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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讯·晋江文学城首发
“阴阳颠、虫蠹生,阳亏煖盛,丁老送瘟。
浴兰汤、沐芳华,截蒲为剑,割艾作旗。禳毒求平安。”
穿街走巷的小童无法想到,他手中洒下驱邪的雄黄粉,并没能为神州求得平安,倒像是,为应一场大祸。
……
自五月初五这天起,大理寺连轴审了几批人。
但凡和康市官署有点渊源,都会被叫去大理寺问话,确认无嫌疑,再转去刑部复核画押。
刑部侍郎崔廷英跟着忙活好几日,总算稍稍空出了时间,能到刑讯室审问一名特殊的犯人。
说是特殊,亦已上过几道不重的刑,只是未料,每审至要处,她便头一歪晕了去。
刑部光是派人去尚食局请掌药,就已走过三四趟。
崔廷英不屑地心道,娇贵成这样,还敢背着朝廷搞小动作,一挨澜北就如蚁附膻,果然是洛云卫氏的贱种,不知避嫌,活腻味了。
他脚步未停,一气儿走到路尽头,拐进最里间。
逼仄的空间只开了一小排孔洞,而墙上缝隙被夯土填平,泥沙混着血水湿哒哒往下渗进石板。
壁上火苗两朵,没能照亮整间屋室。
崔廷英反手合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铁椅前,望着女犯人半张脸垂贴在颈枷上。
她两鬓垂下几缕碎发,随着细微的呼吸翕动,肤白赛雪,更透三分,睫羽胜墨,晕开一派山色。
哪怕不见全貌,却已足够断定,这女子堪称国色。
深绯官袍的崔侍郎紧攒着眉,待她的态度却很鲁莽。
他先是屈指在她身前的铁板面上敲了两下,见她毫无反应,便开始唤她名姓。
“卫兰惜、卫兰惜。”
“——卫兰惜!”
卫兰惜眼前正烧着无边的、令人绝望的火。
桔红色在她前方蔓延开,像赭石绘就的岩彩佛壁,壁上炪焰蹿上蹿下,狰狞地跳荡着。
惊奇的是,置身其中不觉得燥热,反而感到有湿气扒着露出的手足。
她突然被莫名的潮冷冻得打哆嗦。
“卫兰惜!”
兰惜听这声音似从远天传来,糊在一起的音节分辨不出男女,她胸中仿佛也凝了一团火,要向外迸发。
到底是谁在喊她?
一连喊这么多遍,她毫无搭理之心。
火爬上蛀空的木头、爬上雕花的窗棂、爬上煊赫的门匾,那游龙惊凤的字渐渐消淡了,到处都是因奔走撞在一块的无脸人,甲胄碰撞,激起不少飞溅的血垢。
深沉的红色褪下去,雨如灰墨,淅淅沥沥落在这片厮杀的土地上。
天地间骤然失色,兰惜茫然地站在大殿前。
“兰惜、哲依……”
这回她听清楚了,是轻柔的女声。
哲依是她的乳名,只有亲近的家人才知道。
她懵懂地朝声源奔去,呼唤声愈渐大起来,她离发出声音的身影越来越近。
在她就要伸手触碰那身影时,忽然被一股力量往回拽。
崔廷英如一只暴怒的狮子,拽着兰惜的衣领,不意间扯松了最上方的圆扣。
他气急败坏地又吼道:“卫兰惜!刑部问话,你还准备装睡到几时?”
兰惜浑身大汗,豁然醒了来,前关像被人拿铁锤砸过,突突地鼓动着。
哦,原来又做梦了。
自打进了刑部,轮番问审不可避免,但她身体吃不太消,更是不知今夕何夕,只能凭借高墙上的孔洞是否照光,来辨别日夜。
如今那排小洞与墙融为一体,显然是入夜了。
崔廷英撒开她,撑着铁板,朝她迫近道:“端阳之日,康市起火,进而南边平准署发生烟爆,一里内无人生还。你说你是从洪慈堂出来的,为何毫发无损?”
洪慈堂是个医馆,在康市东南方向,离平准署不过二百步,在一里以内。
崔廷英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像条追着人咬的狗,他道:“南街东门的坊丁、巡使、府卫,一个都没活,你找谁问的路?阎王给你指的么?”
兰惜木木地坐在那,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不知是被哪个字刺到了,她想起洪慈堂里横陈的那具尸体,凶手将沾血的军容幞头端正摆在颈上,却带走了他的脑袋。
越罗袍、玉带扣、荔枝纹,这是大监的打扮,满宫里能有几个三品大监?
她的思绪慢悠悠绕过弯来,她不正是因这大监才去的康市?
