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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期中考试和连绵秋雨重叠,出成绩的那天,校园里最后一批叶子也落得一干二净。
安塘三中的成绩单喜欢贴在外面的公告栏,左边聚集一大堆人的地方是初一到初三的全年级榜单,右边门可罗雀的则是复读班的成绩单。
揭晓撑着伞经过,目光快速扫过右边,在第二栏找到自己名字,便垂眼穿过旁边的人群,向最偏僻的教学楼走去。
复读班在学校里的地位总是尴尬,用最破旧的教学楼,爬最高的楼层,老师还会美其名曰知耻而后勇,这叫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夜里,应届班响应政策不用晚自习,但复读班要自习到九点才能走。
揭晓进教室的时候已经到了七成人,大家各自翻书或趴着,死气沉沉,开学两个月至今,没人能认得全班上的人,也毫无互相认识的欲望,毕竟在复读班相遇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七点,班主任孟俐清脆的脚步声准点响起。
“今晚班会,换位置,”孟老师习惯性撇断半根粉笔握在手里,说话时嘴有点歪,仿佛下一秒就不耐烦到要把粉笔头发射出去,“考的怎么样自己心里有数,我之前说过了,考得好才有选择权,不努力的人,好自为之。”
孟老师展开成绩单,“第一,许知帆。”
最后一排一名男生起立,“老师,我想换第四排。”
“去。”
许知帆连带着桌子直接搬到了第四排,而原本的同学为了给他让位,只能把自己的桌子搬到走廊上等待。
潮湿的秋风撞击玻璃窗户,让等待更像一场酷刑。
“第二,揭晓。”
揭晓个子不高,入学时随便坐的第二排。众所周知第三四排是黄金视野,但想到她挪后一排便意味着后座一个同学就要带着桌子去外面站着,又觉得没这个必要。
“老师,我不用换,坐这儿就行。”
揭晓感觉到老师的目光若有实质地在她头上轻敲了一下,但没有发表其他意见,转而点下一个人去了。
漫长的迁徙无声进行着,这个气氛下好像连看书学习也不应该,所有人只敢垂头坐着,仿佛罪人。揭晓在心里默默计算,这样坐牢的日子还要忍多久?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八个月。八个月后她才能回到自己的轨道上,而她原来的同学到时候已经是高二的前辈,再见的时候或许会笑话她,没见过中考就跑去复读的傻瓜。
“干嘛呢,玩游戏?”
走廊里突然蹦出个极其响亮的声音,因为过于轻快,反而让听的人替他感到后怕。
门被推开,满教室如丧考妣的脸对上一张满头大汗的笑脸。
那男生怀里还抱着个篮球,看到老师后只愣了0.1秒,随后响亮地又喊了声报到。
啪!
粉笔头砸在藏青色腈纶校服上,留下一团白点。
“陈燃,不读书就滚蛋!”
孟老师暴怒。
“我读啊,谁看我没读书了,老师你怎么这么大火气,要不要喝口水?”
“你知不知道自己考多少?”
“不知道啊,啥时候出成绩了?”
“公告栏贴着你没长眼睛?”
“那我哪知道,还以为学校会发呢,咱三中穷到没钱打印啊?”
“……带着你的桌子,给我滚出去!”
陈燃搬起他讲台旁的课桌,作势思考了几秒:“这姿势有点难啊老师,我是要前滚翻还是后滚翻?”
砰!孟老师一脚狠狠揣在课桌腿上,陈燃的课桌应声倒地,抽屉里的漫画零食掉了一地。老师气得身体发抖,咬着牙根冷笑道:“不想学、学不进的废物都趁早给我走,不用在这里浪费时间。”
“没办法啊老师,我老子给我交了学费,我就得在这待着,是吧?”陈燃嬉皮笑脸三两下归拢好抽屉里的东西,左手篮球右手课桌,乒乒乓乓走向走廊,“那我出去咯!”
