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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逃荒北上
烈日像个烧红的烙铁,死死地摁在天上,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干裂的大地。
目光所及之处,土地龟裂成无数道深痕,如同渴死的巨兽张开狰狞的嘴,绝望地向着天空祈求一丝甘霖。
村子里早已十室九空,死寂得只剩下风卷起沙砾拍打破败门窗的单调声响。
能走的,早几个月就拖家带口往南边逃荒去了。
人人都说那边是鱼米之乡,河网密布,水波荡漾,哪怕捞点河底的淤泥都能混个水饱。
我和我爹徐如风,却成了这荒芜之地最扎眼的逆行者。
我们顶着南逃的人流,像两条逆流而上的枯瘦鲶鱼,固执地朝着那遥不可及的京城方向蠕动。
饥饿早已不是肚子的咕咕作响,那是一种烧心蚀骨的灼痛,像有火钳在肠胃里搅动,抽得四肢百骸都软绵绵使不上劲。
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连最后一点唾沫星子都耗干了,嘴唇裂开几道血口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腿肚子软得不像自己的,每挪动一步,都喘得像是破风箱,下一刻就能栽倒在这滚烫的黄土路上。
我实在熬不住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终于一屁股瘫倒在路边被晒得滚烫的土坷垃上,望着远处被热浪扭曲的地平线和扬起的迷蒙黄尘,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嗡鸣。
爹也停了下来,站在我旁边,瘦高的身影在烈日下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他眯着那双早已被风霜刻上细纹的眼睛,手搭凉棚,固执地向前望着。
他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早已被汗水反复浸透又烤干,硬邦邦地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碱,紧紧贴在那副瘦得快要戳出衣服的骨架上。
但他站得却异样地挺直,不像我,烂泥一样瘫软着。
“爹,”我从嘶哑的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气音,像蚊蚋哼哼,“咱为啥……非要来京城啊?”
这个问题我憋了一路,像块石头压在心上。
逃荒逃荒,不往有活路的地方跑,反而往皇帝老子脚底下那贵人堆里扎,图啥呢?那地方,是咱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草根树皮都啃光的人能去的地界吗?
爹收回目光,低下头瞅我。
那张脸灰扑扑的,沾满了尘土,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显然是长期吃不饱的憔悴相。
可奇怪的是,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却亮得灼人,里面像是燃着两簇烧不尽的野火,与周遭的死寂绝望格格不入。
他艰难地咂摸了一下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不是因为有什么可咽的,纯粹是极度干渴下的下意识动作。
然后,他弯下腰,把那张瘦脱了相、却依稀能辨出几分往日清俊轮廓的脸凑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露出一副神秘兮兮、仿佛要分享一个惊天大秘密的表情。
“来给你找个娘。”
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干巴巴的沙哑,但里面却裹着一股异样的认真。
认真得完全不像是在这逃荒路上、饿得眼冒金星时该开的玩笑。
我猛地抬起头,剧烈的动作让饥饿带来的眩晕感更重,眼前黑了好一阵。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下巴颏差点砸到脚面。
给我……找个娘?
我愣愣地看着他,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忘了转。
我那三十五岁的老爹,徐如风,打了十几年光棍。
村里不是没有过闲言碎语,说他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后生,鼻梁挺直,眉眼周正,要不是家底太薄,说媒的都能踏破门槛。
可如今……岁月和贫苦早已磨去了那份俊朗,只剩下被生活磋磨后的干瘦和沧桑。
他现在居然说,要给我寻个后娘?
在这兵荒马乱、赤地千里、人都快要易子而食的年景?
我们连自个儿都快要饿死了!兜里比脸还干净,全身上下搜不出半个铜子儿!
还千里迢迢跑到京城那规矩大过天的地方去找?
我爹他……
是不是饿疯了?开始说胡话了吧?我们这种人,连京城最破落的寡妇窑子都进不去,还找娘?
*
京城那城门楼子,高得都快戳进云彩里了。
我仰着脖子,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这墙,比我们村后那座山看着还气派。
“瞧你那点出息。”爹在旁边嗤笑一声,但他自己个儿也看得两眼发直。
他扯了扯我那件破得漏风的褂子,“精神点,别跟个逃荒的似的。”
我低头瞅了瞅自己露脚趾头的草鞋,心想我可不就是逃荒的么。
“爹,”我还是没忍住,心里那点嘀咕咕咚往外冒,“京城里的娘娘,能看上咱这啃树皮的?”
爹抬手就给我后脑勺来了一下,不重,但挺脆生。
“蠢小子,懂个屁。”
他搓着下巴,眼睛滴溜溜地在城门口那些穿绸裹缎的人身上转。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你爹我这次,就要干票大的。”
我爹是不是饿疯了?
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可看他那亮得吓人的眼神,又不像完全失了智。
我张了张嘴,想问点啥,却发现喉咙干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爹直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龇牙咧嘴。
“别愣着了,小子。”
他咧嘴一笑,“先进城,填饱肚子再说。”
“找娘”这事儿,听着比画出来的大饼还虚。
但“填饱肚子”这四个字,却是实打实地砸进了我的心坎里。
一股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支撑着我跟踉跄跄地爬起来。
跟着我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巍峨的城门楼子挪去。
越靠近城门,人流越多。
车马粼粼,挑担的、推车的、骑马的、坐轿的……各式各样的人混在一起。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
有牲口的粪便味,有尘土味,还有人身上浓重的汗味儿。
偶尔,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
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疯狂扭动。
城门口守着披甲的兵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进出的人群。
我和爹这身破衣烂衫,在这人流里扎眼得就像白米饭里的两颗老鼠屎。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有点怵。
爹却跟没事人一样,挺了挺那干瘪的胸脯,扯着我就要往里走。
“站住!”
一个兵士横过手里的长枪,拦住了我们。
声音冷硬,像块石头。
“哪儿来的?路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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