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有狐

　　我叫卫璟，满仓镇丐头胡爷手下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乞丐。

　　世道吃人。

　　在我九岁那年，为了给还在襁褓里的小弟弟省出一口饭，我这“倒霉催的、早该死了的玩意儿”便被爹娘遗弃在镇上有名的禅光寺前。

　　其实本来我要被拉去镇东头的屠户那做菜人——我知道菜人是什么，对门和我差不多大的珍珍，也是家里养活不起，被三枚铜板换给屠户了。我虽然天生嘴笨不讨喜，但对死亡的畏惧促使我跪倒在爹脚边，直到我把头磕出个窟窿，爹瞧了我许久，最后长叹口气，把我丢在了寺庙前。

　　禅光寺香客们人来人往，我趴伏在地上，期盼着能有一位贵人发发善心，便是叫我做个伺候人的婢女，也总好过在屠户那里当个死不成活不了的菜人。

　　可惜佛前香客们俱是一副伪善的嘴脸，口中满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实际上像我这样的可怜虫，他们瞧都不瞧一眼。

　　饿得快死的时候，我被一个老乞丐捡回破庙去，成为一个整日面黄肌瘦的乞丐。我并不埋怨老天不公，相反，乞讨生活和先前在卫家过的日子差不多，甚至可以说更好，至少我不会再眼睁睁看着费力找来的食物进了别人的嘴巴。

　　满仓镇是个出了名的穷山恶水之地，民风和淳朴更是搭不上边，自古以来留得下名号的恶人两双手都数不尽。

　　山高皇帝远，乞丐中的老大竟也效仿朝堂中的高官达贵，坐等着手下人供奉。

　　倒也不是没人反抗，但胡爷手里有把破刀，虽卷了边，但砍人时却十分丝滑，如同切块豆腐般，只是轻飘飘一划，人便成了两节。

　　来当乞丐的人没有什么骨气可言，于是只好乖乖受着胡爷的规矩。

　　别的乞丐都怕极了胡爷和那把破刀，我却在这乞丐窝里活得如鱼得水。

　　我有一个秘密，能听得见别人心里想的话，不过平日里我并不敢展露出和别人的不同，生怕被胡爷当成妖怪，一刀劈了。

　　当别的乞丐都靠着扮可怜讨铜板时，我凭借自己的本领，和街市上的神棍搭伙算命，每当卦语说中客人们的心坎，我们便会分得不少钱。

　　可有一次，我却失了手。

　　神棍十分惊讶我次次都拿得准客人们的心思，彼时我才十四岁，正是好卖弄的年纪，被神棍的话夸得浑身飘飘然，将自己的本领炫耀了一番后便拿钱回了破庙，谁料此举却被将我捡去的老乞丐看了个正着。

　　回了破庙我就被那些乞丐绑了起来。

　　他们说我是妖怪，要把我杀掉，我想到自己的本领，一阵胆寒，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恨不得往脸上扇几巴掌。多少年忍不住卖弄一次，竟为自己招惹出了杀身之祸。

　　我怕极了，连连求饶，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割开我的喉咙。汩汩的鲜血淌了一地，恍然间，破庙里升起一股勾人的异香，腥腥甜甜，像是甘醇的美酒又好似天上的仙酿。

　　乞丐们晕晕乎乎，狗似的在地上爬来爬去，想要找到那股香味的来源。他们渐渐离我越来越近，终于有几人舔上我的脖子。

　　我恶心极了，来回摆头却始终挣不脱那些粘腻的舌头，反而是失血过多令我头晕目眩，身体动弹不得。

　　当我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一身黑衣的修士从天而降，用那柄通体银白的灵剑，将破庙里的乞丐剿杀了个干净。

　　他提着尚且滴血的灵剑，缓缓朝我走来，我以为下一个就是我，怕得几乎要失禁，他走到我跟前，却将剑收了起来，还为我松了绑。

　　“别怕，我乃第一仙门照苍山的应观尘，妖物已经被除掉，你安全了。”他的声音清冽如泉。

　　我颤抖着嗓子：“妖？仙长说的是什么妖？”

　　我六神无主，惊惶地想着对策，生怕自己露出马脚，被这仙人发现端倪。

　　我凑近这仙人的胸膛，想要细细倾听他是否发觉我并非常人。

　　应观尘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道：“我路过此地，只觉妖气冲天，随着那股恶念来到这里，庙里的乞丐，不知为何沾染了妖物的煞气，竟要将你……吞吃了。”

　　想来是仙人之躯非同寻常，我贴得那样近，仍未得知他内心想法。不过听他这一番话，好似并未发觉我才是使这群乞丐发狂的真正原因，我舒了口气稍稍放下心来。

　　“你要不要跟着我走。”

　　我不解地抬头向眼前的仙人望去。

　　“我观你天资奇佳，不知你愿不愿意随我前往照苍山修习术法。”

　　我并不为此感到欣喜，全因自我打出生起便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谁知道我这身本领究竟是奇招还是妖术，万一被那些仙门中人当成了妖怪……

　　我冷不丁打了个颤，打定主意要拒绝眼前俊美的仙人，可视线才接触上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好像有股莫名的吸引力，我迷了心思，喃喃应了下来。