长久的沉默,下面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听着孟老师慢慢平复呼吸,再接着指挥迁徙。
到最后,门外只剩最后一个人。
“最后那个,进来,”孟老师冷哼一声,用下巴点了点方向,“坐那。”
乒乒乓乓,一张被划得花里胡哨的课桌连上了揭晓的桌子。
孟老师说:“揭晓,你是好学生,老师信任你,当好防火墙,别搭理他就行。”
揭晓抿着嘴,不敢抬头。
“防火墙你好,我是陈燃。”
右手肘摩擦过一样的校服料子,他坐下瞬间带来的气息像汗水,也像雨天的土腥味,恍惚如同路遇野兽。
揭晓发现,她已经错过了说不的时机。
*
回到家,父母果然第一时间问到期中成绩。
“第二。”
“哦,那还行,”妈妈松了口气。“那第一名什么来头,比你高多少?以前也是一中的?”
“不知道,没说过话,还没讲卷子。”
“那以后注意一下,看看人家什么优秀,多找人家取取经,”妈妈把一杯热牛奶塞到她手里,“快喝了,牛奶对记忆力好,睡前再背点单词。”
揭晓屏了口气,闭眼灌牛奶,感觉到妈妈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
“你们老师不是说要流动座位吗,那岂不是这次你能随便选了?”
“已经换完了,”揭晓说:“我没换,老师给我换了个同桌,挺闹腾的,说让我当防火墙。”
揭晓咽下牛奶,望着妈妈,看她脸上闪过恼怒、迟疑和患得患失,看她对自己说:“那也没什么,说明老师是很欣赏你对你很放心对吧。”
“你能跟老师说,我不想要同桌吗。”
妈妈干笑的弧度和劣质粉底一样松垮:“你这孩子,怎么老想着凡事让爸妈解决呢,我们这种小门小户连点关系都没有……”
“好了,我开玩笑的,你出去吧,我要背书了。”
第二天,揭晓坐下第一件事就是把靠得严丝合缝的桌子往外拉出一小条缝隙。她还特意试探了一下抬手写字时手肘的位置,默默提醒自己尽量不要超出这个活动范围。
如果说班上绝大多数的人像被圈养的鸡,那她这个新同桌就是条被散养的狗,毫无规律可言。第一节课上了大半他才来,坐下的瞬间长腿哐当一砸,揭晓偷偷拉开的桌子又撞在一处。上课了他抓紧时间睡觉,下课了他弹射起步冲出教室。
但庆幸的是他虽然自己折腾,但没找揭晓的麻烦。
下午,期中考的卷子发了下来。
陈燃不在,桌上横七竖八的试卷堆成小山,最上面的语文试卷太长,滑下去的瞬间揭晓没忍住扶了一把。捡起来之后摊在最上面的就是作文部分。
揭晓又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这次是话题作文,主题是亲情。
那卷子中间标题写着几个大字,“若有似无的亲情”。
“俗话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但我怀疑我可能不是我妈亲生的。我妈不爱做饭,问她吃什么她就扔钱给我买方便面,她喜欢的是买衣服和打牌,打牌打累了也会打打我……”
鬼使神差的,揭晓就这捡卷子的角度,视线继续快速滑了下去。
“我妈因为我成绩不好没那么喜欢我,但我不会因为我妈不给我做饭不喜欢她,所以这个亲情吧,我是若有,她是似无,加在一起凑合过吧。”
揭晓抿着嘴偷笑,正想拉高再多看一点,却见门口一个影子闪过,下一秒,又带着一身热气的陈燃哐当一下坐在她旁边。
被抓了正着。
“发卷子了,”他像抓抹布一样抓起试卷,没什么耐心地团吧团吧塞进抽屉,只留了那张语文卷子,“看什么呢?”
揭晓看见他把卷子翻过来时的朱批,28分。
结果他自己看了一眼,吹了个口哨,“嚯,这么高分,没白瞎写这么多字。”
“……”揭晓一时都不知道他说的正话还是反话,不敢接。
“你看我作文了?”陈燃说:“我也要看你的。”
他转过身来像堵墙,说话声音又直冲耳膜,虽然百般不情愿,揭晓还是交出了自己的试卷。
作文满分50,她得49。
陈燃不可置信地翻过来看开头,又看结尾。
“文豪啊。”
“……”揭晓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什么铿锵有力的话,脸渐渐红了,“没有,都是八股文,没什么厉害的。”
“还会写八股文,你是秀才,”陈燃念着她的作文,一会儿是孟母三迁,一会儿是岳母刺字,“瞧瞧这引经据典,真的是秀才啊。”
“别念了,快还给我。”揭晓后悔自己的妥协了。
“揭晓同学吗?”
