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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惊魂梦1
“阿娘!”花秋宜惊呼一声,从无边梦魇中挣脱,冷汗涔涔地坐起在小屋的矮床上。
思绪尚未回笼,她茫然地瞪着眼发呆。
“吱呀”一声响,门口走进一位粉衣女孩,看到青衣女孩醒过来后眼中亮了起来。
她一路小跑过去,先把手中托盘置于一边方桌上,然后端过碗里的药,坐到床沿拉着她关切地问东问西:“姐姐,现下身体可大好了?姐姐忧思过度不幸染疫,可还有哪里疼?头晕吗?肚子饿了吧?”
粉衣女孩高兴得过了头,只顾叽叽喳喳吵嚷个不停,竟也忘了自己给伤患喂药的职责了。
这傻丫头怎么还是那么冒冒失失的,花秋宜心中好笑,暂时抛下刚刚的忧苦,无奈地摇摇头,发自内心地展颜一笑。
粉衣女孩见终于驱散花秋宜心上愁云随即正色,把碗向前一递,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然而花秋宜并没有接下那碗苦得发涩的药,只是止住了笑盯着碗沿沉默不语,看样子似乎又陷入了自己的心事无法自拔。
粉衣女孩时刻关注着她一颦一笑,自然把她由喜转哀的心绪起伏尽收眼底。
她心下懊恼,微微缩了缩手想把药碗端走,却不防床上的青衣女孩似是下定决心一般,行云流水地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粉衣女孩一时倒还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呆住了。
“眇眇,阿姐没事了,很快就好了,眇眇别担心了,啊......”
花秋宜一边安慰呆愣无措的花灵宜,一边伸出空出的右手摸了摸她的头。
“谁担心了,你别乱说,反正,反正我可没有担心你”,花灵宜颇有几分死鸭子嘴硬地打断了花秋宜接下来的肉麻话。
被戳穿了心事,她一下反应过来,从床上弹起,夺过花秋宜左手虚拿着的碗,慌慌张张跑出去了,边跑边虚张声势地说:“我看你还是病得不轻,还得请林大夫过来看看。”
这回换花秋宜愣神了,呵,小丫头,还真是一点没变。
花秋宜被这么一闹确实开怀了不少,怔愣过后不禁低声笑起来。
然而跑远的花灵宜却是再也忍受不住,靠着墙脱力地缓缓跌坐地面,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不知是跑得急了还是哭得狠了,有些微微喘不过气来,不住地抽噎。
林大夫说过七日内若姐姐无法醒转那便是要准备后事了,而今日恰好是第七日……
天知道她刚刚进去的时候有多害怕,害怕守不住唯一的亲人。
阿娘已然走了,如果连最亲的姐姐也抛下自己的话,自己在这世上便真的形单影只无家可归了。
幸好……
面对姐姐时她还是压抑着心中万千翻涌,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哄着姐姐不要那么伤怀,哄着她乖乖喝药养病。
花家人一向是擅于伪装的。
阿娘尤其会掩藏自己,如果没有三个月前那个雨夜的话,这也是天不知地不知,花秋宜更不知道的秘密。
花家两个软糯女儿是整个乌祁镇数一数二的美人。
姐姐花秋宜,小字知知,一袭青碧衣裙真真是荣曜秋菊,光彩夺目。
妹妹花灵宜,小字眇眇,尤爱着粉,娇俏灵动,率真热情。
街坊四邻都和花家关系不错,平时你借我家一斗米,我还你家一罐油,来来往往早像隔墙而住的亲人一样熟稔了。
两个丫头别看都长得水灵灵的,是个人乍一眼看过去绝对要惊叹是个美人胚子,可偏偏从小便不爱守规矩: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田间嬉闹顺便“雁过拔毛”……
男孩可以干的事她们干得更好,男孩不可干的事,她们可以尽力去干。
虽则只是孩童顽愚之间的游戏,两个丫头的性子却从中也可见一斑。
再说花母,姓林名禾,也是一位墨发低梳、侧编成辫的知性美人。
看得出来她很爱自己的两个孩子,孩子们穿的干净素雅,她自己却粗布麻衣。
纵然这样,也难掩其温柔风流的美人之姿。
傍晚,淫雨绵绵的村郊小道上,一柄绘有白兰花的油纸伞突兀地开在其间,三步一停、五步一顿地踟蹰着向进镇的方向移动。
“林娘子,回来了”,路过的街坊纷纷和花母打招呼,花母只淡淡点头以示回礼,并不答话。
她眉间染上几分纠结之痛,脚下步子大一步小一步地胡乱走回家去。
遇到那担心而嘘寒问暖的四邻,她却半是期待半是不悦地停下脚步,仔细调整自己的心绪表情,与他们说上很久的闲话,努力营造着一切如故的假象。
然而,衣裙下摆几点泥提醒着她终是自欺欺人罢了。
回家的路那么长,还是到了。
是啊,回家的路如此短,还是到了,花母心中万分紧张,都化为这一句无声的叹息。
尽管有心在孩子们面前遮掩,特地向邻家妹妹借了干净巾帕擦去裙摆的污泥,可邻居家却没有适合她的鞋袜,她只得道谢告辞。
鞋面污水横流,走起来叽叽咕咕响个不停,却也是别番风味的一步一响了,鞋袜想来都湿得不能再透了吧。
此刻的她孑孑独立于家门口,犹豫着不敢进去。对孩子的承诺逼着她迈出半步,对孩子深深的母爱便又告诫她退回一步。
没有人为她出谋划策,只有无助的感情和冷漠的理智在黑暗和泥泞中撕扯,包围了这个无能为力的母亲,几乎把她绞杀得喘不上气来。
心里有个狂徒不停地叫嚣:回家去吧,回家去,去享受和你孩子们的最后一刻吧!
