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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飞机的引擎声在云层之上低吼,像是某种野兽的喘息。
陈霖汝靠在真皮座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机舱内只有仪表盘微弱的荧光和她面前平板上不断滚动的数字——时家集团股价曲线,一条笔直下坠的死亡线。
“陈总,还有二十分钟降落。”助理恭敬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屏幕。
那条曲线让她想起三年前另一个下坠的雨夜。
陈霖汝被两个保镖架着胳膊拖出时家大门。她的高跟鞋掉了一只,另一只陷在泥里,脚踝擦过碎石,血混进雨水,十足的狼狈。
而陈霖汝抬头时,只看见二楼窗口那个模糊的侧影。
时敬清就站在那,背脊挺直,窗帘隔着的阴影好像在看她。他没有回头,没有下楼,甚至没有关窗。就那样站着,任由雨丝飘进去,任由她的哭喊被雷声吞没。
“时敬清!你看着我!为什么!”
保镖捂住她的嘴,铁门在她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最后一瞥,她看到时敬请把窗帘拉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像眼泪,但她知道那不是。
时敬清从不流泪。
平板叮一声轻响,拉回了她的思绪。
新的推送标题触目惊心:《时氏集团昔日商业的巨舰,今日破产清算!》。
她关掉屏幕,望向窗外。
城市在云层下展开,她知道时家大厦就在那片灯火中央,此刻大概正灯火通明——不是繁华,是垂死挣扎的急救灯。
飞机开始下降,失重感包裹身体。
陈霖汝闭上眼,感受着这种下坠。这一次,下坠的不是她。
机场贵宾通道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助理跟在她身后半步,继续汇报:
“清算会下午三点开始,在时家大厦二十七层会议中心。主要债权人已经到场,媒体被拦在外面,但有几家财经频道拿到了旁听资格。”
“他呢?”
“时敬清先生,”助理顿了顿,“一小时前独自抵达大厦,没有带律师,也没有时家其他成员陪同。”
陈霖汝脚步未停,开口:
“一个人?”
“是的。”
黑色轿车早已等候。
上车时,司机递来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时家核心产业“时韵科技”的评估报告——曾经估值百亿的AI子公司,如今净资产栏是刺眼的负数。
她翻到最后一页,收购意向书已经拟好。乙方签字处空着,甲方那一栏,“榕儒资本”和她的签名墨迹已干。
“陈总,直接去会场还是先回酒店?”助理问。
“会场。”她合上文件夹,“我想看看开场。”
车子汇入车流。
窗外,这座她离开了三年的城市既熟悉又陌生。广告牌上曾经随处可见的时氏集团字样大多已被撤下,留下的几处也蒙了灰,像未擦干净的墓志铭。
她想起来了第一次来时家大厦的情景。
陈霖汝二十五岁,名校毕业,抱着简历和一沓商业计划书,穿着廉价西装裙,鞋跟磨破了脚后跟。时敬清是那场创业大赛的评委,坐在长桌尽头,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审视着每一位参赛人员。
“陈小姐,”时敬请翻着她的计划书,声音没有波澜,“你的技术模型很新颖,但商业逻辑是童话。”
全场轻笑。她站在台上,掌心全是汗,却昂着头:“那是因为真正的颠覆在开始时都像童话。”
时敬清抬眼看了她三秒,然后在评分表上写下一个数字。
最高分。
后来他告诉她,那一刻他在她眼里看到了饥饿,不是对金钱的贪婪,是对改变规则的渴望。时敬请说,他和她有一样的目光。
车子缓缓停下。陈霖汝抬眼,时家大厦矗立在眼前,曾经流光溢彩的玻璃幕墙此刻灰蒙蒙的,让她觉得好笑。
“陈总,到了。”
她没有立刻下车,而是摇下车窗,点了支烟,薄荷爆珠在齿间碎裂,凉意窜上喉咙。三年前离开时,她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但现在,她以主人的姿态归来。
不,还不是主人。
是刽子手。
二十七层会议中心外挤满了人。西装革履的债权人面色凝重,记者扛着摄像机试图突破安保线,闪光灯此起彼伏,将每个人的脸照得失真苍白。
