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相叩问录

　　黄昏的光线在阶梯教室的桌面上切割出斜长的菱形，边缘清晰得像是用尺子比过。窗外风渐起，细密的雪粒窸窸窣窣地敲打着玻璃，融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里有粉笔灰和未散尽的食物气味，甜腻中夹杂着咸香，看来有不少人偷吃零食。

　　一个月了，讲台始终空着。

　　没人提起这事，仿佛本该如此。

　　烛莳闲靠在最后一排，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木质桌面上敲击着，被教室后方逐渐喧闹起来的声音盖过。

　　窗外，细小的雪粒粘在玻璃上，融化成模糊的水痕。

　　他看了一会儿，视线挪开。

　　桌面的木纹清晰，触手微凉，不会粘腻。

　　后排的位置很安静。

　　一切都熟悉得让人提不起劲。

　　“……你真进去了？”声音不高，但在一片收拾的杂音里显得突兀。

　　烛莳闲没抬头。

　　几个男生聚在教室中间，书包半开着挂在椅背上。

　　是常凑在一起的那几个。

　　“废话！那书塔，鬼影子都没一个！”黑瘦的男生语速很快，带着点不忿，“白在外面吹了十分钟冷风，冻死我了！”

　　烛莳闲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了一下。烛莳家的书塔从不设防，是常识。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几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一推门，霉味冲鼻子。我就冲着底下去了，阴森森的！啥也没有！所以就出来了。”男生的声音低下去，掺了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结果……出来一身汗，衣服全贴在背上。大白天，太阳明晃晃的。”

　　“吹吧你。”有人嗤笑。

　　“真的！”男生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又迅速压低，“那地方……邪门！像一脚踩空了似的！吓得我赶紧跑了！”

　　短暂的沉默。

　　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感，几道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教室后排。

　　烛莳闲合上摊在面前的书，笔尖在空白的题尾点下一个清晰的黑点。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笑，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知道了——我去看看。”说完轻快的拎起书包，没再看那几个同学一眼。

　　……

　　雪粒子打在书塔上，像是无数细小的沙粒被撒在墙上。

　　暮色让这座熟悉的建筑轮廓显得有些陌生，边缘在灰白的天光里微微模糊。

　　木门厚重，推开时发出滞涩的“吱呀”一声长响，像是很久没被彻底打开过。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灰尘和地底湿冷的空气涌出来，扑在脸上。

　　塔内一片漆黑。

　　烛莳闲在门框内侧摸索到开关，“啪”一声轻响，整个场景亮堂堂的。

　　高大的书架像沉默的黑色方碑，密集地排列着，投下深重而清晰的阴影。

　　空气冰凉，带着一股铁锈似的、若有若无的腥气，呼吸间能感到微微的刺喉感。

　　他没停顿，径直走向第一层深处。

　　七号书架。

　　助跑，蹬地，手在书架顶缘一撑，身体轻巧地翻了上去。书架顶部积了薄灰，指尖在中心位置摸索到一个微小的凹陷，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一个隐藏的金属小盒弹开。

　　里面躺着一张纸条：6849。

　　接下来的动作流畅而安静。

　　烛莳闲在相邻的书架顶端移动，跳跃，落地，只有木质结构承重时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当最后一个对应的书架被压下——脚下猛地一震。烛莳闲看都没看直接往七号书架上踩。

　　书架开始下沉。

　　头顶的光源迅速远离，视野被下方涌上的浓稠黑暗吞噬。失重的感觉让胃部微微抽搐。烛莳闲脚步一动，借用摩擦力达到身体的平衡。

　　下沉停止时，只有头顶洞口透下的一小块模糊天光，勉强勾勒出身周几米内书架的轮廓。空气骤然冷了几度，一股带着陈腐水汽的寒意贴着皮肤，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四壁间轻微回荡。

　　他撑着书架边缘，跳落到地面。

　　地面很硬，铺着冰冷的石板，脚步声被完全吸收。

　　视线快速扫过四周。

　　紧挨着下沉书架旁，墙上固定着一个老式的、布满灰垢的拉线电闸。金属闸柄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幽暗的光。

　　他很久没来过这儿了，烛莳闲的视线在那个电闸上停留了一瞬。

　　但以前确实没这东西。
　　烛莳官庄抬头看向上方唯一的出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滞重感毫无征兆地从上方压下来。冰冷、粘稠，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注视”感，像无形的蛛网兜头罩下。

　　烛莳闲刚想抬起的脚定在了原地。而后又迅速放松，他收回目光，没再试图向上看。

　　[有点意思。]

　　烛莳闲伸了个懒腰，往前走了两步，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个电闸上。

　　电闸很旧，金属外壳锈蚀剥落，连接的电线裹着厚厚的油泥和灰尘，看不出异常。

　　烛莳闲盯着那根冰凉的金属闸柄，没伸手。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抓握书架时蹭到的灰尘，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后背轻轻抵住下沉书架的侧面。冰冷的木质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目光投向电闸后方，书架之间形成的狭窄通道。通道向前延伸，隐没在绝对的黑暗里。

　　那深度，不像一个有限的地下室该有的样子。

　　他皱了下眉，再看过去时。

　　眼前的景象似乎晃动了一下。深不见底的通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逼仄、局促的空间，大约只有几个教室大小。

　　然而，就在这个“正常”空间的边缘，景象变得诡异——书架、地面、黑暗的轮廓，如同拙劣的复印品，一层层、一片片地重复叠加、延伸开去。

　　哒——

　　哒——

　　哒——

　　哒——

　　光影在那些重复的影像上扭曲、流动，边缘模糊不清，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无法聚焦的错乱感。仿佛空间本身在视线里溃散、增生。

　　[……神经病。]

　　烛莳闲移开目光，看向自己脚下坚实的地面，又看向旁边冰冷的书架。然后，再次看向那片错乱的边缘。向前试探着挪了一小步。崭新的石板地面坚硬冰冷，踩上去没有任何声音。

　　两旁的书架沉默地矗立着，泛着金属般的冷光。

　　这“正常”的景象与边缘那片不断扭曲、重复的诡异区域并存，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心，反而形成一种更深的割裂感。那股阴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寒意，仿佛更浓了，无声地缠绕上来。

　　烛莳闲脚步一顿，后背重新靠回冰冷的书架。

　　刷——

　　几把柳叶刀瞬间落在了他原来的位置上。
　　说实话，这种攻击连他身体的自动防御都打不破，但也足够挑衅了。

　　前方是那片无法理解的错乱空间，上方是散发着致命滞重感的唯一出口。

　　烛莳闲静静地靠在书架上，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寒气从脚下的石板和背后的木头里渗进来，一丝丝浸入肌肤。他抬起眼，望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唇极其轻微地抿了一下，而后微微向上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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