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呓语
晨光,像一捧打碎了的蜜,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这间装修极其考究的客厅里。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打着旋,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厨房里细微的、瓷杯碰撞的清脆声响。
顾念蜷在客厅那张宽大得能躺下三个人的沙发里,身上裹着一条柔软的羊绒薄毯,只露出一张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追随着厨房里那个高大的背影。
陆沉宇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家居服,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他正背对着客厅,专注地看着灶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咖啡壶,另一只手则在准备着精致的早餐碟。阳光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轮廓,连后颈那短短的发茬都显得格外利落。
这一切都像一幅精心构图、光线完美的静物画。温暖,奢华,安稳。
可顾念的心口,却无端地掠过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悸动。像平静湖面下暗涌的潜流,你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为何而起,但它确实存在着,时不时地,轻轻扯一下你的神经。
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毯子里,汲取着那上面残留的、属于陆沉宇的冷冽木质香气。这是他的港湾,他的全世界,他从不敢奢望能拥有的暖巢。他必须牢牢抓住。
“醒了?”陆沉宇转过身,手里端着两个精致的白瓷杯,浓郁的咖啡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他嘴角噙着惯有的、略带宠溺的笑意,目光落在顾念身上时,自然而然地放软了几分,“怎么不多睡会儿?昨晚你睡得不太安稳。”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的弦音拂过心尖。
顾念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不了,醒了就睡不着了。”他顿了顿,像是为了弥补什么,又轻声加了一句,“想……看着你。”
陆沉宇低笑一声,显然很受用他这种依赖。他走过来,将一杯咖啡放在顾念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很自然地俯身,用指背蹭了蹭他的脸颊:“脸色有点白,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他的触碰带着刚接触过咖啡杯的温热,顾念却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不是厌恶,而是一种过于敏感的、仿佛随时怕这温暖会消失的恐慌。他努力压下那点不适,仰起脸,努力绽开一个乖巧的笑:“没有,睡得很好。”
陆沉宇凝视了他两秒,那双深邃的眼睛像能看透人心。顾念几乎要维持不住嘴角的弧度时,他才直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地道:“今天气温降了,一会儿记得穿我给你放在床头那双厚袜子,你脚容易凉。”
“好。”顾念顺从地点头。
“上午我让助理送几份文件过来,你签一下就好。外面风大,就别出门了,嗯?”陆沉宇继续说着,走回厨房去拿早餐,“想要什么,或者想吃什么,直接告诉李姐,让她去准备。”
“好。”顾念又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白色的瓷杯,衬得他手指愈发纤细苍白。
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从五年前他把他从那个泥泞不堪、冰冷刺骨的深渊里拉出来开始,就一直如此。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一开始,顾念像濒死的人抓住浮木,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感动得几乎夜夜落泪。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份好,渐渐变得沉甸甸的,密不透风,像一个华美的茧,把他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
他的一切,小到穿什么袜子,吃什么东西,大到见什么人,去哪里,都在陆沉宇的掌控之下。美其名曰是“为你好”、“你身体弱”、“外面复杂,我怕你吃亏”。
他当然是好的。顾念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他是他的救赎,是他漆黑生命里唯一劈开黑暗照进来的光。他依赖他,爱他,视他如生命。这点小小的、偶尔令人窒息的束缚,又算得了什么呢?是他太不知足了。
陆沉宇将摆盘精美的早餐放在他面前,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烤得焦香的面包片,还有几颗饱满的蓝莓。
“尝尝,新换的蓝莓酱,说是纯天然无添加的,你应该会喜欢。”陆沉宇在他身边坐下,长腿随意交叠,拿起一旁的平板电脑开始浏览财经新闻。
顾念拿起银质餐叉,小口小口地吃着。味道很好,一如既往。他吃得极其认真,仿佛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
空气里只剩下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陆沉宇偶尔滑动屏幕的声响。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沉默。
然而,顾念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昨晚,他确实又做噩梦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片阴冷潮湿的雨夜,女人尖锐到撕裂一切的哭喊和咒骂,男人粗鲁的咆哮和砸东西的巨响……破碎的玻璃片,冰冷的雨水溅在皮肤上的触感,还有那种被死死拽住手腕,无处可逃的绝望和恐惧。
最后,总是一个决绝离去的背影,把他一个人扔在那片无尽的冰冷和黑暗里。
“……别丢下我……”
梦里,他好像又哭喊着哀求了。像很多年前那个无助的孩子。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跳如擂鼓,冷汗浸湿了鬓角。黑暗中,他大口喘着气,下意识地就往身边那个温暖的热源蜷缩过去,颤抖着手紧紧抓住陆沉宇的睡衣一角,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陆沉宇被他惊动,睡意朦胧地将他揽进怀里,大手在他后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声音含混却温柔:“怎么了?又魇着了?不怕不怕,我在呢……”
在那令人安心的怀抱和规律的轻拍中,顾念狂跳的心脏才慢慢平复下来。巨大的安全感包裹了他,驱散了梦境的寒意。他依恋地往他怀里蹭了蹭,意识再次模糊下沉。
就在即将彻底沉入睡眠的前一秒,他似乎无意识地、极轻地呓语了一句什么。
是什么来着?