突然有人轻点肩膀,揭晓回头看到许知帆,那个考第一的男生。
“孟老师叫我把你的卷子贴在后面黑板上,当范文示例。”许知帆说。
“知道了。”
“你看,迟早要给大家看的,我第一个看了而已,”陈燃还挺嘚瑟,对着后面吆喝一声:“看过的有福了,写得巨牛,多学习一下!”
揭晓瞬间气血上涌,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好趴在桌上把自己的大红脸藏起来。
偏偏下节课就是语文,讲试卷。
揭晓的卷子已经被贴在后面,孟老师点评完作文开始讲题,示意没有卷子的揭晓和同桌共一下。
她扯了扯陈燃的袖子。陈燃原本在看漫画,看到她点了点卷子后倒是很大方地直接把试卷摊开在桌子中间。
老师在讲文言文,她面前是阅读理解,但算了,做做样子熬过去。
突然,她的袖子也被扯了扯,转头一看,试卷中缝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画上了横横竖竖好多条线。
陈燃选了个格子,涂下黑子,然后点了点揭晓,示意她继续。
孟老师就站在她旁边,一只手还撑在她桌上呢,谁有胆子在老师眼皮子底下下五子棋?
“听课。”揭晓小幅度但坚定地摇头。
“你全对的还有啥好听的。”陈燃再扯她袖子。
揭晓不为所动,盯着卷子就当听不见。
啪的一声,半边卷子飞起来,全落在她的桌上。卷子的主人往桌上一趴,只留给她后脑勺。
揭晓折好破破烂烂的卷子,轻叹口气。
*
好不容易熬到周六。
复读班周六也有半天的周考,结束后揭晓背着圆滚滚的书包放学,却坐上了和平时反方向的公交车。
整个安塘镇最繁华的区域就是百货大楼,因为百货大楼引进了全镇唯一一家肯德基,成为当之无愧最时髦的地段。下车之后揭晓脱下校服外套抱在怀里,沿着百货大楼旁边的巷子往身处走,上了一栋挂着“艺术舞蹈培训”广告牌的骑楼。
“来了?每回你都是最早的,老师还没来,先坐着歇下。”
“没事,我去里面等。”揭晓对前台阿姨礼貌笑笑,抱着书包去了更衣室,从包里掏出藏了一天的舞蹈服和舞鞋。
这个时刻总让揭晓感觉自己像个特工,有种小小的、隐秘的快乐——没人知道她来这里,爸妈以为她在周考的题海中奋战的时候,其实她偷偷穿着高跟舞鞋,脑子里空无一物,只是跳舞。
和揭晓一起上拉丁舞课的同学几乎全都是小学生,因为舞种完全比不过芭蕾舞中国舞热门,机构也是攒够了三十人才勉强开的班。当时揭晓拿着传单来咨询时,校长面露难色提醒她,安塘小地方对拉丁舞接受度没那么高,你来了估计是年纪最大的,介不介意。揭晓说不介意。
校长又说这舞蹈需要男女搭配,你在里面个子高,没有男伴可以搭。
揭晓说没事,我学自己的部分就好。
然后她就掏出所有压岁钱和零花钱报了名。
小孩子们聚在一起就是嘻嘻哈哈,有的家长还要陪课,揭晓穿过打量的眼神走进教室。
“她好大,大人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上课?”
“我妈妈说这叫发育了,我们长大以后也会发育。”
……
舞蹈服是紧身的,十六岁的身形在六岁孩子面前是神秘的异类。揭晓含胸站到窗边的角落,背对着压腿。
“嘿,小心!”
黑影闪过,揭晓下意识看向窗外。
一个篮球险些撞上窗户玻璃。
“草,好险。”“老子都准备跑路了。”“第几次了,下次谁捡?”……
楼下的空地竟还是个球场,揭晓还是第一次发现,她探出头向下看,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她的新同桌,陈燃。
揭晓用她人生中最快的速度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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