起刀剑吗?前些日子,我与二哥随父亲登临铜雀台并作赋,算是彰显了我曹家男儿的不凡文才。此次行猎就是我们表现自己骑射的大好机会啊!”曹植见曹丕不应声,顿时着急了起来。
“阿植。”曹丕唤了一声,却又是良久才又开口,“行猎在外,条件不好,你若硬撑着去,恐怕病情反复。”
“二哥。我不过是一场小风寒,烧早就退了,只要接着在吃几天药就好,二哥何必如此忧心呢?”
“阿植,你不知!当年,仓舒也就是风寒,只因在军中照料不周,导致病情反反复复,落下病根。尽管后来在洛阳寻遍名医也是无济于事,拖延不过两三年,便……”
尽管已经过去近两年时间,可是一想到曹冲的早亡,曹丕还是心情沉郁。不仅是幼弟早亡的悲痛,还有……毕竟,一句“汝曹之大幸也”太过伤人。他从不敢去揣摩父亲此话的用意,尽管这句话或许只是曹操过于悲痛时的一句冲动之语。
就像对于丁仪,曹丕也从不敢对曹植直言自己与他不合,只是私心盼望着曹植有一天能明白,主动与丁仪保持距离。虽然曹植与丁仪交往或许仅限于朋友,未曾想着要丁仪去为他争什么,可是丁仪却……将曹植的锋芒尽数展露在人前。曹丕心中不满,却又不知能够以何理由当面责问。因为,曹植,不仅仅是他的四弟,也同他一样,是父亲的儿子,更是父亲爱重的儿子,账下似乎也理应有几个幕僚为他谋划未来……
曹丕对于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勇气袒露到明面上。
一时间,曹植也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一场小小的风寒,可能会使身边人如此忧心。那在前些日子他高烧到神志不清的时候,父亲母亲还有二哥他们……曹植突然想到,今日清晨去向母亲问安时,母亲眼下的乌青还没消散。
可是,他如今确实已经大好了啊,跟随行猎应当无事吧……
突然,曹植想到,不若送给二哥一件礼物讨他欢心,再商议此事岂不就更容易些了。
曹植招手,示意临川从百宝阁上拿下那个紫檀木匣,里面放着的是钟繇前些日子让人送来的一枚玉玦。
曹丕本疑惑于曹植怎不再央求自己,一看他把那紫檀木匣捧到自己眼前,心下顿时明了。半开玩笑的说着,想要缓解刚刚有些沉闷的气氛,“从哪里得来了什么好东西,还想着要贿赂我?”
打开匣子,从中拾起玉玦,映着一旁的烛火细细赏玩起来,“倒是不错,可以和季明身上常佩着的那枚比比看了。”
听闻此言,曹植不禁大笑,“就是季明的那枚啊!二哥常和他待在一起,怎么却认不得这枚玉玦?”
曹丕一听,只觉汗颜,略略辩解说:“他平日里看重着呢,我那日想讨来看看都没应下。”
“那看来,还是我的面子更大些。”曹植更觉欣喜,继而补充说,“前些日子在街上遇到了荀仲茂就随意聊了几句,提及我想替二哥你讨来看看季明的那枚玉玦。不成想,没过几日钟府上的家仆就送来了。”
曹丕心生疑惑,问,“同是讨来与我的,怎么偏偏你去,季明就应下了?”
曹植回想片刻,“可能二哥你同季明说后,过了几日他才想通了吧。正巧我又去求了一番。不过,季明应当也还是极爱惜的,送来时还特地吩咐一定要我亲手接过,不许旁人代收。”
曹丕并没完全相信曹植的这番话,转而把玉玦握到掌中把玩,沉默半晌。
他着实不明白钟繇此举的用意,何必定要玉玦经过阿植手呢?反正最后玉玦还是归属自己。钟繇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吗?难道是……绝人以玦?《荀子》中所言的“绝人以玦”?莫不成,钟繇是想要以玉玦再次提醒自己,曹植已经站到了与自己对立的另一面,而自己应该要加以弹压?可是……到底应当如何做呢?
“二哥?二哥!”曹植轻轻拽了一下曹丕的衣袖,曹丕才回过神来。“二哥怎么了?嘟囔些什么呢?”