感情却逼着她不去面对。
以后再也见不到和自己朝夕相伴十多年的孩子了,这个念头光是在她脑海中闪过,便让她如重压临头,呼吸也停住了,又哪分得出心神寻找那名为勇气的东西促使自己迈出那艰难的一步呢?
不知雨中呆立了多久,久到她仿佛在这一瞬间已把人间沧海桑田都见证了似的,两行清泪从木然的灵泉涌出滑过眼角蜿蜒流下汇于下颌处,融进这漫天风雨,真是冷极了。
她浑身似一片不耐秋寒的枯叶般簌簌抖动,偏偏不得着地,只能任寒冷的风把她拽向更高的恐惧。
家家户户窗前一片明黄光亮,照见团圆倩影。
一门之隔,两个女孩无聊地分坐在矮床两端双肘撑在桌上托着腮,围着床上小案静置的一盏豆大的油灯说着悄悄话。
烛焰摇曳间昏黄的光线也忽明忽暗,泛出一丝冷来。
窗上剪影仍旧倔强地等待着。守候是一场温暖的豪赌,输赢自负。
相爱的人总觉得自己不会输的,总相信自己爱的人会让自己赢。
因为彼此都明白输了便一无所有。
“阿娘说过最迟今晚就会回来,阿娘一诺重逾千金,最重要的是阿娘不会让我们输的,阿娘肯定会回来的”,青衣女孩把头靠近粉衣女孩咬耳朵道。
青衣女孩说完把耳朵凑到妹妹嘴边等了半天,不见妹妹的下文,直起身子一看,原来粉衣女眼睫轻颤,就这么托腮睡着了。
她撇了撇嘴,到底从一旁拿起件厚实些的衣物把妹妹仔仔细细包裹起来。
不一会儿,妹妹被摆弄得活像个鼓鼓囊囊的白玉元宵,偏还煮过了时候,一头污黑秀发和精致的面容才是破开表皮包裹下的精华,若无人品尝,只怕下一刻就要流失殆尽。
青衣女孩静静地看了妹妹片刻,便重新坐回矮床另一侧,这次她端正地坐在床沿,不住地侧头看向门口。
焦渴的味道晕染在明黄色的小天地里。
门外的母亲的的确确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输吧,她终于下定最后的决心,勇敢地迈步走向家门,抬起凛冽刺骨的左手轻轻推开了门。
一眼入目的果然还是小屋里明明灭灭的黄色光亮以及窗上孩子们守候的剪影。
林禾痴痴站在院门口看呆了。
绵绵不断的雨幕遮不住相互爱着彼此的人。林禾实在想念她的女儿们了。
同时青衣女孩也因思念而打开小屋的门想要出去看看,一开门抬眼一瞧,母亲狼狈而痛苦的样子映入眼帘。
女孩怔住了,一时疑惑起来:这是阿娘?
两个人隔着雨幕遥遥对望,皆从对方身上读出了些平日未曾留意到的重负。
青衣女孩一瞬热泪盈眶,不管不管地冲向自己的母亲。
她太想抱抱此刻的母亲,把她引进属于她们的温暖的家。
林禾一见这孩子冒冒失失的,心中来不及反应,已经本能地奔向冒雨而来——只为她而来的大女儿了。
待到近前,林禾才一边为她拂去衣襟沾染的寒气,一边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地说:“傻孩子,你跑什么,就这么几步路,你不会等阿娘走过来啊!”
青衣女孩却定定地瞧着母亲的动作,突然敞开怀抱抱住了她,那拼命忍住的两行热泪终于可以在母亲的怀中得到妥善处理了。
是的,尽管我早已及笄,母亲总说我长大了,可我依旧是那个五岁时依偎在母亲怀中放声大哭的花秋宜。
花秋宜心中这么想着,积攒一夜的焦虑和担忧也随着眼泪消失在黑乎乎的夜里。
林禾显然没想到女儿这么大的反应,顿了一顿才抬起手轻轻拍上花秋宜的背,柔声安慰着:“知知乖啊,知知别怕,阿娘在呢,知知不怕,不怕啊”。
知知并没有怕,至少一夜等待她并没有失去母亲,那她就还是那个被宠坏了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花秋宜。
是可以在母亲怀中肆意哭泣的女孩。
而这大概是每一个母亲给予自己的孩子最大的底气吧——任何时候母亲在身侧便不必独自承担那些人间琐事挑起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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