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和他埋在一起吗

　　“林渔，女，二十三岁，孤儿，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都是废话。

　　赵明澈翻了一遍目前的资料。

　　林渔承认自己杀了自己的男友赵坤，承认自己杀了饭馆老板娘，杀了宾馆老板和一个男人。

　　她只承认，拒不交代过程和缘由。

　　否定了自己是被买凶或者指使之后，就只剩一句话了：我能跟他埋在一起吗？

　　赵明澈收起文件，民警打开了审讯室的门。

　　屋里坐着一个年轻女生，手脚被拘束在椅子上。

　　她脸色苍白，长发束在脑后，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微微下垂，瘦削的脸让她看起来像朵被风雨摧残的小花。

　　她漂亮得有些过分，入狱照被放上新闻很容易引发追捧。

　　赵明澈在她对面坐下来，用余光观察着她。

　　林渔看起来又安静又乖巧，她看着根本不可能提的动刀杀人。

　　“林渔，你好，我是赵明澈，今天希望你能配合我，告诉我所有细节。”

　　女孩很安静，她很缓慢地点了头，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这怎么看也不像要配合的模样。

　　赵明澈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估计之前的其他警察都是被她这样假意配合实则沉默的模样逼走的。

　　且不说对犯人用刑是不可以的，林渔这副模样，但凡对她声音大点可能都会吓晕过去。

　　“你的基本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你刚刚大学毕业一年，半年前你跟赵坤发生了矛盾，所以你选择了——”

　　“没有矛盾。”

　　赵明澈翻找资料的手顿了一下。

　　“什么？”

　　“我跟他没有矛盾。”

　　林渔柔软的声音冒出来的一瞬间，赵明澈最大的感想是：千万不能让任何媒体采访她，否则连环杀人犯就要被当成有苦衷的小白兔了。

　　“但我们走访得知，案发前，他们听到了摔碎玻璃的声音，以及你们的争吵声。”

　　赵明澈仔细地观察着林渔。

　　果然，那双透亮得几乎无辜的眼睛里，冒出一股烦躁，似乎是在对其他人的多管闲事生气。

　　林渔双手握拳，关节微微发白。

　　“没有，那不是矛盾。”

　　“那那是什么？”

　　林渔沉默了。

　　她被戳漏气的气球般，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好像刚刚迫切反驳的人不是她一样。

　　“林渔，那是什么？”

　　又是沉默。

　　她又回到了一开始拒不配合的模样，目光垂在自己的指尖，一副听到了却不回答的样子。

　　赵明澈翻动资料的手停了下来，她目光微闪，换了话题。

　　“你的邻居在撒谎吗？”

　　林渔抬起眼睛看着她，有些惊讶又有点好奇。

　　“他们在撒谎吗？”

　　为什么会选择反问。赵明澈清了下嗓子。

　　“如果你说没有矛盾的话，他们描述的细节就不是真的，那不就是在撒谎吗？”

　　女孩好像被她绕晕了，眉头微微皱起，停顿了大约一分钟，终于开口：

　　“他们……没撒谎。”

　　紧接着，她又追加一句：“但我们没有矛盾。”

　　“你是说，摔碎了东西，大声……说话，都是真的，但不是因为矛盾？”

　　林渔点点头。

　　室内温度有点高，赵明澈只觉得身上有汗水渗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眼前这个犯过重罪之后还眼神清澈的女孩，让她多少有点难以言明的烦躁。

　　想从她嘴里得到全部的真相，就要变成她，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走。

　　正常的对话方式显然行不通，但她的精神鉴定结果并没有什么妄想症，也没有认知障碍。

　　赵明澈索性放下了手里的全部资料，合上了文件夹，看着林渔的眼睛。

　　“你们在玩游戏？看电影？还是在干别的什么？”

　　林渔依然保持沉默。

　　这就对了，赵明澈轻轻扯了下嘴角。

　　就是吵架，是矛盾，林渔明明知道，但她不想承认而已。

　　想起赵坤的尸检报告，赵明澈略微思考了一下，换了个方式提问：

　　“所以，当天是赵坤的生日，但你们没有吃蛋糕？”

　　“吃了。”

　　“吃了？”

　　“嗯。”

　　“那是你喂他的？”

　　“……”

　　又沉默。

　　赵明澈靠在椅背上，回想了一下赵坤的尸检报告。

　　报告上说，受害人是颈动脉破裂导致的死亡，腹部有一处刺穿伤，肋骨下侧，胃部皮肤被划开，后又被胶水黏合，胃里几乎没有腐烂的食物残渣，但却有被外部填充进去的奶油蛋糕，而邻居听到异响的那晚，恰好是赵坤的生日。