顾念握着餐叉的手微微一顿。他努力回想,却只捕捉到一些模糊的碎片。好像是……某个称呼?
“发什么呆?咖啡要凉了。”陆沉宇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顾念的回忆。
顾念猛地回神,抬头对上陆沉宇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陆沉宇看他的眼神,似乎比刚才深沉了一些,那层惯有的温柔笑意底下,好像藏着点别的东西。
他赶紧低下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微苦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走了那点莫名的不安。
“今天……好像没什么事。”顾念试着找话题,想让气氛轻松一点,“下午我想把阳台那盆茉莉修一修枝,它最近长得有点乱。”
陆沉宇的视线从平板屏幕上移开,落在他脸上,顿了顿,才说:“让园艺师来做吧,那些枝枝杈杈的,小心划到手。”
“……哦,好。”顾念眼底刚刚亮起的一点微光,又悄无声息地黯了下去。他其实很享受摆弄那些花花草草的过程,那让他觉得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但陆沉宇说了不行。他总是有道理的。
早餐在一种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陆沉宇用完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起身:“我去书房开个视频会议。你要是无聊,就去影音室看会儿电影。”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像是随口一提,“对了,你抽屉最下面那个旧铁盒里,好像有张老照片?昨天找东西无意看到的,照片上那个抱你的男人是谁?以前没听你提过。”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仿佛只是偶然想起,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奇。
顾念的脊背却瞬间僵直了!
旧铁盒?老照片?
抱他的……男人?
血液好像刹那间涌上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没有碎裂。
那是……那是他藏得最深的、绝不愿意被任何人触碰的过去的一角!那个铁盒里装的,是他冰冷童年里,仅存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色记忆。他怎么会去翻那个?他不是说过,不会过问他不愿意提的过去吗?
巨大的恐慌和被侵犯领地的惊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猝不及防地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耳朵里,嗡嗡作响。
陆沉宇就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平静,甚至依旧带着那点温和的意味,像是在耐心等待一个答案。
可顾念却从那平静的目光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冰冷的审视。
他知道了什么?他到底看到了多少?他又……想到了什么?
顾念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他猛地低下头,避开那道几乎要将他看穿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
“没……没什么……一个……一个很久以前的邻居哥哥……早就、早就没联系了……”
他说得磕磕绊绊,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几乎虚脱。
邻居哥哥。是的,那是很多很多年前,隔壁一家很和善的邻居的小孩,比他大几岁。在他最灰暗无助的那段日子里,那个小哥哥曾经偷偷给过他一颗糖,在他被骂哭躲在楼道里时,笨拙地拍拍他的头安慰过他一次。那张照片,是某次小区活动时,那个小哥哥抱着他拍的,是他灰暗童年里极少数的、带着笑容的定格。
仅此而已。
后来那家人很快就搬走了,杳无音信。
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温暖,他珍藏至今,是他对“善意”最初也是最后的模糊印象。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陆沉宇。这是他仅有的、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可现在,陆沉宇发现了它。而且,他用那种语气问——“抱你的男人是谁?”
“男人”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极其不适的重量和暗示。
陆沉宇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
那短短的几秒,对顾念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在他头顶盘旋,像鹰隼审视着爪下瑟瑟发抖的猎物。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顾念几乎要承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陆沉宇终于移开了目光,语气恢复了平常,甚至听起来更加温和了几分:“哦,邻居啊。没什么,我就随口一问。看你紧张的。”
他甚至还低笑了一声,仿佛真的只是无意间提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去开会了。”他转身,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向书房。
直到书房的门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顾念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猛地松懈下来。他脱力般地向后靠进沙发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一片冰凉的冷汗。
阳光依旧明媚地洒满客厅,咖啡香气依旧浓郁,一切看起来都和几分钟前一模一样。
可顾念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种冰冷的不安,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脏,缓缓收紧。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捂住依然狂跳不止的心口,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明晃晃的天空。
刚才……是他的错觉吗?
沉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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