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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年好大雪
姐姐……”小女孩儿穿着鹅黄色长衫,一双小手托着粉扑扑的脸,哼哧哼哧的。
齐瑞跪坐在桌案前,手上的笔并没有停 ,她莞尔一笑,毫毛尖的墨水在纸上悦然生花。
这是宴请宾客的婚帖,需得她一一经手才行。
“雪儿,姐姐答应你,走之前,陪你看一场雪。你现在别闹我了。”
“姐姐你骗我!”小女孩儿又气又恼,把齐瑞吓了一跳,狼毫笔也随之一颤。
这齐雪哪是想要姐姐出嫁前陪她看一场雪?她分明是不想要姐姐走,才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古墨齐家,机关世家,祖上便定居在东国江南一带了,夏热冬凉,几十年也难遇一场雪。雪是罕见了,不过后来的齐家可谓是无人不知。
古墨族往上数几代,哪一代不是人中龙凤,朝中议事者,文坛泼墨者,沙场点兵者,远洋从商者……当然,其中最出名的,还得属齐家。
“古墨儿郎数十代,不及齐家一环丘。”这歌谣唱的就是古墨族第七代子孙,齐家齐环丘,也就是齐瑞齐雪的曾祖父。
谈及此人,就不得不说他制作的那张九川机关图。当年钦帝下令要打北蟒,上至锦衣权贵,下至布衣小儿,无一不是议论纷纷。
“北蟒可不兴打呀!唔旁边那户人就是捉蛇死得!腿都被咬烂……”
“侬懂个屁,侬天天耕侬那毛毛地,可晓得北蟒哪是什么蟒蛇?据说,是一帮蛇精!咦拉住在荒漠里,见不到一滴水!”
“不喝水咦拉莫活过来?朝廷还要派人去打?”
“蛇精当然是喝人血喏!”
妇人手里抱着的女娃哇哇大哭起来,旁边那男人见状,一只手将菜篮子紧紧揽到怀里,像是怕了她尖锐的哭声,“囡囡莫哭,唔开玩笑得。”他慌乱地掏出一颗西红柿在女娃面前,女娃娃哭得更凶了……
这两个人闹了不少笑话,这时一个少年不知从哪突然站出来,把一个木老虎塞到女娃面前,这才止住了哭声,大伙儿才松了一口气。
“小孩儿就是喜欢这些玩意儿,齐环丘,侬咋不在家里好好读书咧?天天研究这些木头……”那个吓哭了女娃的男人,连忙收起他的西红柿,生怕叫女娃她娘顺了去,“侬背这么大个包裹,上哪去?侬爹晓得?”
他这才发现到齐环丘肩上背了个大行囊,几个路过的人正要走呢,闻声又停了下来,朝少年齐齐看去。这小子行事向来怪异,鬼知道他又有什么主意。
去年他爹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他不应,背着几本书就跑到山上,说要去山上住,不回来了,没把齐老爷气死。说到这书,也不是什么正经书。这个年龄的男子,要想成就一番事业的,考取功名的,读的书那叫圣贤书。齐环丘读的,连圣贤书的一半,贤书都不算,那叫闲书!
齐环丘懒得搭理这群人,回答句“晓得”就转身走了。
齐家不过是古墨族下一个支脉的支脉,就算背靠世家大族,也入不了几个大族的眼。齐家老爷虽靠经商赚了几个小钱,谁承想生了这么一个逆子,这齐家早晚要完。
这些人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嗤嗤笑着,可过一会儿,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钦帝要打北蟒,那就需要兵力。北蟒地处九川之一的鹊山以北,四处戈壁沙漠,但也并非全如市井中所言,这里住着的是有血性的民族,而不是什么蛇精。喝的也不是人血,而是牛乳。起初沙漠里匮乏的水源和植物,导致牛乳的质量和产量远不如西部草原的。沙漠里的骆驼跑不过草原的马,可真正的天荒来了,骆驼总能比马活得更久。
这个民族很快就占领了西部草原,那时的首领是个年轻人,叫戈达勒蛮。到钦帝统领东国的时候,戈达勒蛮已经病故了,将首领的位置传给了他的小儿子,戈达勒莽,此人也不容小觑,势力一时间达到了鼎盛,不得不令钦帝忌惮。北蟒这个称呼也是由戈达勒莽得来的,不同的是他们区分阵营的单位为部落,而中原地区则是国。
“作孽啊!”征兵的消息传遍了东国各地,凡是有田地的家庭,都要派出一个男子征兵,不超过十五岁的不要,超过五十岁的不要。从各县到各州,最后一同北上。
战事维持了三个月也不见丝毫好转,百姓们愁容满面,市井里吆喝的叫卖声都无精打采了些。王孙贵族的公子小姐们的生活倒是照旧。
这日,孙莫非正在自家庭院里写诗呢,二儿子火急火燎地跑来,“不好了不好了,爹!”
