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神

　　异样的感觉越来越重了。
　　隋昕侧头，向后看去。
　　她站在弱水河边，四下无其他仙人，放眼望去，只能看见苍茫云海间，浅且急的弱水蜿蜒去向。
　　和往常一样的景色。
　　可是心头那种异样感依旧挥之不去，好像在这片空旷苍茫的云海之间，除了她，还有别的什么人。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不危险，但很不舒服。

　　天界神仙众多，或许是她无意中打扰了哪个高位神明仙家。
　　于是隋昕转身打算离开。

　　刚走出去没两步，衣袂飘飘的仙侍踏云而来，妙目一转看见了隋昕，便立刻停住，恭敬行了一礼：“恒山星君，星主命我前来寻你，前往正殿。”
　　“有劳。”隋昕点头。
　　隋昕名号恒山星君，居于北斗第三十二星，三十二星的刃秋星主正是她上峰。
　　预料到此行应有大事，但隋昕属实没想到会是这等大事。

　　北斗三十二星的辽阔正殿内，穹顶一片苍茫，女童模样的刃秋星主悬立于半空，不疾不徐地对站在那的隋昕说：“天尊不日将下凡，了却前身因果。为保此行事半功倍，便命我等寻找可以相助的神仙，本君举荐了你。恒山，莫要让我失望。”
　　任何要和活物打交道的事情隋昕都觉得烦，所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行礼拒绝：“星主，小仙……”
　　腰只弯下一半，她行礼的胳膊被稳稳托住，刃秋星主转瞬间飘到了她面前，止住了她的动作。
　　可爱女童的脸上浮起一抹甜笑：“恒山，慎言。”
　　隋昕垂下眼。
　　星主抽出手，慢慢绕在她身边：“恒山，你也了解。知我们三十二星者甚少，本就只是北斗七颗主星的辅星，如今能替天尊出力，是何等的机会！若能办好，便可提升星级，甚至冲击北斗七星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而我将这个机会给了你，是因为我信任你啊。”
　　她飘到隋昕的耳边，再接再厉：“三十二星上，本君最欣赏的就是你。你性情坚忍，懂得取舍，短短七百年就收集到了千万功德，借由此次下凡，你若能博得天尊青眼，对你自己更是大有裨益。”
　　隋昕压根就不动摇：“天尊下凡是天界大事，事若成，我固然获益，事若不成，我承担不起后果。这不是小仙能解决的，星主请另择能人。”

　　刃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忧郁地看向隋昕。这忧郁的眼神放在小孩子身上未免有些奇怪，不过这本就只是一副躯壳。她的身形轻盈地飞向上空，声音轻飘飘的：“可是恒山，你本命丹炉破碎，元神重伤。即便这样……你也不愿吗？”
　　隋昕不语。
　　隋昕很清楚，助天尊下凡历劫若是好事，绝对轮不到她，其中定有猫腻。
　　本命丹炉破碎，还能找到补救之法。下凡这一趟若是掺和进了高阶神仙的斗法，她这一条命可不够用的。
　　刃秋又叹口气：“看来，助天尊下凡的千万功德，也只能给别人了。”

　　“等下！”隋昕立刻道。
　　刃秋星主挑眉，慢悠悠降落到隋昕身侧：“怎么？回心转意了？”
　　隋昕内心挣扎，好一会儿，她才看向刃秋星主，一脸正色：“星主，千万功德，可当真？”
　　刃秋星主哭笑不得：“天尊金口玉言，怎会有假。瞧你这唯功德是图的模样，现下可愿意了？”
　　隋昕诚心诚意：“为天尊排忧解难，吾辈义不容辞。只是不知这千万功德，需要小仙做到何等程度？”

　　刃秋星主饶有兴致地盯着隋昕，不错过她的丝毫异样：“天尊前次下凡，体验凡人一世疾苦。本应年少出仕，成朝堂肱骨之臣，弱冠定亲，结男欢女爱之情，谁料长大后沉迷修仙问道，荒废余生，壮年崩逝。他死后神魂不甘，归位后依旧心境不稳，就此，”
　　她一字一句，“生了心魔。”

　　心魔。
　　隋昕若是有凡人五感，此刻怕是已汗流浃背。
　　天尊生出心魔，这是比银河倒转、星云摧毁还可怕的事，若传出去，不用等下凡，她现在就可以仙身烬灭了。
　　隋昕脸上连表情都没了。

　　“不过那心魔还不成气候，尚在天尊掌控中。只是若想消除心魔，必得得偿夙愿。天尊下凡的那一世并非因未能入仕而心生怨气，而是因未能成仙，所以下一世，要让他得证大道，顺便，结个道侣，美人在怀。”
　　刃秋发布完任务，就开始说奖惩，“你若能胜任，完美完成，千万功德与天工级仙器只多不少，若是不能，只要不是犯了大错，影响天尊下凡，都能依照出力程度给予功德。好好做，本君相信你。”

