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人生转折
林满被公司优化的那天,是个晴朗得有些过分的周五。
人力部门的谈话室狭小而密闭,空调开得十足,冷气像细密的针,无声无息地扎进皮肤。
部门总监和那位总是妆容精致的人力小姐姐坐在他对面,嘴里吐出的词语既熟悉又陌生——什么“架构调整”、什么“业务聚焦”、什么“人才梯队优化”、什么“感谢你多年的贡献”……这些在无数职场噩梦里出现过的标准台词,此刻像一把被擦拭得锃亮、却并不锋利的钝刀,一下一下,切割着他在公司五年零三个月的时光。
最后,那把刀停在一个词上:“N+1”。
林满吐了浊气,还算是有良心。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异样,从小到大都是被生活的水流推着走的他,没法做出其他的出乎意料的举动:“好的,我理解公司的决定。谢谢。”
没有争吵,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多少情绪的波澜。
也许是不敢,但谁在乎。
好像他排练过很多次,只是没想到这场戏最终的上演,是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他在一份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林满”。
二十九岁,他自认为还算是年轻,笔迹还带着点少年人的潦草,却已经要被归入“优化”掉的那一类了。
抱着一个塞满了零碎物品的纸箱走出办公楼,午后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回头望望这栋矗立在CBD、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玻璃幕墙大厦,它依旧时髦、先进,代表着某种成功与秩序,只是从此与他无关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关系好的同事发来的消息:“满哥,什么情况?真的走了?”
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回复。
能说什么呢?
难道说,是的,我被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徒弟,给替代掉了?
思绪不受控制地倒退回几个月前。
部门经理领着一个个子高高、满脸朝气的男生来到他工位前。“小林,这是新来的实习生,叫小陈,Z大刚毕业的高材生,以后就跟你了,好好带带。”
小陈立刻弯下腰,伸出手,笑容真诚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满哥好!早就听说您技术大牛了,以后麻烦您了!我什么都愿意学,一定努力!”
年轻人眼里有光,那种对未来的憧憬和旺盛的求知欲,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林满五年前的自己。
林满嗤笑自己,他们可不相像,他一向内向,五年前的自己被分配给带他的师傅时,怯怯懦懦的。
林满那时心里还挺高兴,觉得这小伙子不错,踏实、懂礼貌。
于是,他真就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了。
从最基础的业务流程梳理,到核心代码的架构设计。
从如何与难缠的客户沟通,到怎样在跨部门会议中有效表达。
他甚至把自己积累多年、记录着各种“坑”与捷径的宝贵笔记,直接复制给了小陈。
他讲得口干舌燥,小陈也学得飞快,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还会举一反三地提出问题。
“满哥,这个地方如果用另一种算法是不是效率更高?”
“满哥,我尝试优化了一下这个流程,您看看能不能行?”
“满哥,今晚您先走吧,这个bug我再调试试试。”
林满很是欣慰,觉得自己带出了一个好苗子。
他在经理面前夸奖小陈“这年轻人,悟性高,肯吃苦,是块好材料。”
小陈的转正毫无悬念。
转正后,他愈发活跃。
不仅活儿干得漂亮,还格外有眼力见儿。
经理早上进门,他杯里的咖啡已经泡好了,温度正好。
团队加班,他主动给大家订餐,记得每个人的口味偏好,就算不记得,也会发消息问问,吃不吃葱,吃不吃香菜。
公司组织的任何活动——无论是无聊的团建还是志愿献血,他都第一个报名,热情洋溢。
林满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他总觉得,把事情做好才是根本。
他习惯了默默耕耘,相信成绩自己会说话。
而这五年来,他也确实一直是团队里的技术骨干。
但这其实是一个很天真的想法,因为一旦出现和他能力相当,但比他会为人处事的家伙,他就废了。
不知不觉间,风向变了。
小组会议上,经理越来越频繁地直接询问小陈的意见:“小陈,你觉得呢?”