“竖子何故慌乱于此!”孙莫非抖了抖胡子,斜眼瞥向那急忙的身影。
“大哥他……”
听到“大哥”这两字,孙莫非将笔一扔,两眼瞪得溜圆,甩开衣袖上前扯住孙庭中的领子,“你大哥不是不上阵吗?出什么事了你一口给我说清楚!”
“大哥他被罢职了!来了个毛头小子,自称是我们古墨族的,叫齐什么……齐环丘!他算什么东西!竟然说前线的败仗都是拜大哥的布阵图所赐!洪大将军也被他这个奸人迷惑了!竟把军师的位置给了这厮!”
孙莫非气得连连捂住胸口,“前线战事现在如何了?”
“我军……我军胜了一仗。”
孙莫非心底一凉,瘫坐在地。
池中的锦鲤扑腾跳出水面,溅起的水花四落,波痕一圈又一圈。彼时,战事也正在推进……
从冬天打到秋天,候鸟也要归家了。
东国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一来为迎接凯旋的战士们,二来为今年的秋收,这是百年得见的盛况。
齐家老爷大摆酒席,这府上也是一番盛况啊,可谓是门庭若市。
“齐环丘唔知道的呀!他从小就喜欢看书,唔向来看不起那些酸臭的书生!天天嘴上之乎者也……齐环丘才是有大谋略的呀!”
齐老爷捧腹大笑,一边谦逊地敬起酒。另一边,皇宫里的凯旋宴上,齐环丘笑而不语。
谁都知道此番战事,他齐环丘立了多大的功。他那张九川机关图,以九川为引,烽火为线,西起匡山,一路向北,分别是粟山,鞍山,药山,中部与标山,凤凰山相接,东至华山,以北部鹊山为眼。北蟒是马背上长起来的,吃的是牛羊,他们的战士最不缺的就是蛮力。
“北蟒的战士是风做的!多小的火点,风只要轻轻一吹,整片草地都被烧个精光!”齐环丘听惯了这些士兵们的抱怨。作为齐家人,他老爹只要交点钱,他大可不必跑来打仗,但他不想靠他爹,更不想靠古墨族,他只是他自己。
“屁!”另一个士兵也凑到了火堆旁,他和齐环丘一样,来自南方,受不了北方冬天的寒气,“冻死老子了!要我说,他们哪是风!分明是火!给你一种安身立命的假象,离得不近,就觉得他们光亮敞快,离得近,就能把人给烤化了!我看他们早就觊觎我们中原了!牛羊哪够吃啊!我看他们要来抢我们的粮食!抢我们的女人!”
另外几个人不知道是想到了自家的女人孩子,还是想到了家里的田地,纷纷怒骂起来。
“那我们就是水,把这群鳖孙浇成个熟王八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齐木,你冻傻了?怎么不说话?想家了?”
齐环丘抬起头,发现旁边那个南方士兵正一脸关切看着他。他没把真名告诉这些人,觉得没必要。
“我在想,我们不是水。”
“啥?”
齐环丘眼眶一抹红,盯着不远处的山丘,黑不溜秋,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是啊!我们是野草,一群草根出身的人,碰上熊熊烈火又怎么样!我们中原人多少次就像这野草,几近烧尽,却又从土缝里钻了出来!
孙庭长的布阵图被洪将军一怒之下撕了个粉碎,没人敢相信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子,居然得到了洪大将军的赏识,说要搞什么九川机关阵。
排兵就像制作机关,牵一发而动全身。所谓九川机关,就是指在鹊山及鹊山以南的九座山川,搭建烽火台,以九川布局排兵,以烽火为信号,用最快的方式,及时调整作战方略。军师不上战场,九川的烽火,就成了战场上的布阵图。
“也就是说,看到九川烽火台上的信号,我们就按兵布阵?军师可以随时根据我们的战况,调整烽火信号,我们也能及时根据调整的信号,临时改变战略?”
“没错。”
“可是!从前线到九川,再从九川到山顶的烽火台,光是一趟,就要耗费不少时辰啊!”