陈霖汝从专用电梯直达观察层。这是一间单向玻璃幕墙后的控制室,可以俯瞰整个会场,下面的人却看不见上面。曾经是时敬清用来观察重要谈判的地方,现在,位置对调。
她站在玻璃前,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
会场里,长桌一端坐着债权人代表,另一端只有一把椅子,空着。
门开了。
时敬清走进来。
陈霖汝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瘦了很多。
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穿在身上显得空荡,原本合身的肩线现在微微塌陷。头发梳得整齐,但鬓角有了几缕刺眼的白——三年前还没有的。他手里只拿了一个黑色文件夹,没有助理,没有律师,独自走向那个孤零零的位置。
会场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镜头、恶意或怜悯,都压在他身上。
他拉开椅子,坐下,将文件夹放在桌上,双手交握。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倒下的竹子。
陈霖汝的指甲陷进掌心。
她记得这双手曾经多么温暖有力,也记得这双手有多么冷漠。
清算会开始。
主持人是法院指定的破产管理人,面无表情地念着冗长的法律文书。数字一个接一个被报出:负债总额、资产冻结、员工遣散费用,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刀,凌迟着时家曾经不可一世的荣光。
债权人开始提问,问题尖锐如刀。
“时先生,集团账面上有八亿资金在三年前去向不明,能否解释?”
“时韵科技的核心专利为何在破产前被低价抵押?”
“传闻您个人转移资产至海外,是否属实?”
时敬清始终平静。他打开文件夹,抽出文件,一页页展示,声音清晰而稳定:
“资金流向有完整记录,已提交给清算组。”
“专利抵押是为支付员工薪资,相关文件在第37页。”
“我个人名下所有资产已纳入清算范围,这是银行出具的证明。”
他的回答无懈可击,但无人在意真相。墙倒众人推,每个人只想从废墟中多分一杯羹。质问越来越激烈,有记着甚至拍桌而起,唾沫几乎溅到他脸上。
陈霖汝在玻璃后冷冷看着。
看他的手指在桌下微微蜷缩,又松开。看他喉结滚动,吞咽下所有辩白。看他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只在债权人提到时家三代基业葬送你手时,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忽然想起,时敬清的父亲,那位总是严肃的老先生,曾经在一次家宴上拍着他的肩膀说:“敬清,时家未来就看你了。”
那时时敬清微微低头,说:“父亲,我会的。”
如今,他不会了。
时家已经没有未来了。
“最后一个问题。”一位秃顶的债权人站起来,语气带着胜利者的残忍,“时先生,据说三年前您为了集团利益,抛弃了当时的技术合伙人,也是您的未婚妻陈霖汝小姐。如今时家垮了,陈小姐却在海外风生水起,这算不算报应?”
会场死寂。
这已经涉及到了时敬请的私生活,他有权不回应。
所有镜头对准时敬清。
玻璃后,陈霖汝的呼吸停住了。
她看见时敬清交握的双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有了波动。不是愤怒,不是羞愧,而是一种很深、很重的疲倦,沉在眼底,像溺毙之人最后的凝视。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整整三十秒,他沉默着。闪光灯疯狂闪烁,记录着他脸上每一寸表情的裂纹。随后,他缓缓站起身,朝所有人微微鞠躬。
“关于时家集团的所有问题,我已回答完毕。个人事务,与本次清算无关。”他的声音依然平稳,但尾音有一丝几乎听不见的颤抖,“感谢各位。对于所有损失,我深表歉意。”
他收起文件夹,转身走向门口。背影挺直,脚步稳定,仿佛只是结束了一场寻常会议。
但陈霖汝看见了。
在他转身的那一瞬,他抬眼,目光精确地投向了她所在的单向玻璃。尽管他不可能看见她,但那一眼,像一支箭,穿过玻璃,钉进她的胸口。
他知道了。知道她在看。
而且,他在让她看。
时敬清离开后,会场陷入混乱的喧哗。陈霖汝仍站在玻璃前,指尖冰凉。
助理轻声提醒:“陈总,我们该下去了。时韵科技的收购会议在四点半。”
“嗯。”她转身,又停住,“他去了哪里?”