“没事没事,一时间被这玉玦惑了神。方才不过是胡言乱语,你没听清吧?”
“没有……二哥,看来你是收下这玉玦了,那我随着去行猎一事?”曹植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
“这玉玦我且先收下,回去再写封书信答谢季明。”曹丕把玉玦揣到袖中,正视曹植说,“你若是能央求了母亲一同去,时刻替我盯着你。我便不再过问此事。”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二哥可不能再反悔了啊!”曹植顿时兴奋得站起身来。
“那便随着我去向母亲请安吧。”曹丕亦起身,携着曹植一同往卞夫人的院落去。
翌日,丞相府中,曹操与诸臣商讨外出行猎的事宜。
曹操坐于阶上,问:“此次行猎的将士人选可否已经拟定好?”
荀彧跪坐在阶下的铺着软席的榻上,听言转首,回曹操,“随行的人马和器物营帐都已备妥,即日便可动身。”
“阿植的病可好全了?此次他是否随行啊?”曹操看向曹丕询问。
曹丕本欲起身回禀,却不料丁仪直接离席出列,立在阶下,讲,“禀丞相,平原侯本不是什么大病,已过数日早就痊愈。平原侯素日骑射俱佳,此次行猎定会收获颇丰,为丞相增光。”
“前些日子阿植在铜雀台上作赋,已是令孤惊喜,此次行猎若是也能好好表现,孤必有重赏!”曹操大笑。
听见丁仪说这话,曹丕腹诽,“阿植病了几日,未曾听临川回禀你前去亲自探望,竟还在此大言不惭。眼睛有毛病就算了,心术也不正……”
曹丕正在心里暗暗嘀咕着,忽然感觉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侧首去看,身旁的吴质虽然低眉颔首,但是手指却悄悄攀上桌案侧面,轻声敲击数下提醒自己。
经此一事,曹丕心里对丁仪更加厌烦。
收敛心神,待到丁仪退回席上,曹丕起身奏请曹操,“父亲,此次行猎有女眷跟随,刀剑无眼,恐有误伤,况且原野上风大,阿植又刚刚病愈,不若也带上一二名太医随侍吧?”
“准!”曹操今日心情甚佳,难得夸奖曹丕,“丕儿果然是心细!甚好!”
只是,这样的夸奖传出来就变了味。离去时,曹丕隐隐听到丁仪的嗤笑声。
车马颠簸数日,终于在一日的傍晚于荼陵的原野上扎了营。
营帐的东南方有一片灌木丛生的丘陵,野物众多。又有一股水流经此山间,再向西北方汇入洛水而去。
曹操出猎,不多讲究些什么祭礼仪仗之类的表面东西。通常都是大家各自带着人马,随意找寻猎物。所以众人也很是自在。
曹植承蒙卞夫人的关照,不得已坐了几天的马车,颠的早已是头昏脑涨。一到荼陵,就扎进床榻上沉沉睡着了。
翌日清晨曹植悠悠转醒时,不觉自己的头昏脑涨有分毫减轻,好像还更加严重。抬手触碰自己的额头,好似烧红的炭一样灼人,顿时只觉大不妙。
掀起帷幔,又看到是临川守候在外,等待着伺候起身。曹植恨不得自己再躲回被窝里,永远都不要醒。
临川看到曹植满脸潮红,心中有些怀疑。更衣时,碰到曹植的脖颈处,才知道曹植又开始发热,疾呼传太医。
曹植一把拉住临川的手腕,捂住嘴不让其大声叫嚷,说,“没事没事,我就是睡的有些晕了,你别大惊小怪。”
待到临川点头保证自己不说出去,曹植才松开手。
曹植向临川打探问,“二哥今日有什么事?应该不会有空来找我吧?”
临川脸上的担忧不减分毫,扁扁嘴回禀,“将军今日平旦时分便向丞相,夫人问过安,随后率了亲兵卫士去东南边的林子了。恐怕要到酉时才能回来。”
“嗯……”曹植点点头,“我还是去母亲那里躲一天吧。”
临川为曹植理好襟袖,又拿来一件大氅给曹植披上,才领着他悄悄地往卞夫人的营帐走去。
曹植走进营帐,卞夫人上前刚拉住他的手,就感觉到他异常的体温。连忙拉着他绕到屏风后的卧榻上躺着。
刚刚起身想去命祺娘传太医来,就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拽住了。
“母亲~”曹植轻摇起卞夫人的衣袖撒娇,希望他能够不把此时闹大。
卞夫人一贯宠爱曹植,最看不得他这幅样子。只好问祺娘和临川,“可有带来祛风散寒的药?”