“谁说这战况要靠人来送达了?”齐环丘微微一笑,洪大将军后背一阵汗,心想难道这小子还有招?
没想到啊,离他们最近的就是这鹊山了,从军营到鹊山脚下,不过半个时辰,而此地平旷,以烽火或号声为引,前线的战况不出一炷香就能传至鹊山。从山脚到烽火台的传递就更为简单了,同样是烽火,无非是八方变化,以三列军队,便能展示出来。
西,中,东,三方全灭,或其一方灭,或其两方灭,或全亮,每种变幻代表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这八方中的一种。
鹊山地势最高,再以鹊山为中心,除去此山,还要传递八八六十四般变幻。
“八方变幻,需得三条军队,那六十四般变幻……需得……需得四条军队!”一个士兵终于听明白了洪付烈讲的。
“一条军队能分成三队……不过一座鹊山,怎得分成四份?”士兵挠着头,一副百思不得解的模样。
“时长,四份同样的时长,依旧以烽火亮灭作为信号。”六十四张图为一册,齐环丘吩咐最快的军马将九份图册分别送至九川烽火台。
那士兵恍然大悟时,才发现洪将军和齐军师已然回了营帐,四周是军马扬起的尘土,他双眸闪亮,看向九点烟火,对这位新军师的崇拜恰如此烟,不愧是齐军师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齐环丘,当时我就知道他小子除了九川机关,还有别的本事。”洪付烈和朝中几个交好的大臣夸赞起齐环丘,他虽为武将出身,但为人仗义豪爽,不少文臣墨客也与之相交甚好。
凯旋宴还未开始,几个角落处的臣子也聊了起来。
“呵呵,你听说了么?那个齐环丘,好像是古墨族的……”
“又是古墨族,真是人才辈出,你说他一会要向圣上讨什么赏赐?”
“那当然是讨个驸马当了,说出去也是皇亲国戚,一个军师,出了战场,他不会还想在朝廷上指点吧!”
“哈哈哈哈真要讨个驸马当,那就有意思了,听说他在江南老家,刚休了个妻……”
“休妻?我怎么听说是拒婚来着?”
“呵呵你们可真有意思,有的话无凭无据可不能乱说,我倒听说是逃婚,不过真真假假,嫁不嫁女儿,圣上自有定夺,轮不到我们几个来说,反倒被旁人落了话柄。”
孙莫非突然插一句嘴,弄得另两个大臣脸一块红一块绿,早些个月就听说他在自己院里摔了一跤,怎么这么不小心,表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自个儿儿子被一个不知哪来的毛小子抢了威风,还抢了军职,怕不是得知了这件事气得摔了个底儿朝天,现在在这装什么镇定?
这几位都没有猜对,宴上连“公主”两个字都没一个提,孙莫非心里冷哼,这几个奸臣,莫不是觊觎着自家的儿子娶公主,攀高枝当上国戚。
“陛下,臣斗胆请两愿。”
“卿为功臣,不妨说说看。”
孙莫非斜着眼朝殿前的年轻人看去,果然是年轻气盛。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野心。
“臣心牵挂江南老家,臣父与臣终日不敢忘古墨老祖的恩情,臣齐氏虽为一小族,却未有一日不曾想报效老祖宗。故望圣上奏准,臣齐氏入古墨族谱,其为一愿。”
“准。”
孙莫非心里冷笑,不过是古墨世家一个旁到不知哪儿的小族,想入族谱,顺了你便顺了你,便让你瞧瞧什么才是真的世家大族,不说乔氏,崔氏,单是我孙氏子弟,门丁兴旺,才俊比比皆是,岂非连你齐环丘一人都比不上。
“臣三岁启蒙,熟读机关巧匠大家之作,说来惭愧,不同东朝男儿般想着考取功名,报效朝廷,辅佐君上,臣少年时性情顽劣,如今北伐归来,臣终识心之所往,愿广收门徒,建一学堂。故求圣上赐字,其为二愿。”
孙莫非老脸拧作一团,心里骂骂咧咧,这个齐环丘,居然不求个一官半职?呵呵,也配做我古墨族子孙,如个炊中老鼠,只顾饱腹!
“朕如你所愿——不过,朕甚是诧异,卿不求黄金,也不求官职,竟只为了兴盛一门学派。”
“早闻今年秋收盛况,臣长居江南,常言瑞雪兆丰年。而臣以为,丰年何以盼瑞雪,反倒不叫瑞雪盼丰年。所谓功名利禄,无非就如这瑞雪,而臣心之所往,并非这瑞雪,而是丰年。如今这丰年早就到来了,何须这瑞雪?故而陛下刚准了臣的愿,臣又何故追随他物?”