　　赵明澈放软了语气：“你吃蛋糕了吗？”

　　“嗯……”

　　“谁先吃的？”

　　“我。”

　　“你吃了之后，因为他没吃，所以喂给他吃？”

　　“嗯。”

　　赵明澈感觉有点反胃。

　　顺着林渔的话说下去，这些反常的事情好像都变成正常的了，就好像划开一个人的肚子，把东西填进去就算“吃饭”了。

　　“你这样做好像不对。”

　　林渔抬起眼睛，那双无辜的眼睛诧异地看着她，好像下一秒眼泪就会涌出来。

　　“他的生日，你怎么可以先吃蛋糕。”

　　赵明澈的心跳微微加速，她紧盯着林渔，那张单纯的脸蛋上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神色。

　　焦躁，急切，甚至有些愤怒，对于这个微不足道的指控，反应却异常大。

　　“因为他不先——”林渔卡壳了一下，随后继续说，“他没有先吃！他顾不得吃蛋糕！我没有故意先吃，那个蛋糕都化掉了……奶油、奶油都软下来了，我只是、我……我只抹了一点奶油，我、我早上起来，我切开它吃了早饭！”

　　“你吃早饭就可以吃蛋糕了吗？奶油化掉你应该放冰箱，你怎么能——”

　　“因为我打扫了房间我很累！而且我还要出门买东西！”

　　赵明澈笑了，她低头将笑容藏在微动的手指后，在文档里留下自己的审问记录。

　　“买东西？买什么？你吃了蛋糕，赵坤也吃了蛋糕，你应该去上班了。而且你为什么要打扫房间？你上班要迟到了。”

　　林渔突然挣扎起来，门外的警察透过玻璃观察着审讯室，赵明澈摇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

　　“我没有！我不上班！我辞职了！我不会迟到！”

　　“那你就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了，是不是？你的老板说——”

　　“他是个混蛋！我要结婚了，他不祝福我！反而还不准我临时辞职！”

　　很好，非常好。

　　赵明澈翻出了林渔老板的走访记录。

　　那个一看就是黑心老板的中年男人，提供的记录跟林渔所说的完全一致。

　　“那个女的突然说她要结婚了，提前也不打招呼，就跟我说她要辞职。”林渔的老板是这么说的。

　　赵明澈看着林渔：“那，赵坤的老板呢？他也是混蛋吗？”

　　林渔突然有点警惕，她眼珠微动，选择了沉默。

　　“不是吗？那他没有给你送上祝福吗？”

　　“……”

　　“没有吗？”

　　“嗯……”

　　行吧。赵明澈对了一下赵坤老板的走访记录。

　　当天赵坤无故缺席，他老板打电话却是林渔接的，林渔说赵坤病了，之后直到警察上门，赵坤也没有出现过。

　　“你没有请婚假吗？”

　　林渔茫然地看着赵明澈，好像不知道还有婚假这回事。

　　“你出去买了什么？你用了哪个地方的结婚习俗？”

　　“被子……戒指。”

　　被子。赵坤身上盖着一床红色的绸缎被子。

　　“戒指在哪呢？”

　　“在你那里。”

　　赵明澈稍微反应了一下。林渔说的戒指是一对，现在应该是放在证物室。

　　赵明澈眼神流转，她该问林渔“为什么会不吃蛋糕”的，但显然林渔压根不想回答。

　　她还没开口，林渔却突然冒出来一句：“我可以和他埋在一起吗？”

　　“什么？”

　　“死刑之后，我可以和他埋在一起吗？”

　　这诡异且突兀的发言让赵明澈汗毛竖立。

　　她迟疑了一下，随即回答：“看赵坤亲属的态度。”

　　不知道是出于对林渔的厌烦还是头皮发麻的下意识反应，赵明澈又加了一句：

　　“他们应该不会为了你花钱。”

　　话音刚落，林渔呜咽着哭了起来。

　　赵明澈心里咯噔一下。

　　这影像传出去可算是完了，她哭起来跟特意拍电影一样，传出去案子还审不审了。

　　“你很难过？你很想跟他在一起？”

　　林渔满脸泪痕，用力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逃跑呢？你不逃跑的话，你就可以跟他盖一床被子了。”

　　赵明澈说完感觉早饭要吐出来了，一想到两个死人躺在地板上，身上还盖着喜被，她觉得以后再看见新人结婚，就都是这个噩梦一样的场景了。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逃跑的？”

　　“我本来就打算买完红包封皮之后回家等婚纱快递的……可是……”

　　“嗯？”

　　“我好饿所以……我在外面吃午饭，然后——”