临川想起自己临行前收拾东西时,依照曹丕的吩咐带了前些天曹植服用的药,说,“王爷前些天用过的药还有几副,奴依将军的吩咐带来了,”
卞夫人点头应允,“那快些去拿,悄声些,拿到我这里再煎。”
临川匆忙退下。
祺娘奉上沁过冰水的湿冷帕子来,卞夫人亲自绞干净,敷在曹植的额头上。
曹植感觉舒服些了,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睡梦中,被人哄得喝了数次苦药。
曹植睡醒后,觉得营内光线昏暗,以为已经到了黄昏时分,急忙提上鞋要跑回自己营帐,以免撞上曹丕前来给卞夫人请安,看出自己面色不佳。
忽然,听见帷幔外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炉子上还有温着的药,自己去拿来喝完。”
曹植在心里哀嚎一声,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临川必定早早把一切都告诉曹丕了。
曹植起身走到炭炉旁边,用镊子从烧完的余烬中扒出一盏药碗,端着去到帷幔外,坐在榻上小口抿着喝。顺便悄悄斜眼看一旁曹丕的脸色。
特地吩咐放下帷幔,其实是为了使曹植安眠,时辰尚早,此刻将过酉时。
卞夫人不在营内,只留下了曹丕一人在案前浏览文书。曹丕看得极认真,都不曾抬头看过曹植。
待到曹植饮尽碗中的药,曹丕才伸手把案上的一碟花糕往曹植面前推了几寸。
这花糕,入口香甜绵软,又好克化,如今在外行猎,这样精致的吃食极是难得。想来,应该是进献给像卞夫人这样难食腥膻之肉的尊贵女眷的。
曹植捏起花糕,小声放到嘴里嚼着。
“刚摸着你,已经不烧了。可还有其他不适吗?”曹丕还是不抬头,只是突然地关心着问起来。
惊得曹植一口气呛住了,连连咳嗽不已。
曹丕无语,暗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顺手把一盏茶水递到曹植手里。
曹植用手顺着自己胸中的气,摆手回答,“不妨事,不妨事……已经无事了。”说罢,一口饮尽盏中的茶水。
“何苦费劲心思地瞒着我?怕什么?”曹丕终于抬首看了曹植一眼,虽然只是一下。
“啊……这个,哈……”曹植干笑着在心中斟酌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妥当理由,只好照实说,“嗯……只是,怕二哥斥责我,不允我前去行猎。”
“那你都病得晕晕乎乎的了,上马还不得摔下来?”曹丕依旧是不满的说着,“更何况,我斥责你?我的话在你那里何曾管过用?既然都来了荼陵,我还能把你捆了塞进马车里送回邺城?”
