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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乾灵观的小道姑胡俏年少坎坷,这一点要从她出生刚满一个月的时候说起。
那天是九月初八,刚逢天黑,家里人就偷摸着准备把胡俏往城郊大山里给丢了。
其实胡俏刚生下来,也是个白白嫩嫩看着就让家人心生欢喜的小女婴,可惜,隔壁算命先生给她算了一卦,说她是天生的孤煞星,命中注定克父克母克夫克子,绝对的谁挨着她谁就会倒霉的孤煞命格。
算命先生说得玄乎,胡俏的家人们一开始却不大相信。
毕竟他们抱着胡俏左看右看,也只觉得这是一个白净圆润的可爱奶娃娃,怎么可能会是算命先生嘴里的孤煞星啊,绝对是这算命先生在胡说。
可等过了些日子,到了胡俏出生的第十天,家里的爷爷忽然生了病,虽然只是感了风寒的小病,且吃了三服药就好得差不多了,但家里人都开始心里犯嘀咕了——莫非这奶娃娃真是孤煞星来的?!
要知道爷爷向来身体硬朗,虽然已有七十好几,但向来是跟病痛沾不上边的,所以这病得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
也因此,一家人看向胡俏的眼神开始有了变化,好似这个奶娃娃忽然变得不可爱了,甚至还多了点让人不喜的古怪。
再过了些日子,到胡俏生下来的第二十天,家里的长子,也就是比胡俏大三岁的哥哥也忽然开始生病时,一家人心里已经笃定这小娃娃确实孤煞星来的。
毕竟胡俏才出生短短二十天,就已经从爷爷病到哥哥了,而且还不知道接下来病的会是谁,一家人就着这个问题,围桌而坐,个个都是一脸愁容。
于是,很自然,为了家宅安宁,把胡俏给扔了这个想法就产生了。
一开始,这只是个想法,没有人狠得下心对着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婴孩,做这样无情的决定和行动。
直到胡俏的哥哥病得越来越严重,短短几天的时间,饱满圆润的脸颊开始变得消瘦黯淡,原本机灵聪敏的目光,也逐渐呆滞无神,这时胡俏爷爷才做主把胡俏给扔了。
一家人基本都同意这个决定,只有胡俏娘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异议,到底是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临了还是有些不舍,可惜她人微言轻,也没有能够阻止胡俏刚出生就被家人抛弃的惨淡命运的能力。另外,当她看着日渐病重的长子时,似乎也只能默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就这样,刚满月的胡俏被装在一个竹编提篮里,让家人趁着夜色晦暗,给扔到了城郊一座不知名的大山里。
这是九月初八的晚上,夜风微凉,夜空中阴云密布,不见星光,此时距离胡俏出生,刚刚满了一个月。
说来奇怪,胡俏的爷爷和父亲出发前还提心吊胆,生怕被别人发现,但这一路走来却异常的顺利,不仅一个旁人都没有碰见,甚至连小婴孩胡俏都十分安静。
父子俩将胡俏放在一棵大树底下,便匆匆离去,等他们回到家中时已是深夜。不过,一家人并未安眠,反而是趁夜收拾行李,准备在天亮之前,举家搬迁到南边的汴州城里去。
原来,前些天他们收到一封汴州的来信,说是一位早年去汴州做生意发达了的亲友,现下生意做大,急需帮手,想邀胡俏的父亲去给他帮忙。
于是,一家人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位亲友向来可靠,去汴州也是个机遇,便计划着把胡俏这件事办妥后,就一家人搬去汴州。
等到天色微亮,所有行囊已经安置妥当,一家人坐在马车上,晃晃荡荡地在日出之前,离开了这座他们生活了很久的小城,去往了南边的汴州。
而那一边的小婴孩胡俏,她似乎也有她的际遇。
按理说城郊大山里也是有些财狼虎豹、蛇虫鼠蚁的,但这一晚上却什么也没有出现,就让小婴孩胡俏兀自风平浪静地度过了一个夜晚,直到被一个老道士,也就是后来抚养她长大的师父发现。
这个老道士姓胡,年岁颇大,身材瘦削,形容邋遢,一向混迹在城门口到城郊一带,会些法术,有点本事,但委实不多,只因他人老头昏,又爱喝酒,所以使的法术是时灵时不灵的,大多数时候只能勉强混口饭吃讨口酒喝。
这天清晨,恰逢老道士昨夜脑袋灵清,给城门口李员外家驱邪成功,赚了笔小钱,喝了一夜的酒,喝得他满面红光、兴高采烈,就连走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哼着小曲儿,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老道士住在城郊五里外的一座山上,山上有间道观,是老道士二十年前来这里时建的,取名叫乾灵观。
上山要经过一片密林,林中土地坑坑洼洼,老道士老眼昏花,加上林中光线昏暗,看不清路,于是他一路走一路被绊,走得七歪八扭,绊得牙龈开花。
好不容易快穿过密林,到了进山路口,老道士一时不备,被一棵大树藤蔓绊了脚,狠狠地摔了地上,摔得老道士眼冒金星、龇牙咧嘴,疼得他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一副老骨头架子颤了又颤。
身上疼痛难忍,老道士忍不住“诶呦”几声,他抬头望着上方层层叠叠、交接如盖的繁茂树冠,心中忍不住想,自己不会今天就命绝于此吧?!