　　“然后？”

　　“然后同城的视频，我看见他被带走了，他跟警察走了，我怎么知道死在哪个警局才能跟他在一起——”

　　赵明澈又冷又热，手心燥热，身上却觉得冷冰冰的。

　　闹了半天她原来还想死在警局门口？

　　她要真这么干了，媒体还不掀了警局？一个漂亮柔弱的孤儿死在警局门口，这事传出去洗都洗不清。

　　——但她要是没逃成，也不会再死五个人了。

　　也不知道是谁拍的视频，不让林渔警觉的话，说不定提前半年就抓到她了。

　　“所以……”

　　赵明澈试探着，想把话题引回去。

　　“所以，其实你们是没有商量好要结婚，才声音大了点？”

　　林渔僵住了，她哭得眼睛发红，鼻音重得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稍微思量下，赵明澈递给林渔纸巾。

　　收拾了一番，赵明澈听到林渔柔软的声音委屈道：

　　“不是……不是结婚。他、他要跟我分手……”

　　情杀？赵明澈心下存疑。

　　按照林渔的动机，的确是情杀无误。但林渔的反应，肯定是背后还有其他问题。

　　“为什么？你们不是都要结婚了吗？你看，你们的同事都知道你们的感情非常好。”

　　“他出轨了——”

　　赵明澈仔细地看着林渔。

　　“被我发现，然后他就生气了，要跟我分手……”

　　“你怎么发现的？”

　　“我那天跟踪他的时候……”

　　“跟踪”两个字一出来，赵明澈觉得脑袋嗡嗡响，似乎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她。

　　“那天”，林渔还不是初犯，她经常跟踪赵坤，不是第一次。

　　“……他跟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生在说话……他到家的时候我问他，那个女孩是谁，我不好吗？为什么要出轨……”

　　“他呢？”

　　“他问我……我怎么知道他跟一个女孩说话。”

　　说着，林渔又哭了起来，哭得十分伤心，甚至到了肝肠寸断的地步。

　　“他说他只是跟她下来买咖啡，说是办公室的下午茶，他根本跟那个女孩不熟。”

　　眼看话题又要扯到不重要的地方，赵明澈连忙开口：

　　“所以，你告诉他，是你跟踪他，所以才知道的？”

　　在赵明澈带着点跃跃欲试的目光中，林渔点了头。

　　赵明澈快笑出来了。这太荒唐了，林渔跟踪赵坤，甚至还告诉了他，自己跟踪了他。

　　“哦……”赵明澈面上摆出一副替林渔担忧的模样，“所以，他生气了，因为你跟踪他？所以他要跟你分手？”

　　回答赵明澈的，是林渔低低的哭泣声。

　　林渔被立案的第一件凶案已经有了动机，时间过去了四个小时，赵明澈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了，再审其他受害者的案子就要等明天了。

　　但她刚合上电脑，林渔突然开始说话。

　　“我只是想看看他……他怎么可以说我是跟踪？如果可以，我可以一直跟着他呀！我愿意跟他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我们大三就在一起了，我们是彼此的初恋，我这么做三年了，他不知道吗？他从不看看我吗？为什么会生气？”

　　“他明明说了，等我们攒够钱，买了房子就结婚的，他说我没有家人，他就是我的家人，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他不会离开我，他怎么可以跟我说分手？我等了他一晚上，他却告诉我他天亮就走！天亮就走！他甚至不想回来，他甚至连这个家都不要了！他要抛弃我，抛弃家里的一切！”

　　赵明澈皱眉，警觉地看着林渔。

　　林渔抬起头，眼中是怨恨和仇视。

　　眼前柔弱的女孩身上目光中爆发出一股强烈的绝望和狠厉。饶是见过不少精神不稳定的犯人，赵明澈也有些意外的胆寒。

　　“你们为什么要出警！你们抢走了赵坤！我很早就起来给他擦干净了身体，我把房间也打扫干净了！我买了婚纱，买了一切要用的东西，你们却不给我这个机会，你们不准我跟他死在一起，你们打断了我们的婚礼，你们——”

　　“林渔。”

　　不等林渔继续发泄下去，赵明澈先开了口。

　　“你还记得那个女孩长什么样，穿了什么衣服吗？”

　　林渔一下子泄了气，立刻从愤怒化为了被赵坤“背叛”的愁绪。

　　“棕色的衬衫……裙子是乳白色，有小雏菊印花，美甲是梯形的，涂了一层肉粉色。她头发扎起来了，单眼皮，嘴唇很漂亮。”

　　“谢谢你，林渔。”

　　赵明澈拿起东西，转身走出了审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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