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不能停

　　周五的柴林市第一医院门诊楼里，没有一点马上就要周末的迹象。空调嗡嗡作响，白炽灯散发着刺眼的光线，照在每个人脸上都显得有些苍白。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各种药品的气息，形成了医院特有的那股让人不安的气味。

　　一门之隔外的门诊候诊楼道里满是喧闹的候诊人群，七嘴八舌的交流病情。有人在抱怨挂号排队的时间太长，有人在焦虑地翻看手机上的检查报告，还有家属在小声询问护士各种问题。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声、轮椅滚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门里的男医生一边用蓝黑笔圈出处方上的剂量用法，一边絮絮叨叨地交代：“除了按时吃药，这个病呢，生活习惯的干预也很重要，咖啡、浓茶少喝，甜食、巧克力之类的少吃，这些都刺激贲门导致松弛，就是胃和食管连接处的开关，门关不上了，就容易反流了。也不要吃完了就躺下，晚上睡觉前别喝太多液体。”

　　看到病人瞄了一眼桌上自己的咖啡，他一边清了清嗓子，一边默不作声的用手肘把咖啡往里推了推。

　　他们医生向来这样，当着病人说着一套健康宣教，自己背地里可就假装文盲一般什么也不知道。虽然他不像好多医生一样烟酒都来，但他可是咖啡奶茶巧克力一样不落。早上不来一杯牛马饲料冰美式怎么能打起精神，各种加班、值班时候没空吃饭，往往也是一杯奶茶或者一条巧克力补充能量。他估摸着自己早晚有一天能住进自己科里，胃溃疡、胃出血仿佛都在伸手对他召唤。

　　又处理完一个胃食管反流的患者，裴硕没有立刻点下叫号键，而是忙里偷闲地左右活动了一下自己可怜的颈椎。

　　但上天好像并不想给他太多休息的机会，诊室刺耳的电话划破了这不到五秒钟的寂静空气。

　　裴硕皱了皱眉，他真的只想休息十秒钟的，叹了口气无奈地拿起诊室电话。

　　“裴医生，急诊有个急性上消化道出血的患者，急诊那边想让消化科过去看一眼”，是分诊台的护士薛瑶打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带了点匆忙，“哦，听说是个犯罪嫌疑人，还是警察押着过来的呢”，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补充。

　　天上不会掉馅饼，但是会掉工作。裴硕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这是他在医院工作这些年来总结出的真理。

　　裴硕捏了捏鼻梁，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二线呢，不应该今天当班二线去急诊会诊？”他明明知道这句话无济于事，不知自己那点侥幸心理从何而来。

　　是的，他一向是小倒霉蛋体质，作为一个平时刮刮乐刮不到，再来一瓶永远没有，抽奖永远是谢谢惠顾，晚上值班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的人，他不该觉得天上能掉馅饼。

　　“就是今天二线程大夫让我叫您的，她说她现在正在重症监护室那边抢救危重孕产妇呢。没事您去吧，您门诊的病人我先分给别的大夫，等您回来再继续门诊就行。”护士薛瑶早就知道裴医生肯定跑不了，语气里带了点理所当然。

　　裴硕无奈起身，抓起旁边的听诊器便奔往急诊，电梯上还不忘给今日当班二线他的亲师姐发消息，恶狠狠地威胁这次不能一杯咖啡打发，至少也得一顿饭才行，而后才看起急诊病人的电子病历。

　　急诊的楼道人满为患是日常，裴硕错开身，与担架车擦身而过，又穿过监护仪的滴滴声、呼吸机的报警声、输液泵的停止声，一路挤到抢救室的最里面。

　　行，不用问了，看人们的眼神不停瞟去的地方就知道他那个犯罪嫌疑人病人在哪里了，毕竟一般人也没有三个制服警察陪同看病的阵仗。他扫了一眼，三个男警官都挺年轻的，看起来就是在实习或者刚毕业，一副没有经过社会历练的样子，他们的头估计在不远处，三个小年轻不太像能镇得住场子的那种气势。

　　裴硕快步走向病床，专业的本能让他立刻进入工作状态。他先快速扫视了一眼监护仪上的数据，然后开始例行询问。

　　“家属没在？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呕血的？几次？多大量能大概估计吗？暗红色、咖啡色还是鲜红色？之前出现过类似症状吗？有什么基础疾病吗？”一连串问题挨个被抛向中年男患者。裴硕的语速很快但吐字清晰，这是日常穿梭急诊练就的技能。患者回答问题时声音虚弱，但意识还算清楚。

　　裴硕一边听着回答，一边翻起化验报告单，对带患者来的警察说：“赶紧把家属叫来吧，他血红蛋白只有50g/L了，大量失血，生化结果显示转氨酶、胆红素也都明显升高，不能除外是由肝硬化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破裂出血导致的呕血，这种最好还是内镜下手术治疗，保守治疗效果可能没有那么好。”

　　“另外，病人现在失血量大、全身皮肤粘膜苍白，血压偏低，心率加快，虽然目前神志尚且清楚，鼻导管吸氧下血氧饱和度尚可，但也几近休克状态，我得下个病重通知，你们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我得确认一下，如果涉及危及生命的状态，胸外按压、电除颤、气管插管这些抢救措施做不做？我建议给家属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话音刚落，裴硕还没来得及从监护仪那堆数据上抬起头，伴随着旁边年轻警官异口同声对老大的呼唤，背后一道沉稳男声直接给出了回答：“不用问了，先准备手术，我来签字，一切治疗、抢救都按照保证生命为前提按最积极治疗，后续会通知他家属的。”