重要的项目,开始逐渐向小陈倾斜。
甚至有一次,林满解决了一个关键的技术难题后,经理拍拍他的肩膀,说的却是:“看看人家小陈,那股冲劲,真让人羡慕啊。小林,你也得保持学习,别落伍啊。”
林满当时只当是句玩笑话。
现在回想,那钝刀的刀锋,早已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他的后背。
小陈拿着比他低将近百分之四十的薪资,干着和他一样、甚至显露更多潜力的活儿。
他更年轻,精力无限,从不会在下班时间找不到人。
他更热情,永远积极,仿佛对工作和公司有着无穷无尽的热爱。
他更懂事,会来事儿,深得上司青睐。
而且,他完全颠覆了社会上关于“00后整顿职场”的刻板印象,他丝毫不叛逆,反而极其顺畅地融入了现有的规则,甚至成为规则的受益者。
性价比。
这三个冰冷又残酷的字,最终成了林满被优化掉的最佳注脚。
办公室里,经理的语气甚至带着一丝“为你着想”的诚恳:“小林,你也是老员工了,说实话,出去找个新环境,对你未来的发展可能更好。小陈现在已经能完全接手你的工作了,咱们这个岗位……确实也没有太多新的增长点了。”
原来,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并非一句古老的训诫,而是每天都在上演的职场现实。
他林满,二十九岁,就成了这出戏里那个黯然离场的“师父”。
回家的地铁上,人潮拥挤。
林满抱着纸箱,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周围是下班放学的人群,嘈杂而充满生气。
他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里那片空茫越来越大。
接下来的几周,他陷入了巨大的内耗。
失眠。
夜里睁着眼,天花板上反复播放着离职那天的场景和小陈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他没想过挤走自己,他一个应届毕业生能有什么坏心思,只是自己比不过人家罢了。
他会猛地坐起来,脑子里闪过一千种“如果”——如果当初留一手?如果自己也更会“表现”?如果……
自我怀疑。
难道真的是自己能力不行?不够努力?年纪大了,学习能力跟不上了?那五年的付出和成绩,难道一文不值?
愤怒和不甘。
像野火一样偶尔蹿起,烧得心口疼。凭什么?他倾其所有地教,却换来了自己的末日?
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羞耻感。
怎么跟父母说?怎么跟朋友说?“我被公司炒了,被我徒弟取代了。”他甚至不敢打开那些招聘APP,仿佛那会彻底坐实自己“失业者”的身份。
他整天窝在家里,刷剧、打游戏,却什么都看不进去、玩不进去。
冰箱空了也懒得下楼买。
窗外天气很好,却与他无关。
他感觉自己像一台突然被拔掉电源的旧机器,停滞了,生锈了,被遗弃在角落里。
直到信用卡账单和房租提醒的短信接连响起,像一盆冷水,猛地浇醒了他。
银行卡里那点N+1的补偿金,支撑不了他长久地沉沦下去。
一天早上,他刮干净了蓄了几周的胡茬,洗了个澡,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
深呼吸了无数次,终于点开了那个熟悉的、蓝色图标的招聘网站。
光标在搜索栏闪烁着,像一个冷漠的问询。
他颤抖着手指,缓慢地敲下了第一个词——“Java工程师”。
他知道,一段艰难而未知的路,才刚刚开始。
招聘网站的蓝□□面,成了林满这两个多月来看得最多的颜色。
那是一种冷静、甚至略带冷酷的科技蓝,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求职是一个需要绝对理性、摒弃情感的残酷过程。
他很快发现,自己二十九岁的年纪,在这片蓝色的海洋里,变成了一种尴尬的存在。
招聘要求上,“35岁以下”的条款像是一道宽泛却模糊的安全线,而他,正走在通向这条安全线中段的路上。
更多的职位描述里,充斥着“00后优先”、“充满激情”、“能承受高强度工作”的字眼,像是一道道无形的屏障,将他温和地阻隔在外。
简历投出去,大多石沉大海。
偶尔激起的涟漪,多半是来自猎头或HR的千篇一律的拒绝邮件:“您的简历已放入我们人才库……” 或是几场草草结束的线上面试。
摄像头打开,对面是比他更年轻、表情更程式化的面试官,问题犀利而直接:
“能请问您近五年的职业规划是什么吗?”
他内心苦笑:我现在只求一份工作。嘴上却说出了大部分冠冕堂皇,听上去就很假的话。
“如何看待工作与生活的平衡?”
他谨慎回答,却从对方眼里看到对“能加班”的期待。
“您有房贷或车贷压力吗?”
