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血封喉

　　南魏是在三年前灭国的，最后一任国君是姜弥的弟弟，他死在十八岁，而姜弥死在二十五岁。与惨遭斩首的弟弟不同，姜弥尚在人世苟活了三年，因为她的丈夫、公主府曾经的驸马、踩着她裙带关系官拜丞相的陆静舟，是最早投诚北齐的“功臣”。
　　正是她最爱的男人亲手送葬了她的国家。
　　姜弥的外袍已经跑丢了，她只穿一身单薄里衣，在林中跌跌撞撞狂奔。她的身后是陆静舟的追兵，那个男人竟然死都不肯放过她。
　　她跑不动了，脚踝被纸条划出道道血痕，胸腔里榨干铁锈味的空气。
　　时至今日姜弥已经不愿去想，陆静舟是何时开始恨她的？
　　——八年。
　　这是他们婚姻的时长。
　　八年前的陆静舟不过弱冠，已高中状元。这个少年出身寒门，背后无家世师承，除了满腹才学身无他物，却长了极好看的一张脸。有多好看呢，据说陆静舟簪花游街时万人空巷，全京城的怀春少女都向他丢手帕，以至花车难行，出动御林军为之开路。
　　姜弥不关心他的才学，姜弥看上了他的脸。
　　十七岁的姜弥在琼林宴上一伸手，隔着满座士子遥遥点了陆静舟。
　　她对先帝说：“我要嫁给他。”
　　或许从那一刻起，心有所属的陆静舟已经恨上她了。
　　可是姜弥不在乎，从小娇惯的高阳公主只知道喜欢这个漂亮男人，至于男人心里怎么想，那不在姜弥的考虑范围。她的婚礼盛大而奢靡，姜弥风光无限地纳了他，自此陆静舟的头衔从“天纵英才的状元郎”变为“高阳公主的驸马”。
　　这份恨意大概深深扎根在陆静舟心底，汲取姜弥以为甜蜜的一切生长，最终酝酿出滔天怒火，将她和她赖以维生的故国一同焚烧殆尽。
　　姜弥扶着树干痛苦地吐出一口血，血色发黑，那是陆静舟给她下的毒。
　　毒药不烈，却能将人慢慢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的丈夫就这样恨她，恨她恨到要她不得好死。
　　身后马蹄声渐近，耳畔嗡鸣作响，姜弥循着光的方向逃命，终于赶在陆静舟追上来之前跑出了这片丛林。
　　她还未来得及高兴，眼前的景象就给了当头一击。
　　原来那光明的并非希望。
　　而是……再无前路的万丈深渊。
　　姜弥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直到陆静舟的亲兵赶到，她蓦地仰天大笑。
　　高阳公主这一生虽骄纵却自矜，从未笑得像今日这般凄厉惨绝。姜弥一身白衣被血渍脏污涂满，一双腿脚遍是伤痕，她长发披散，状若疯魔，回头盯着最前面那人，咧开干枯流血的嘴森森发笑。
　　陆静舟此时已权倾天下，轻袍缓带贵不可言，与走投无路的她云泥之判。
　　多可笑啊……她这一生的情爱，就落得这样家破人亡的下场。
　　年近而立的陆静舟姿容不减当年，他看向姜弥，似乎不满于妻子如此疯癫失态模样，微微皱眉。
　　“姜弥，回来。”陆静舟沉声道，“不要做傻事……听话，乖一点。”
　　姜弥目光怪异地望着他，嘲讽道：“你这是怕姜家最后一个人也死了——说出去败坏你们皇帝的德行？”
　　陆静舟没回答，但是眼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一下。与他夫妻八年，姜弥自然懂得，这是被她说中了。
　　她陡然觉得喉头一阵腥甜，稍退两步，呕出一滩血来。那血色快要黑如墨炭，因她逃了，没有向陆静舟求这一月的解药。姜弥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真到这一刻，她反而冷静下来，脚尖悬悬踩在高崖边缘，抬头望着陆静舟。
　　姜弥一字一句道出此生最后的遗言：
　　“陆静舟。我会睁眼看你如何亡。”
　　话音将落，身形枯槁的女人毫不留恋，转身向深渊跃下。
　　像一羽白鹤翩然飞去。
　　一生一次的坠落，姜弥听到耳边风声唏嘘。仿佛那些气流也在哀哭，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发出叹息。
　　她的思维已经濒临破碎，却幻觉天边传来隐隐约约绵长的铃声，像是给她的祭奠。
　　而后，什么都不存在了。
　　四肢分崩离析，脏腑拖曳满地，头颅粉碎扭曲。
　　她的身体终于彻底盛放为一朵绚烂巨大的血花，从此世间再无姜弥。

　　-

　　如果有来生。
　　如果有……来生？
　　“殿下，”清脆的女声唤她，“您又在一个人嘀咕什么呢？”
　　……啊。
　　窗外是熟悉的夏蝉聒噪，执扇乘凉的少女像是愣了一刻，竟不自觉松开了手，玉骨纸扇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哎呀，这扇子可是东瀛进贡的，统共就一把！”侍女忙不迭弯腰去捡，小心拭灰，“可不敢弄坏了——才赏赐没几天呢。”
　　周围的一切像水波一样晕染开，五感慢慢归位。
　　姜弥愣愣看着自己双手，这是一双娇生惯养、从未受过任何苦难的手。
　　“你是……彩云？”
　　侍女捡起扇子，讶异地看着她。
　　“是呀。殿下您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刚刚只是打了个盹，醒来就像是糊涂了。”
　　“我……”姜弥张了张口，竟发现自己的声音和印象中完全不同，清澈甜美许多，像是真正十多岁的少女。她无端生出一阵心悸，直觉像是做了一场格外恐怖的噩梦，梦中一切真实得可怕，醒来也历历在目。
　　是梦吗？
　　如果只是梦的话……
　　姜弥忽然跳起来向外跑去，把彩云吓了一跳。可她还没跑过台阶口，脑中骤然嗡鸣作响，一股无法言说、几乎要将全身撕裂的剧痛砸下来，姜弥顿时蜷缩在地，疼得快要晕过去。
　　“殿下！”
　　不。不是梦。
　　这份濒死般的痛苦……这份仿佛前世未竟、要在今生补完的痛苦。
　　姜弥想起来了。
　　这是坠崖后粉身碎骨之痛。
　　“啊……啊……”
　　她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凄厉呻吟，她抱着自己在地上打滚，她泪流满面，却在极致的痛苦中隐隐生出狂喜，又哭又笑，宛如鬼神附体，惊悚骇人。
　　姜弥终于受不住晕了过去。
　　在她意识沉没之前，惊慌失措的彩云听到十七岁的高阳公主喃喃着一句话。
　　“……我来看你了。”
　　至于前头那个模糊的姓名，她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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