曹植不与曹丕辩起来,顺着他的话说,“那我以后但凡行猎便同二哥一起,跟在你身边,这样就可以放心了。不过二哥也要记着带上我啊。”
曹丕略略点头应下。
“临川说二哥今日已经去了西南边的林子,可有什么收获?听这里的人说,附近有洛水流经,二哥可去过了?”曹植另挑起话头,与曹丕闲谈起来。“二哥惊为天人,若是去过洛水,必定已经把宓妃的魂儿勾来了。”
“混小子,天生一张巧嘴,就会插科打诨。”曹丕握着笔就要往曹植脸上抹,惹得曹植笑着就要往身后一倒来躲。
曹丕顺势欺在曹植身上,曹植扭动着躲。两人笑闹成一团。中途,偏被曹丕逮到了一空,用笔在他耳后点了浓重的一笔,而后才起身。
曹植也随着起身,在耳后抹了好几遍,似乎是把墨迹都擦没了。经过这么一闹,曹植本就歪斜的冠更是摇摇欲坠,索性就拔了簪子散开发来。随后自己又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束好发,反正也无旁人,就干脆放弃了。
曹丕正身,在文书的后面续上自己的心得,一笔终了,拾起一块碟子里剩余的花糕丢进嘴里。“东南边的林子里没有洛水流经,依地形来看,应该是在西北方向,你若是想去转一圈,我引着你去。”
曹丕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发带,站在曹植身后梳理发丝,再用发带扎住。其实曹植已满弱冠之年,只用一根发带束发是不合礼数的,但两人都没计较。满眼瞧着,曹植孩子气的样子,恍惚还是数年前没加冠的样子。
“那就多谢二哥啦!只要有二哥在,定能寻到宓妃。难得有这么大的平野,我们牵了绝君和九逸一同去吧。”
“不知此处离洛水有多远,牵上它们也好。”
曹丕拿来架子上曹植的大氅给他披上,唤进临川来,吩咐去寻个捧炉,一会儿拿到北边的马棚。
曹丕顺手接过临川手中提来的琉璃风灯,携着曹植向营帐北边临时搭的马棚走去。
马棚里的粗使差役分别牵了曹丕的绝君和曹植的九逸出来,将缰绳递给二人。
绝君和九逸都是极通人性的灵物,很是乖巧,其实并不全然需要曹丕曹植用缰绳掌控。
曹丕先是虚扶着曹植跨上马,再接过临川手里的捧炉递给他,轻拍了一下九逸的脖颈示意它乖乖跟着绝君就好。
遣了差役和临川回去,曹丕翻身上马,把风灯挂在马背上,只带着曹植一人,循着远方模模糊糊的潺潺水声向西北方去了。
悠悠地骑着马大概走了二三里路,终于看见了山间水汇入洛水的入口处。
夕阳渐渐坠至天水交界处,对面丘陵上参差错落的树木与昏暗的天色彼此交融,深蓝的天际间空出一弯浅色的淡白,定睛一看原来是明月已出。不曾引人注意只不过是因为众人早已习惯于追随旧日的光辉而忽略了明月。
顺着缓缓流动的江水看向洛水尽处,黄昏的日光洒在水面上,粼粼然如琉璃碎金。远处,蒸腾起缥缈的云雾,惹得岸边的芳草上时时沾有露珠。
曹植欣喜异常,翻身下马,快步跑到水岸边,蹲下拨弄江水。曹植闭目深嗅此处独特的水香与草香,心旷神怡,鞠起一捧水淋在脸上,睫毛被水珠沾得湿透。顺手折了岸边一株被甩上水珠的并蒂芙蓉,回身去找曹丕。
曹丕没有曹植那么心急,下马缓缓地往岸边走。
曹植跑到曹丕身边,笑吟吟的说,“有一诗曰,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这株并蒂芙蓉,二哥一朵我一朵。我们可以效仿屈夫子摘取芙蓉作裳,说不定这样宓妃就愿意见我们一面了。”
曹丕乍一听“涉江采芙蓉”一句,顿觉心下不安,念起最后一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只是看着曹植难得的笑脸,不愿扫他的兴,终是咽下了这一句,只是笑他小孩子脾气。
曹植本想把芙蓉簪到曹丕的鬓边,又怕闹得太过惹曹丕不喜。转而俯身去研究曹丕腰间的玉扣,想要打个结佩在腰间。最后,手拙地弄了个乱糟糟的绳结,勉强挂住了芙蓉。把自己的那朵与胸前的系带缠在了一起。
在此处盘桓片刻,天色便开始渐渐转黑,曹丕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拉着曹植沿着山间水往回走。绝君和九逸在身后十数丈的地方跟着。
曹植略有不满地嘟囔说,“这宓妃真是的,也不露个面,让人白白留个遗憾。”
曹丕开解他,“我真是不知你为何偏要痴痴地想见宓妃,你素日瞻仰屈夫子,怎会倾心于他所不齿的神女?我倒觉得黄昏下洛水的景色,如此真实,更值得一探。那些虚无缥缈难辨真伪的古早传说,听过也便罢了。”曹丕皱眉看他,“莫不成,是你浑忘了屈夫子在《离骚》中是如何叙述宓妃了?”
“怎会?”曹植脱口而出,“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盤。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那……你没弄懂屈夫子厌弃宓妃的原因?”