还真是地狱无门……
彼时登楼,身居高处,将市内外的景象尽收眼底。
惠渠畔红旗翻飞,沿江有近百彩楼、席棚,乡民仕女为一观龙舟,情愿花点小钱,此等架势竟绵延了数十里。
答腊鼓重击之下,一排桂舟逐电似的前跃,抡桨如舂米。两岸嘈声骤起,丝竹管弦、船鼓号子不绝于耳。
狂醉氛围托举下,无人再关心其他了。
楼座间唯有兰惜心不在焉,也正因此,她在错杂的坊道内,看到了她要等的人。只是不想,待她找到人时,对方已罹难烟尘中。
身后爆响震耳,远处木楼摇摇欲坠,她便知此处不能再留,于是贴着东墙根疾奔。
这条路原是倾脚夫[1]走的,骚潮味奇重,混杂墙根积留的硝苔之气,如今更添一层瘴气,混似一筐臭鸡蛋烂在地里。若非事态紧急,她也万不会挑这里。
崔廷英对着个瓷人,难免有心无力,千百手段也无处施,一个劲地拍板,续道:“你自叙听到爆响就一路向北跑,是如何识得康市坊内方向?以你如今的身份,五年前就长居掖庭,为何知道康市的路?”
他倒不嫌手疼,又大约认定兰惜不会说,全然当发泄一般道:“康市之火,是因漆脂而起。去年在黑水畔,少年英才的世子,曾用此物火劫敌营,烧雪千里。如今它堂而皇之出现在阳城附近,是澜北想以其道还其身,你早就知情却不上报,该当何罪!”
驻北的玄甲营军定期会在河源处收集漆脂,此物状若醍醐,视之似淳漆,闻之近雄硫,触之如溷圈油腥,沾之即不死不休,且遇水愈烈,实乃邪谬不祥之物,非戍边之城不可私囤。
但漆脂之火虽烈,却不会炸开,到底是何物导致了烟爆?
崔廷英得了韦后的暗令,定要揪出祸因,最好先东党一步。可颠三倒四审了一圈,一句有用的口供都审不出来,卫兰惜是他最后的筹码。
“卫兰惜,你可知光擅离大内一条,就足够定你的罪了!更不要提你和澜北狼狈为奸、火烧官市,里应外合试图逃离现场。若你回心转意,将澜北制造烟爆一事和盘托出,或许还能险取生机。执迷不悟,就只剩死了,还不老实交代吗?”
兰惜耳中还嗡鸣不断,空灵而断续的暴怒之辞,在她听来却似云雀啼鸣,反惹得她一笑。
她终于肯抬眸,目光掠过对方的羊角须、吊钩眼,如同观音见了恶鬼,势不两立。
最后,她冷冷道:“你见过么?”
崔廷英一愣,脱口道:“见过什么?”
因她抬首,脖颈处磨出的一圈紫淤便很明显,错杂着几厘深的血洞。
刑狱中有一种专供女子使用的铁颈枷,会在套头的圆环上,削磨出长约二三厘的钝刺,并不会真的危及性命。
崔廷英猜想,是这颈枷坏了她的嗓子。她吐字忽高忽低,听起来像破败漏风的牛角琴。
兰惜未眨眼,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缓慢道:“火啊,天谴之火、不祥之火,浓得化不开的火。崔廷英,你见过的。”
崔廷英右眼狂跳,对她莫名其妙的话并无头绪。
见鬼的,他那会在蓬莱殿参加端午大宴,怎么可能见过康市之火?
兰惜“嗬嗬”笑了几声,落在崔廷英耳畔,就像有人拿麻纸剐红木,非蹭得面儿上髤漆斑驳不清,还不肯罢休。
这剐木之音令他头皮发麻,浑身漫起一层难忍的疙瘩。
她仍是弯着唇,为崔廷英的无知作解,道:“十年前,你在南都洛云任骑兵总督,挂牌南衙地方的府兵。你本就是洛云一介小军户,轮资格,如何能做刑部的四品官……你忘记了,你如何踩着卫氏血,爬上来的么?”
崔廷英脑中绷着的弦骤然断开,当年确是他奉旨到卫府拿人。
可遂宁伯卫舜拒不交出逆妇流姮,甚至持刀伤了离巽大营的伙兵。
“卫长意,你这是抗旨!”
卫府累勋百年,府中廊道修的很长,双方僵持在琼廊出口前,崔廷英身后举着的火把汇成一条河,将深夜照得亮如白昼。
卫舜左臂将刀鞘一横,眼底是看不尽的荒凉,他低低道:“流姮吾妻,想带她走,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崔廷英不是没想过,怎么就走到刀兵相向这一步了?