　　就这样，我跟随应观尘，来到照苍山。举行过简单的拜师礼后，我由满仓镇一个随处可见的肮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令一众凡人仰视的“仙长”。

　　搓捻着身上光滑的衣料，我心里原先那点恐慌和不情愿瞬间没了踪影。

　　雪衣剑尊应观尘座下有三位弟子。

　　大师兄陆清和温润有礼，是个难得的好人，才一见面便送了我把灵剑。他说这剑名曰盈春，是他偶然从一秘境中得到的，因和他修炼的至阳至刚的招式不符，于是一直搁置在储物囊中，如今见了我，正好为盈春剑寻到了主人。

　　我伸出手想要接过那把通体泛着绿色水光的宝剑，谁知下一秒，对灵剑一无所知的我，一个没拿稳，那柄对凡人来说过于沉重的剑，“哐当”一声，宝剑坠地。

　　我尴尬不已。

　　身旁传来一声十分刺耳的嗤笑。

　　我顺着看去，一个穿着奢华绣金长袍的矜贵男子，正环着双臂，倚靠在殿中的玉柱上，斜睨着一双锐利的丹凤眼，傲气十足看着我。这正是应观尘的二徒弟，万俟樾。

　　他的眼神像把尖刀，将我翻来覆去刮了两三遍，而后啧了一声。

　　“师尊那日怕是看走眼了吧，天底下那么多天才不收，居然收了个剑都拿不稳的废物。”

　　他呵笑着，将我的尊严踩在脚底，我也并不能反驳出半个字，谁让这人只是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重复了一遍呢。

　　我的脸涨得通红。

　　大师兄陆清和眉心一皱，道：“师弟，注意你的言辞。”他扭过头来安慰我，“小师妹你别和他一般计较，他嘴毒是全照苍山上下出了名的。”

　　我喃喃点头，也不敢说些什么，谁让我是初来乍到，目前又是身无半点灵气之人呢。

　　说着，姗姗来迟的三师姐江泠走了进来。

　　陆清和见状打趣江泠，说她是个修炼狂人，整日与本命灵剑为伍，旁的半点不关心。

　　江泠人如其名，性子十分冷淡，但我还是不认可大师兄的观点，因为这位三师姐不仅赠了我一个小巧的储物囊，还贴心告诉我，储物囊里有她为我采买的、不少女修所需的衣衫之类的东西。

　　连大师兄都忍不住连连夸赞江泠的用心。

　　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有人关心，有人在意，有人为自己打点好一切的感觉，实在叫人忍不住心生暖意。除去那令人讨厌的二师兄，我只觉自己现在真正迎来了脱胎换骨的生活。

　　照苍山的弟子们修行十分刻苦，聊得差不多，三师姐便急匆匆要走，大师兄和讨厌的二师兄也直说时间差不多了，拜别端坐在殿前的男人后，纷纷紧随三师姐其后。

　　我刚想询问他们我去哪里，师尊应观尘叫住了我。

　　跟着他左拐右拐来到木廊尽头，应观尘将我带到一个墙壁黑漆漆、如棺材般的屋子前。我才踏进去一只脚，一股瘆人的寒气顺着我的小腿便爬了上来，不过两息的功夫，我的眉毛、眼睫上挂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霜。

　　应观尘仍大步朝前。

　　我实在迈不动脚，拼命撬开僵硬的嘴唇：“师……师尊，好冷……”

　　那声音像极了蚊虫的哼哼，连我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但面前高大的仙人身体顿住了，扭头回看向我。

　　他眉毛皱了起来，眼里隐约有困惑以及一闪而过的鄙夷，我呆呆地看着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下一瞬，他将自己的墨色外衫披到我身上，还往我手里塞了一粒滚烫的红珠子。

　　我瞬间暖和起来。

　　应观尘径直往前走。

　　“暖和了就赶紧跟上来。”

　　屋内十分晦暗，只有靠着脚边的几盏烛火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屋子里密不透风，奇怪的是，那烛火却冷不丁忽闪起来。因着小时候被爹娘关小黑屋的经历，我怕极了黑和鬼，这无风自动的火苗和随光乱舞的黑影，吓得我一个箭步贴到应观尘身侧。

　　应观尘脚下一滞。

　　他走得越快我越害怕，于是我也加快脚步，将自己单薄的身体靠向高大的仙人以求庇护……

　　应观尘放慢了脚步。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终于亮堂起来。入眼是一张同样黑黢黢的桌子，上面摆了一顶小香炉，还有两盏火光窜得老高的白烛。应观尘背对着我，他挪开身子后，香炉的烟缓缓升了起来，我鼻尖微动，嗅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

　　腥腥甜甜，十分熟悉。

　　我眼皮越发沉重，整个人好似陷入混沌。

　　“你在这里等着。”

　　说罢，应观尘转身朝桌后的屏风处走去。我留在原地，不敢随意走动，渐渐地，我两眼发昏，忽高忽低的烛光和朝我弥漫开来的白烟不断在我眼前交错。

　　我打了个哈欠，两手伏在桌子上，迷瞪瞪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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