　　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点不容质疑的权威果感。裴硕感觉这声音有些熟悉，他有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行，一会儿有些注意事项和风险我还是要和他本人交代一下，等会儿我给内镜室打电话说有急诊要台子，但就是插队也得等上一台结束了。”裴硕边回应边准备转身，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手术的具体安排。

　　话说一半却一下子卡住了，眼前仿佛不是真实的景象，而是他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情境，他再三眨了眨眼，确认眼前的人没有因此而模糊或消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眼前的男人身材修长，穿着笔挺的警服，肩章上的星星闪闪发光。那张脸庞依然如记忆中一样轮廓分明，只是比几年前多了些成熟的沧桑感。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线，都和记忆里的面庞逐渐重合。

　　裴硕在口罩下暗暗扯了扯嘴角，老天总算善待他一次，从天而降的不止工作，还可能顺带捎带一个白月光。

　　“裴医生是吧，我们几年前见过。这位患者就麻烦您了，他涉及一起重要案件，他的性命对我们很重要。”

　　对方竟然还记得他，还能一眼认出他，这倒是令裴硕颇为意外。他还没来得及回一句职责所在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语，那边病床上的患者呻吟了一声：“医生，我，我想吐。”

　　裴硕连同护士一起赶忙将他侧过身，防止呕吐物呛到误吸。呕出的又是大量的血液，等不得了，裴硕当即决定不等内镜室空出台子了，立刻打电话让内镜室的护士带着床旁仪器到急诊做床旁内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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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裴硕和搭档护士分工扶镜、找点、注射硬化剂，后面几个雏鸟新警好奇的支着脑袋使劲瞅。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现场做胃镜”

　　“可说呢，我还没见过人身体里头是啥样。”

　　“现场手术直播，这回去我得跟晓晓好好说说，今天没来的亏了啊。”

　　“安静点，别影响人家工作”老大陆警官发话了，其实也能理解，新人嘛，见到什么都是好奇的，等上两年班什么都见过之后就会觉得其实没什么，无非是你的工作我的工作内容不同罢了。

　　裴硕干净利落的结束了操作，边摘手套边对一旁的陆宇寰说：“手术还算顺利，内镜下看着出血止住了，但是还是要严密观察，有些静脉用药还是要用，也得暂时禁食水，一会儿转到我们科病房吧，应该还有张空床，病房比急诊的条件好些，也方便你们轮流看守。”

　　陆宇寰再一次道谢后起身去办入院手续，又放慢了脚步，和准备回门诊的裴硕一同进了电梯。

　　“今天的事麻烦了，我还有些后续手续以及单位的报备需要点时间，裴医生今晚要是不值班，晚上一起吃个饭如何？不是对医生的感谢，是对很久没见的朋友的邀请，应当不算违规。”

　　裴硕却在心里嘀咕，明明就是因为我做了手术，做的也还行，要不然您老大概也就是点个头问个好罢了，再说了，就算是几年前，他们也没熟悉到这个份上。嘴上却诚实的很：“好，但我得回门诊把剩下的病人看完。”

　　电梯到了楼层，两人分道扬镳。

　　回到消化科诊区，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患者已几乎都看诊后离去，已然没有刚刚的喧嚣。裴硕前脚刚踏进诊区，后脚分诊台护士薛瑶便立刻对裴硕道：“裴医生，其他几个出诊医生听到您加了台急诊内镜手术，都帮您把病人分担了，但就剩了一个病人，他一定坚持要您看诊，说什么也不肯换人，您还得加班看诊了”。

　　专门为他而来的？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名气，他一个刚刚三十的主治，就算口碑确实不错，但毕竟不是什么专家主任，还没有过对他这么执着的。扫了眼屏幕上的待诊名单，全科就剩这一个病人苦苦等待了。

　　“好，我去看看。就剩一个病人了，你快下班回家吧，难得今天能按时下班，剩下的我来就行。”裴硕说完就往诊室走去。

　　“赵小苍是吧，进来吧”裴硕在楼道见到了这最后一位执着的病人。

　　看着手里厚厚一沓复杂病历，裴硕再一次在心底里发出疑问，这应该去专家门诊执着啊，怎么跟他一个主治死磕？

　　“病历我看了，溃疡性结肠炎诊断挺明确的，肠镜和病理都很典型，诊断和用药都挺标准，就是本身分型是重型，用药反应可能慢一些，而且我看到你既往有银屑病病史，为了控制病情应用了维瑞博康单抗，银屑病控制的挺好，但是考虑到这段病史，也不适合加用大剂量糖皮质激素冲击，怕再次诱发。”

　　裴硕抬起头望着对面的青年男子：“其实您目前诊疗上没什么可改动的，治疗方案已经是当前最好的生物制剂了，您最近感觉有什么特别的病情变化吗？还是病情又加重了？希望我能在哪方面帮助您呢？”

　　对方不停的绞着手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说道：“我搜了本周出诊的所有医生的简历，您的老师是最厉害、最具影响力和行业话语权的，您和您老师的研究专长也都是炎症性肠病方向。”

　　这句话倒是把裴硕弄得有点摸不清状况，这是看上他导师了？想让他帮忙搭话加号？毕竟他导师的号是真的难抢，属于是有钱都买不到。这么想来，对方的行为倒是也合理起来。

　　然而这位病人下一句直接令他愣在原地。

　　“我要举报”他听到这位病人开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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