半年前卫舜回洛云,二人还一起把酒言欢,流姮抚琴作陪,席间笑谈澜北风物,朱提山下纵马好快活。
那席就设在一射之外的池侧,那夜的酒香时常回到他梦中。
可后来屠城一事传回乾中,他更多梦到的是衡川草场。
兄长教他策马拉弓,将短刃磨得雪亮,割开兔头时畅然无阻。他再一抬眸,却见兄长颈上空空,血一直流,濡湿了他双手。
他无数次从这梦中骇然惊醒,但怎么都想不起兄长面容。
他没有机会见兄长最后一面,衡川都府沦陷,城中万人哀嚎,听说是秋后,叫澜北獠子们一把火全烧干净了。
崔廷英觉得造化弄人,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原谅卫舜,也不会放过折辱卫氏后人的机会。
“卫兰惜,你说这么多,是想激怒我,拖延时间而已。两坊一市拢共死了二十余朝官、近百巡使、上千商户民众,炸毁铺面亦以千计,大火烧了两三个时辰,义仓两万石粮食全部化为乌有,你知道这是多少人的口粮么?康市突逢崩褫,便将你洛云卫氏全部家底都搭上来,那也不够赔!”
崔廷英恨道:“早在几日前,你与澜北私通的信件,就已到了圣人手中。没想到你居然学你父亲卫舜,叛出乾中,归降了澜北么?他们若真肯施舍你一点好处,为何不带你走呢?”
兰惜没有畏惧,眼中不掺杂任何感情,心道你原就该去当卫氏坟冢前赎罪的磷火,替逝去的英魂点亮轮回的路,蠢物还需我激么?
少女低声道:“……我父亲从未叛出乾中。”
崔廷英照着铁板又是一拳,哐当一声,将那板面砸凹进去半寸,道:“还狡辩!当初你父亲不肯交出天狰卫,与妻弟澜北大君诺木其同谋,安置好天狰卫以后,早早回到南都洛云,不问澜北任何战事。若非如此,衡川都府上万人,何至于被澜北屠城?我兄长崔廷彦死守衡川,首级却让澜獠挂在城门,连个收尸之人都没有……”
兰惜眼饧耳昏,有心将这段话一字不落地听完,似是可怜他,才道:“欲加之罪,十年前没判,今日自然也不会判。但你崔廷英,从未提枪上过战场,却敢同忠烈之后狐假虎威。蒙恩于死守衡川的孤魂野鬼,吃你兄长的人血馒头,披着绯袍人面的禽兽,你夜里入睡,可还安枕否?”
崔廷英目眦欲裂,怒道:“冥顽不化,上刑!看看是你嘴硬,还是命硬。”
侍立在侧的胥役立时从水盆里拈出一张油纸,严丝合缝覆到兰惜脸上,她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由于她起初就被反剪双臂,捆在椅背两侧,眼见着铁椅要倾倒,涌上两人按住了她晃动的肩胛。
崔廷英从一数到十,揭了那纸,又问她:“卫兰惜,澜北的奸计,你说,还是不说?”
兰惜发际沾水,缠蛇一般贴在额鬓,她牵了牵嘴角道:“无话可说。”
崔廷英被那紫眸盯得心突,将纸“啪”一下甩回她脸上,吩咐道:“继续。”
胥役喏喏抚平皱褶,又取一张油纸覆上。
兰惜意识逐渐游散,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头疼得快裂开,此刻不受控地大口吸吐,以求微薄的气息,也就端不得多冷静的姿态了。
崔廷英见她一副溺水的模样,倒像争赢了这一局,傲慢而居高临下地盯着浸在油纸下的美人面。
贴到第三层时,少女腕间再度挣出血来,一滴一滴落在石砖上。
墙角那边冷不丁飞出一柄金花梨刀鞘,震得胥役捏不住那层油纸,这第四层自然没能如期贴加到兰惜面上。
小心翼翼的胥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乱了心神,没能站稳,还顺便拂掉了先前黏在兰惜脸上的三层油纸。
兰惜眼冒金星地挨了这一巴掌,微微歪过脸奋力喘气。
一声不吭就阻了崔廷英的命令,还借此给她个下马威,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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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惜后来翻开手札第N页:杀才世子借别人手打我一巴掌,得打回来,翻倍,不,十倍!!!

世子夜里想起那一下:小爷当时真帅啊这帮没品的笨蛋!

【1】倾脚夫:粪夫,古代版清洁工。
1里大约300步,200步就是300米左右,3厘接近1毫米,1射约120步,半寸是1.5厘米,单位换算以唐代为准,不符之处纯属杜撰,小说创作虚构成分居多,架的很空,会掺杂各个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