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无相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落英连绵，樱粉相簇，潜藏于其中的青石小路蜿蜿蜒蜒，曲折地隐于林间。正值清晨，花露未尽，青石旁的绿草一碧如洗，嘹远的钟声重重叠叠在山中荡漾开。
　　阔远的山林里，飞檐翘脚破叶而出，引导前来的人方向。
　　春风穿林，捻开簇拥的枝桠，灰青色的石板若隐若现。顺着青石路，环佩叮当自远及进，粉黛儿，青罗裳。花间一角，粉衬兰青，迤逦娇艳。
　　玉粳推开拦路的繁枝，声如清泉玉脆，稚嫩青葱，“殿下，还有半程，可要歇息片刻？”
　　“不必。”
　　青衣女子双手提裙，呼吸急促，白皙的面上铺满潮红:“我此次前来，是为求愿，若半途歇息，岂不是不诚心？”
　　“快些到了，也好做修整，参禅拜礼。”
　　“是！”
　　话音及落，两道身影又加快了速度，不出片刻，便相去甚远。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穿越层层花木，宝相庄严的□□寺便被剥开了面纱，伫立在主奴二人面前。
　　“殿下歇足，婢去唤人。”
　　见无人前来迎接领路，小央赶忙拢袖作揖，说着便要闯入殿中。
　　“不可。”
　　李昭连抬手拦住她，“□□寺主持喜清净，莫要唐突。前殿无人，想来寺中僧人尚在早课，我们绕旁观礼等待便可。”
　　言毕，一青一蓝，一前一后，亦步亦趋，缓行至殿宇后，诵经声阵阵入耳，令人灵台清净。
　　李昭背身拦住小央，竖起食指,嘘声低语：“你就在此地候着，我自行前去。”
　　“是。”
　　离了小央，李昭脚步轻快，裙裾飞扬扫过一旁的兰草，似山中幽蝶，蹁跹于楼木之间，明媚悠扬。
　　她行至西南角，正兴致昂扬，忽而“嘎吱”一声，惊觉回望。
　　一间禅房门被推开，出来一位身形雅正，气质若水的年轻和尚。
　　那和尚不偏不倚关上门，扭头见了她，波澜无惊，双手合十作揖:“阿弥陀佛，施主久等，今日寺中讲坛说法，不便与外人礼拜，多有疏忽，还望见谅。”
　　和尚端得是恭俭温良、不卑不亢，抬眼时眉目清正、唇粉齿白，墨色树影下禅衣不染尘嚣，恍若天人。
　　天光晃了鶻伶渌老，李昭怔愣须臾，竟学着那和尚合起双手，正要弯腰，又蓦然回神，揪着衣袂，颇有几分小女儿家的羞涩。
　　“是我不揣有垦，家中母亲欠恙，前来参佛求愿，不知寺中规矩，多有打扰。”
　　青寺古刹，幽影浮动，彼此谦谨后两人相视而立，相顾无言。
　　一个是天潢贵胄的金枝玉叶，一个是避尘遁世的庄静梵衲。
　　无所交集的二者，能说什么呢？又想说什么呢？
　　李昭不是个能耐住性子的人，她先行开口:“不知师父法号？”
　　“小僧法号‘静深’。”
　　“静深师父，可否领我去客房暂做歇息，我脚有些酸。”
　　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头一次自己爬这么高的山，一开始兴趣让她精力充沛，这会儿一停歇那酸痛感便齐齐扎进肌肉里。
　　她青黛蹙颦，一双俏皮金丝绣雀蓝帆的小鞋在裙摆下小幅度来回踢动，鞋上的金丝雀时而隐入阴暗时而飞度阳光之下，倒似真雀一般。
　　和尚见此，侧身致歉:“小僧考虑不周，施主请随我这边来。”
　　李昭喜上眉梢，莲面生春，三两步便跑去与和尚并立而行。
　　他走得不快，平缓轻稳，不徐不疾。即便和尚高她许多，李昭也能轻松跟上和尚的步伐。
　　和尚是个话不多的人，他恬静平和，衣袂翻动间挥动阵阵木质清香。
　　李昭喜欢这个和尚，这大概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和尚。
　　她主动与他交谈，和尚有问必答，虽时常不过数字，却也从不让她演独角戏。
　　面对李昭许多天马行空的问题，和尚也能应答如流，像个好先生一样教导她道理。
　　在一前一后，一问一答的交谈声里，原本陌生的两个人，有了第一次了解。
　　这和尚是个顶顶好的好人。
　　李昭心中的喜爱不断添砖加瓦，欲要筑起高台。
　　“静深师父，我以后能常来见你吗？”
　　停在为香客准备的禅房前，李昭近乎期待地看着他，说出了这句对和尚来说无异于引诱他偷尝禁忌的话。
　　和尚皱起眉，双手合于胸前，闭眼垂头，叹而谏之:“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施主之言便是架烤小僧于红铁之上，还望施主谅小僧惶恐不能答，也切莫再失言于小僧。”
　　少女心思像山下零落成泥的桃花，被踩死了。
　　李昭也知道和尚说的话不无道理，本就是她一条子热炕头，突然说出了那番混子话。
　　她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可心中的思绪却纷乱不堪，犹如被人用手抓住攥捏，酸涩苦闷。
　　正所谓有心争似无心，多情反被无情扰。
　　她几乎忍不住怪罪地想:为什么你一开始不对我坏一点呢？不要那么温和，不要那么谦谨。如果你坏一点的话，我就不会这样了。
　　“阿弥陀佛，施主且休息片刻，小僧前去寻师父来接见。”
　　她的情绪不会被特殊关照，和尚依然谦和有礼，对每个人都是这样。
　　他家佛祖讲究众生平等，大抵自己这辈子在他眼里和路边绿株也无甚差别。
　　思及此，心酸久不能褪，如鲠在喉，李昭二话不说进入房中，赌气般在和尚面前摔上门，隔绝了里外视线。
　　半晌后，紧闭的褐色木门悄悄裂开一到缝，门外寂静空旷，那道端正的身影早已悄然离去。
　　他果然一点都不在乎。
　　李昭失望地打开门，阵阵裹挟春寒的料峭风吹过，她缩了缩脖子，刚准备关上门，却见门前摆着一不大的木托，上面端着一杯茶，丝丝缕缕热气弥散在空中。
　　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干涸之人见山中清泉。
　　她欣喜万分地端起茶坐到蒲团上，品味这杯清晨的苦涩与甘甜。
　　万般情思，千种念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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