他明白,这问题关乎他们能压多低的薪资,以及你能承受多高的强度。
大城市从不缺少机会,但更不缺少争夺机会的人。
每一个岗位的空缺,都像短暂开裂的冰缝,瞬间就有无数渴望空气的鱼涌来,奋力向上跃起。
他这条工作了五年多、有些疲惫、还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内向敏感”的鱼,在激烈的碰撞中,总是被轻易地挤到外围。
他的“内向敏感”在此刻成了巨大的负累。
他无法在面试的短短半小时里,精准地推销自己,将五年的经验浓缩成激昂的演讲。
他习惯性地自我反思,总是先看到自己的不足,以至于在谈薪阶段都显得底气孱弱。
一次面试中,一位面试官直言不讳:“林先生,您的能力我们认可,但您给人的感觉……缺乏一点攻击性,或者说,狼性。我们团队需要的是能主动‘抢’活干的人。”
狼性。
那一刻,林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仿佛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复杂情感的人,而只是一个亟待贴上“狼性”、“激情”、“性价比”标签的商品。
世界很大,资源越来越缺乏,但最不缺乏的就是廉价的劳动力。
空窗期像无形的淤泥,一天一天,缓慢地将他淹没。
最初失业时那种短暂的解脱感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日益沉重的焦虑和自我怀疑。
银行卡上的数字只减不增,“N+1”的补偿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
他开始失眠,又在凌晨莫名惊醒,心脏跳得飞快,仿佛被什么追赶着。
白天,他常常对着电脑屏幕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机械地刷新着招聘网站,情绪在“希望—失望—绝望”的循环里反复摩擦,精力被无限的内耗吞噬殆尽。
最初,家里的电话是温暖的港湾。
“满满,工作没了再找,没关系,身体最重要。”母亲的声音隔着千里传来,是真切的关怀。
“儿子,放宽心,休息一阵也好。”父亲的话言简意赅,却透着支持。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安慰的底色开始变化。
关心逐渐被一种不易察觉的焦虑所取代。
“满满,最近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有眉目了吗?”母亲的问候里,试探的成分多了起来。
“大城市压力太大了,要不……回老家来看看?家里这边现在发展也挺好的。”父亲开始委婉地提议。
直到最近,电话的主题彻底转向,精准地聚焦于一件林满从未认为此刻应该被提上日程的人生大事——结婚。
“工作可以慢慢找,你看你也快三十了,终身大事不能耽误啊。”母亲的话锋变得直接,“你先回来,不忙工作,妈托人给你介绍几个女孩子,先处处看。”
林满握着手机,感到一阵荒谬。
仿佛在他父母的世界观里,存在一个看不见的任务发布者,正严格地考核着天下所有父母是否按时完成了“子女成家”的KPI。
而他长达两个多月的失业,恰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契机,将这项任务的优先级提到了最高。
他有感情洁癖。
这个词听起来有点矫情,但他确实这么认为。
他渴望的爱情,是基于深刻的互相理解和灵魂的吸引,是“我喜欢你,仅仅因为你是你”,而不是“你很适合结婚”。
他大学时谈过一场恋爱。
那个女孩有着明亮的眼睛和爱笑的脸庞,他们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在操场上散步,讨论遥不可及的未来。
后来毕业,一个留校深造,一个南下求职,距离和各自人生轨迹的分岔,让两人平和地选择了放手。
没有狗血的争吵,没有不堪的撕扯,只有淡淡的遗憾和珍重。
他对那段感情并无诟病,它甚至是美好的,证明过他拥有去爱和感受爱的能力。
而这,更让他无法接受为了“结婚”而“结婚”的仓促。
母亲却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结婚就好了,结婚了就有人在家照顾你了,知冷知热,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总不放心……”
“结婚了以后有什么难处,两个人一起分担,总比你一个人硬扛强……”
林满听着,只觉得无比刺耳。
这些话术,从头到尾,听起来全是让女方单方面付出和吃亏的后果——照顾他、分担他的压力。
这仿佛不是在寻找一个平等的伴侣,而是在招聘一个免费的保姆和情绪缓冲器。
他试图解释:“妈,现在不是以前了。结婚不是找个人来照顾我,两个人在一起是互相喜欢,互相支持。
而且人家女孩子也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凭什么就得来照顾我?”
母亲显然无法理解这种“现代观念”,她抛出了自以为最具说服力的筹码:“这你不用操心!妈给你攒了彩礼钱,十几万呢!现在都是这个行情,有了这个,不怕女方家不愿意。肯定给你找个好的!”
“彩礼”……“行情”……“不怕不愿意”……
这些词像冰冷的石子,一颗颗砸在林满的心上。
他感到一种滑稽的悲凉,仿佛自己参与的并非人生的幸福工程,而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人口交易。
他忍不住在电话这头苦笑出声。
“妈,”他声音疲惫,“这听起来不像结婚,像买卖。”
“胡说八道!”母亲的声音立刻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愠怒,“谁家娶媳妇不是这样?这都是规矩!你这孩子,在外面几年书都读傻了!一点都不现实!”
电话往往不欢而散。
挂断电话,房间里只剩下空洞的寂静。
电脑屏幕还停留在招聘网站的页面,蓝色的光映着他茫然的脸。
前有求职市场的残酷挤压,后有家庭传统观念的步步紧逼。
林满觉得自己像被夹在了一道越来越窄的缝隙里,进退维谷,呼吸艰难。
他只是一个想凭本事吃饭、凭真心爱人、普普通通的二十九岁男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窗外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却无一盏能照亮他眼前的迷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