“我只是想要一睹宓妃的倾城国色,又不是要求娶她。不必苛责她的礼数吧。”
而曹丕想到了别处,没有即刻应答。隔了许久,才小声说起来,“也不尽然。我们处在天地间的高危处,却不是屈夫子那样的贤者。常常会被情意所动,若知其为人无礼,就应当早日疏离,以免酿成大祸。”曹丕越说越情急,“就好像那丁——”丁仪一干人的名字险些脱口而出。
曹丕极其懊恼自己一时乱言,就要停下脚步和曹植细细解释。却猛然发现,自己的衣袖不知何时已经不再被曹植拉着。四处张望,才看见是九逸引着绝君几乎要偏到远处的林子里了,曹植赶去牵它们回来。
曹植看见曹丕寻他,一边快步跑回一边遥遥招手说,“二哥莫担心,在这儿呢!”
两人分别牵着绝君和九逸的缰绳,继续往回走。
“我恍惚听到刚刚二哥和我说什么,离得太远有些没听太清,二哥不若再与我说一遍?”
“没什么大事。”曹丕故作轻松,遥遥地指着江水上的月影说,“那映在洛水中的月影温和皎洁,不正如宓妃的倾城绝色?清风屡屡拂过皱起的涟漪似美人颦蹙时眸中流转的眼波。远处的青黛亦如轻扫的蛾眉。见过如此美景又何必说什么遗憾。屈夫子未曾来过洛水,他所述宓妃想来都是在梦中见到的,失意于怀王,有感于自身际遇。屈夫子本想在怀王身上寄托自己一生的期许,最后还是落得潦草结局,而宓妃只是那期许的化身。再观屈夫子之言,宓妃虽再算不上他的美人,却还是肯为怀王写下《招魂》,其中滋味……旁人着实难言。看过便罢,那并不值得我们这些局外人探求。若你实在想见传说中的神女,倒不如回去抱着首次提及她名讳的《楚辞》好好地做个美梦,见到她的概率可能更大些。”
“如此说来,那宓妃不曾有人见过,我亦不能知。屈夫子所言另有深意,与我无关。各人各有自己心念的宓妃,她并不是谁的神女,大多数应该只是个梦。可梦里所见皆为虚无,不值一求。依二哥所言,今夜的月色或可化作我一人眼前实见的宓妃。比起无谓的梦,自是明月所化只属我的宓妃更值得我追寻,虽然迢远但至少还能望得见。有水的地方还能落得满身清辉。”曹植一扫心中的失意,更添了几分对明月的向往,抬手去接那飘转于星河间的流光。
曹丕突然想到了曹植幼时曾把他当作明月的戏言,悄悄掩面一笑,瞬而又强敛了笑意出言劝道,“你心中有所追寻自然是比碌碌无为的好。但是,对于任何事物来说,可追,可寻,万万不可执。执者必失。母亲常对你我说的这话,你也要记一辈子。”
曹植漫不经心的点头应下,就拉着曹丕的手上马,要踏着洛水浅滩去接满怀那终要落在水中的银辉。曹丕任他扯着,陪他胡闹,去做无用的事。
直到在浅滩上玩闹到困得都快要睡着了,曹植才生了归去的心。
刚刚跨上马,脑袋就不住地晃。曹丕实在是怕他待会儿真的睡着了一头栽下马去摔个重伤,干脆也翻身上了同一匹马。
曹植没说什么,直接倾身倚在曹丕身上,在颈窝处蹭蹭找了个合适的角度嘟囔几句,安心睡去。
曹丕控着缰绳,让马走得尽量平稳。同时又略略斜起肩膀,免得曹植的脑袋晃动,扰了他安睡。
远处营帐中燃着的火把,已经明明灭灭地依稀可以望见。
天色已经变得漆黑,曹丕偶然间一摸,发现自己腰间的芙蓉不知何时遗落在某处,此刻也不能再去寻。曹丕一时发觉但不曾出声,默默地把风灯放得更低些,照亮脚下的路,腾出手拢了拢曹植身上的大氅以挡风。
直至回到营帐曹植才悠悠转醒。
曹植目送曹丕离去,转身踏入营内,解下与盘扣缠在一起的芙蓉放到一个玉瓶内,用手蘸着水洒上一些。摆到桌案上,吟咏记下数句,“观者终朝,情犹未足。于是狡童嫒女,相与同游,擢素手于罗袖,接红葩于中流。”