　　隋昕以为自己会犹豫一会儿，但事实上直觉让她说：“小仙领命。”
　　在知道心魔的存在后，她就不能再推拒了。

　　刃秋星主抬起指尖，一只竹简降下落在隋昕面前：“天尊下凡的一应内容都在这竹简上，你回去看完，便可下凡而去了。”

　　隋昕领命而去，离开正殿后她打开竹简扫了眼，在“雁澜宗”三字上停留片刻，便移开了视线。

　　——
　　雁澜宗是这一界第一大宗，山门绵延，能人辈出。隋昕此世命格一般，根骨不行，只勉强拜为雁澜宗外门弟子，被调入藏书阁第九层，负责整理宗门百年前所著典籍。书本陈旧，内容晦涩难懂，年轻人不爱读，老一辈已大多读过不会再读，内门弟子也不爱做这些琐事，藏书阁第九层，长年累月只有隋昕一个人在。
　　时间一天天悄然而过，隋昕在午后的阳光下盘腿而坐，慢慢地一页页检查旧书。
　　楼梯那里传来脚步声，片刻到了她身后，隋昕听见有一道声音在她身后说：“打扰了。”

　　清清爽爽少年音，光是听着都让人心情愉快。
　　隋昕依旧盘腿坐着，只是扭过身子看了过去。阳光照进了她的瞳孔，她眯起眼，看清了眼前的少年。
　　中规中矩的内门弟子衣衫，穿在他身上却格外飘逸风流。袍袖半遮着首徒配剑，春风拂动间，少年身形挺拔如青松，清风朗月，玉山不倒。
　　他眉眼漂亮，这种漂亮非常锐利，不温和不文雅，像是劈开人视野的利刃，带着极度的嚣张和强势，但或许是年少的缘故，这种嚣张强势尚且稚嫩，还算圆融。

　　有人费尽心思想博得他人注意却不得其法，有人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了。
　　真是干净又好看的少年人啊，好看到几乎让人产生怅惘的心情。因为这样的人不会属于自己。

　　隋昕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确定了这个人是天帝的分身转世。
　　“什么事？”隋昕问。
　　少年明亮的眼睛看向她时愣了一下，随即自报家门再表明来意：“我是余照，来替师尊找一本心法，请师妹帮忙。”
　　“我是”，而不是“我叫”，多么自信的人，仿佛所有人都该认识他似的。
　　隋昕也确实知道这个名字。宗门新一代天之骄子余照谁人不知，天资聪颖，少年成名，十二筑基，十六结丹，俊美潇洒，意气风发。
　　隋昕问了那本心法的名字，道：“向东走二十步，右手边黑檀木架子的第十二层从左数第二十三本就是。记得在一楼登记，三个月内还回来。”
　　说完也不等余照回应，又转过身了。

　　藏书阁弟子是宗门有名的性子寡冷独来独往，一面是外门弟子较多，无人在意，他们便也少说多做；一面是长年累月呆在藏书阁确实很磨性情，生活单调，越来越沉默孤僻，故而少有人与藏书阁弟子结交。隋昕对余照的冷淡倒也能以此为解释。
　　隋昕听见他在站立了片刻后，转身离开，脚步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隋昕只当这是一次小插曲，没想到过不了几天，他又来了，还越来越频繁。
　　他本月第五次来藏书阁时，隋昕正坐在高高的书架梯子上，原本低头翻书，听到他的询问，身子也未动，只是移开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你要找的那本《竹喧小纪》，年深日久，毁损严重，我挑出来以后已经移交给修缮处了。你若急着要，就去那儿拿吧。”

　　隋昕脸上惯常是缺乏表情的，而当她坐在梯子上往下望的时候，看起来便越发冷淡了。
　　余照顿了顿，微笑着说：“好，那我下次再来。”
　　隋昕不置可否，收回视线便要继续整理书籍，却听他在底下又问：“有劳师妹多次相帮，还不知道师妹名讳？”
　　换班的号牌就挂在藏书阁一楼最显眼的登记处，余照眼睛若没问题，第一次见隋昕就该知道她的名姓。

　　隋昕单手合上书本，慢慢说：“我是外门弟子，人微言轻，不值得记挂。”
　　多少外门弟子打破了脑袋要和内门弟子结交，可是隋昕却摆明了懒得搭理他，余照再有风度，也是众人捧宠的少年天才，心高气傲，怎会愿意再拉下脸与她交谈。
　　果然，片刻之后，只听见下方他略微紧绷的声音：“……既如此，多有叨扰了。”
　　大抵颜面便是这样重要又无用的东西，此后他便甚少出现在藏书阁了，或许来过一次，或许再也没来，隋昕依旧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藏书阁耗过了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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