“地下车库方向。”
陈霖汝看了眼手表,开口:
“你们先去会议室准备,我稍后到。”
“陈总?”
“我想透透气。”
她没等回应,径直走向电梯。
地下车库冷而昏暗,她很快就找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的旧款轿车——时敬清开了很多年的那辆,保养得很好,此刻却显得落魄,停在一众豪车之间,像误入宴会的流浪汉。
他靠在车门上,低着头,手里夹着一支烟,烟头的红光在昏暗里明灭。
陈霖汝停住脚步,隔着三辆车的距离看着他。
他没有抽烟,只是任由那支烟燃烧,灰烬积了长长一截,颤巍巍地悬着,将断未断。
他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白衬衫的领口松了一颗扣子,终于露出一丝裂缝,泄露出那副完美仪态下的疲惫。
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他也是这样站在窗前,一动不动。那时陈霖汝在想,他的心是什么做的?石头?冰?还是根本没有心?
现在她知道了。有心,只是那颗心被他自己锁进了铁箱,沉在了最深的海底。
烟灰终于断裂,飘散在空气里。
时敬清仿佛被惊醒,缓缓抬起头。
时敬请发现了她的存在。
两人四目相对。
时间凝固。车库的灯光惨白,照在他脸上,照出眼角细微的纹路,照出他瞳孔里一闪而过的、来不及掩饰的东西——不是惊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
陈霖汝没看清那是什么,因为他的表情转瞬即逝。
“霖汝。”他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平静得可怕,“或者说,我该称呼您,陈总?”
他掐灭烟,站直身体,重新戴上那副无懈可击的面具。只有微微发红的眼尾,泄露了一丝端倪。
陈霖汝朝他走去,高跟鞋的声音在地下车库里敲出清晰的节奏。
“时先生。”她开口,声音比她想象中更冷,“刚才的表演,很精彩。”
时敬清微微扯了扯嘴角,那不算是一个笑:“让陈总见笑了。”
“我指的是最后那个问题。”她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不回答?”
他沉默了两秒,然后说:“与您无关。”
“与我无关?”陈霖汝笑了,笑声在车库里回荡,冰冷而尖锐,“时敬清,时家垮了,我回来了。你觉得,这一切与我无关?”
时敬清看着她。他的目光很深,她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一身高定西装,妆容精致,眼神锋利,是三年来她精心打磨的武器。
“那么,”他缓缓问,声音轻得像叹息,“陈总满意了吗?”
陈霖汝的呼吸一滞。
他没有质问,没有怨恨,没有求饶。他只是问,她满意了吗。
好像这三年,这场崩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她此刻能够站在这里,问他一句“与我无关”。
“满意?”她上前一步,几乎与他呼吸相闻,“时敬清,这才刚刚开始。”
她抬手,指尖几乎要触到他的下巴,却在最后一寸停住。时敬请没动,只是垂眸看着她的手指,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时韵科技,”她一字一句说,“我会买下来。你父亲最珍视的产业,你花了七年心血的结晶,我会让它改姓陈。而你,”
她收回手,转身。
“明天早上九点,在办公室等着,我会给你一个机会继续呆在时韵科技工作。看看我是怎么一点一点,把你剩下的东西,全部拿走的。”
她没有回头,走向自己的车。司机早已恭敬地拉开车门。
上车前,她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
“好。”
只有一个字。
陈霖汝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车子缓缓驶出车库,驶入午后刺眼的阳光。她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骨髓里的疲倦。
后视镜里,那个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黑暗的出口。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时韵科技的收购文件。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玻璃幕墙后的那个眼神,车库里的那声好,像两根细针,扎进她的石头心里。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她应该感到快意,应该庆祝,应该享受他破碎的姿态。但此刻占据她胸腔的,是一种复仇后的茫然。
手机震动,助理发来消息:“陈总,所有人已到齐,等您开会。”
陈霖汝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眼底重新结冰。
她按下发送键。
对这种人,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车窗外,城市飞速倒退。
时敬请依旧驻足在车库内,他的肩膀颤抖着,嘴角忍不住的上扬。他舒了口气,目光深深地看向陈霖汝离开的方向。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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