“朕明白了。朕倒想问问,江南去年可曾下雪?”
“不曾。”齐环丘回答道。
“叫瑞雪盼丰年……卿给我朝男儿开了个好头!男儿未必个个都想着要建功立业,懂谋略,有文墨,举得起大刀,下得了田地的是男儿!心有建树的亦是男儿!今年秋收,着实是百年盛况。朕允卿,若今年江南下了雪,便赐卿皇家御匠,赏千金,赐府邸,此朝在一日,这独一份就属你齐家!”
“臣谢君恩。”
齐环丘回了江南,一心扑在学堂的事上。
“齐环丘是不是傻?”孙庭中捧腹大笑,前仰后翻,眼泪都挤出来了。
“若是这江南真下了雪,他齐环丘齐家,以后背后靠的可就是皇家,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独一份’?”
见孙莫非那张沉思的苦脸,孙庭中笑得更起劲了,“爹!您莫不是糊涂了!江南这几十年,一场雪都没下!他齐环丘就算机关算尽,把大哥的军职给算没了,难道他还能算计得了老天爷!您可别自寻苦恼了!不过是圣上仁厚,给他一个机会罢了,他自己丢了两个明摆着的机会不要,现在他再伸手,也只有现实的一板子!”
那重重的一板子落在手心,痛得齐雪瘪嘴大哭起来。
“瑞儿要出嫁了,你这个做妹妹的省点心吧!你在你姐姐面前吵什么吵!你哭得再凶,你姐姐也是非嫁不可了!”
齐夫人收起板子,齐雪跪在她面前,哇哇哇哭得更厉害了。
齐瑞终于收拾好了婚帖,正要去寻妹妹,就看见她跪在庭院里。她连忙跑去抱起齐雪,江南的冬天虽算不上冷,但穿一件单衣跪在院里,恐怕不出一夜便要患上风寒了。
“明明是姐姐骗了我!江南怎么可能会下雪!”
“你可记得曾祖父?”
齐雪抹了一把眼泪,抽泣声渐渐停下来,只是肩膀一上一下。小孩子就是这样,心事全写在脸上。齐瑞看着妹妹这傲娇的模样,无奈一笑。
“那年曾祖父立了战功,钦帝说,江南若下了雪,便赐我齐家为皇家御匠。”
“皇家御匠?未曾听说过,那年许是未曾下雪吧。”
“那年啊……”
姐妹俩抬起头看着天,白云悠然,一群飞鸟结伴划过府邸上空,朝南飞去。
齐雪心里数着日子,这群飞鸟应是回到了家乡吧,姐姐却要离家了。
依然是这片天空下,齐雪抬着小小的头,她想起了曾祖父,那个她不曾见一面的人,他逝世的时候还很年轻呢。这时,旁边又坐下一个人,学着她仰头看着那四四方方的天空。
“姐姐……你今天好美啊。”
齐瑞侧着脸,头上的金饰流苏摇摇欲坠,少女抿嘴一笑,把齐雪看呆了。
“雪儿,姐姐永远在你身边。”
那张最美的笑容永远消失在了齐雪的世界里,她的姐姐是个骗子,明明说好要一直在她身边的,她没有做到。
“姐姐可没有骗你。”那张笑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漫天大雪中,姐姐一袭嫁衣,笑得如此明媚,仆人扶她上了轿辇,只给她留了一片大雪,姐姐就这样走了。
齐雪指尖颤抖着,紧紧攥着皇都送来的信。
东朝亡了,姐姐也薨了。
当年姐姐嫁给了太子,后来太子即位,姐姐成了贵妃。齐雪嫁了个普通人家,丈夫常在远洋经商,听闻东朝飘摇不定,他早就安排好了要把夫人接去东洋。
齐雪牵着丈夫的手,寒风凛冽,丈夫紧紧将她抱在怀里。马车颠簸,破旧的帘子时不时被风掀开,窗外的雪飘了进来。
“东洋的冬天居然是有雪的啊。”
丈夫轻轻摸着齐雪的头,“夫人刚刚才睡了片刻,此时刚出江南呢,一会上了船才算离了这片土地。”
话刚落,齐雪推开丈夫,猛然扒向窗户,一把掀开帘子,只见外面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
恰如十五年前姐姐出嫁的那天。
恰如……那一年的齐府。
“齐大人,真是丰年好大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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