随即又一想,反正自己一生寥落,并没有什么大的名堂,也死不足惜......只是,只是今天自己一个人死在荒凉之地,未免太寂寞太寒酸了......老道士正想得专注,忽然被一声响亮的啼哭吓了一跳。
他迷瞪着双眼扭头看去,只见不远处大树底下放着一个摇篮,而摇篮之中是一个生嫩鲜活的小娃娃。
小娃娃还在止不住的啼哭,那阵阵哭声,犹如尖锐利刃般,刺破了林中极为深沉的安静。老道士慢慢地爬过去,到摇篮前一尺距离便停下,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小娃娃。深山密林多精怪,老道士还算谨慎,他怕这小娃娃是精怪化形来诱人害人的手段。
但等他好一番端详细看之后,发现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娃娃,这才放下心来,到近前把小娃娃抱起来。
老道士哄拍两下,小娃娃竟也哭声渐止,再次安静下来。那摇篮里放着一个木牌,老道士一手抱着小娃娃,一手将木牌拿起来看。
只见木牌上一面写着小娃娃的生辰八字,一面写着一个俏字。老道士看着生辰八字,心中粗略一算,发现这可不是什么好八字。
不过,老道士可不讲究这些。
他看着小娃娃,自言自语道:“你我今日于此相遇,也是缘分。想来我老道孤单过了二十年,临了有个小娃娃作伴也是好事。”
于是,老道士就把这小娃娃带回了乾灵观,然后一养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小娃娃长大了,成了小道姑胡俏,老道士却变得更老了,老到不愿意出门,老到连爱喝的酒都不再喝了。
老道士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他对自己是没有什么期望了,唯一只担心胡俏往后自己守着乾灵观实在是太孤单。
胡俏却不是这么想,乾灵观虽坐落在深山,但周围也有几户人家,平日也有往来,以后乾灵观可能只有自己一个,但好歹方圆几里地却也不止自己一个人,也说不上什么孤单。
胡俏天性使然,有些率性天真,加上还未真正经历世事,并未懂得孤苦二字有多难捱。老道士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趁着自己精神尚好的时候,为胡俏卜了一卦。
这老道士别的本事一般,但在占卜算卦上却有些名堂,他看着颇为复杂的卦象,斟酌着写下一张卦文:
世间来去皆缘法,求真求是莫执着。
苦难到头自平顺,至纯至善遇良人。
胡俏拿着这张卦文,皱着眉头看了又看,最后是并不当回事的随手放在桌子上。
老道士占完这次卦后两天便死了。
他死的时候是在深夜,静悄悄的,陪伴他的只有夜间灰蒙的月光和山间虫鸣,他的面目十分平静,没有半点对生的眷恋和死的挣扎。
胡俏发现老道士死去时,内心也没有太多难过,毕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加上老道士是无疾而终、寿终正寝的死去,算是喜丧了。
埋葬完老道士后,按胡俏预想的是以后就自己住在乾灵观,接替着老道士的活计,在山间自在的过活。
胡俏从小跟在老道士身边,老道士会的那些招数,她也学得个七七八八,本事不算大,但讨个生活是绰绰有余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
胡俏的计划到底还是落空了。
老道士死后不过月余,这乾灵观附近的人便死的死,走的走,很快就只剩下胡俏一个人。
只因是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无奈波及到了这座西边的小城。
据说北边的齐梁两国正在打战,战火纷飞,殃及到了东边的数座小城,一时间万人国破家灭,尸横遍野,民不聊生,这是人祸,而后面又恰逢天灾。大雨连下三月,连贯东西的淮河水涨,发了洪灾,淹了邻岸的屋舍土地不止,还不知缘由的起了瘟疫。这场瘟疫来势汹汹,从东边而起,很快扩散到了西边。
天灾人祸挡不住,凡人都只能自求多福。
那些染了瘟疫的人大都只有死路一条,而那些还未染上瘟疫的活着的人,都不愿坐以待毙,只想逃到没有瘟疫没有战乱,能让他们安然而居之地。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这片深山之中,真的只剩下胡俏一个人时,她头一次体会到了孤单。
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不论是乾灵观,还是这片深山。
过了几日,胡俏在一个清晨起床,认真地打扫了一遍乾灵观,吃过饭后,于正午时分,背着一个小包袱便离开了这里。
胡俏离开了,可要是问她,她要去哪儿。
胡俏只会说,她也不知道。
天地很大,胡俏一个人,并不知道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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