曹植一夜睡起,不再复发旧病,头脑清爽,想来风寒应该是好全了。
依礼前去向卞夫人问安,没想到在卞夫人处遇上了——曹丕的侧室甄夫人。
曹植虽然惊愕,但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大方地问礼。而甄夫人大惊,慌忙从席上起身,颇有些尴尬地行礼问安。
曹叡是跟着一同来的,如今不过三四岁,一时未认出曹植是何人,仍旧是坐在席上,歪着脑袋看曹植,像是在想他是谁。
甄夫人意识到曹叡的失礼,扯着曹叡的臂膀拉起来,命他向曹植行礼。
曹叡似乎还神游在外,眨巴眨巴眼睛,奶声奶气的说,“给,四叔请安。”
甄夫人急得皱眉,忙纠正他,“叡儿!错了,要叫平原侯。”
曹叡似乎有些不明白平原侯是什么,没有改正重说。
卞夫人笑着看,终于出声,“叡儿还小,不必讲这些虚礼了。你也太过苛责叡儿了,何必管的那么紧?都坐下吧。”
甄夫人知道卞夫人要留下曹植叙话,坐下后不过言语几句就起身告退,留下曹叡的乳母照料他。
卞夫人很是喜欢曹叡,把他抱在怀里哄着。曹叡生的极其可爱,曹植看得也很欢喜,拿起案上的点心逗弄他。
曹叡毕竟还是孩子,年纪小,玩闹不过片刻就困得昏昏欲睡。困得险些把脑袋磕在案角,幸好有曹植眼疾手快,用手护住了曹叡的脑袋。招手示意乳母上前,接过已经睡着的曹叡。
卞夫人压低声音吩咐,“外面风大,你就在此哄着小公子睡,待他醒了,多披件衣裳再回去。”说罢,拉着曹植躲去了曹操那里。
两人到曹操处时,曹彰正向曹操清点自己上午得来的猎物。“这匹玄狐极珍奇,儿子献给父亲赏玩!”曹彰对于自己的收获很得意。
众人互相行礼问安,各自入席而坐。
曹植不见曹丕身影,心中很是疑惑,四处张望。突然听见曹操在上首唤他。
“阿植。丕儿禀报说,昨日你与他一同去西南边林子里行猎,得了不少兽物呈上来。可见你的骑射亦佳,很好!彰儿得的那匹玄狐,就赐予你吧。”
曹植心下有些狐疑,但未当面说出,只是拱手谢恩。
而后细细想来,昨日曹丕平旦时分就去了,想必是为了猎回近两人的猎物。这样,两人的骑射水平就会难分伯仲,更显得手足情深,免得有些小人借着行猎乱嚼舌根。在众人面前讨足了巧。
曹植顺势询问,“我本与二哥约定今日再一同去的,可是半日了还未见他身影。”
令曹植意外的是,这个问题竟是曹操回答。“河间有一小股贼子作反,孤命他前去平叛,历练一番。”
曹操招手,示意曹彰上前,“彰儿的骑射不比丕儿差,今日你二人一同去吧。”
曹彰上前勾住曹植的肩,趁着曹植还没缓过神,拉着他就往营外冲,“阿植,你跟着我,保准能把西南边林子里的猛虎射一只回来!我们走!”
曹植也只能作罢,只好待下次再同二哥去行猎。先跟着曹彰去了。
两人告退的声音都变得飘远。
曹操执起卞夫人的手,很是欣慰地说,“丕儿,彰儿,阿植都是好孩子。”忽又叹了口气,“孤真是难以抉择。”
卞夫人识趣,没有应答这相当敏感的话题,只是回握住曹操的手。
曹操眯着眼望向天的尽头,不知说给谁听,“旁人说孤是英明一世,可也只有孤自己知道自己做过多少糊涂事。彼时,尚有勇气赌上全部去搏一把,如今即使是有……可那些事,与立储并不完全相同。”
卞夫人只说了一句,“他们都是曹家的好儿郎。本质上无甚差别。”
曹操应下,却未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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