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逐光

　　北华中学，初三一班。
　　季若虞把数学试卷对折，再对折，塞进书包最里层。鲜红的“150”被彻底掩盖。教室里喧嚣鼎沸，对答案的，讨论周末去哪家KTV的，收拾书包迫不及待要冲出去的。她沉默地拉上拉链，动作有些迟缓。
　　“若虞，还不走啊？”同桌林薇薇随口问了一句，眼睛却一直瞟向窗外，她的男朋友正等在那里。
　　“就走。”季若虞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
　　没人注意到她，或者说，没人真正在意她。
　　曾经，她是老师的宠儿，同学簇拥的对象。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像上辈子。
　　自从爸爸带着那个叫苏曼的女人回家，闹得人尽皆知，甚至闹到妈妈单位去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同情、好奇、鄙夷、疏远……
　　各种目光交织在她身上。
　　最初还有人安慰她，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流言变成了“她爸不要她妈了，肯定是她妈也有问题”、“你看她那假清高的样子，活该”。
　　她背起书包，低着头走出教室。走廊上，几个隔壁班的女生靠着栏杆说笑，看到她，声音刻意拔高。
　　“哟，小公主又考第一啦？真厉害，回家有没有人夸啊？”
　　“估计没有吧，她家不是正闹离婚吗？哪有空管她。”
　　“小声点，人家爷爷可是……”
　　“嘘——那都是老黄历了。”
　　尖锐的笑声像针一样刺进耳朵。季若虞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下了楼。
　　她不能反驳，任何回应都会成为新一轮攻击的燃料。
　　讨好型人格的烙印深深刻在她骨子里，即使心里委屈愤怒得快要爆炸，表现出来的，也只能是加快逃离的脚步。
　　走出校门，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形单影只。
　　她不想回家。
　　那个家，已经不能称之为家了。
　　冰冷的空气，妈妈整日以泪洗面的红肿双眼，偶尔爸爸回来一次，就是无止境的争吵，摔东西，以及旁边苏曼那看似劝解实则煽风点火的软语。
　　电话响了，是妈妈。
　　“若虞，放学了吗？回来路上买点面条吧，家里没菜了。”妈妈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又哭过。
　　“……好。”
　　挂了电话，她深吸一口气，把涌上来的酸涩硬生生压回去。不能哭，哭了妈妈会更难过。
　　她去了常去的那家小超市，买了最便宜的挂面。走出超市时，两个穿着另类、叼着烟的女孩拦住了她。
　　“季若虞？”其中一个挑染着红色头发的女孩，叫张舒倩，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小太妹，成绩垫底，在学校经常跟老师对着干。
　　季若虞心里一紧，点了点头。
　　她跟张舒倩有过几次交集，甚至一度因为孤独和叛逆，觉得跟她们混在一起似乎能摆脱那种“好学生”的压抑感，但张舒倩却喜怒无常，说话句句带刺，聊天中时不时就会阴阳她几句。
　　“今晚名爵KTV，A06包间，我过生日，一起来玩啊。”张舒倩吐了个烟圈，语气不像邀请，更像命令。
　　“我……我得回家。”季若虞小声拒绝。
　　“给脸不要脸是吧？”另一个跟班的女孩推了她肩膀一下，“倩姐叫你，是看得起你。不去就是不给我们面子！”
　　季若虞咬着唇。她不想去，她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跟她们也不是一路人。
　　但拒绝的后果，她不敢想。
　　她已经经历过被堵在厕所里泼得满身是水，试卷被撕得粉碎，眼镜被打飞，书包被扔进垃圾桶好几次….那些她不敢回想。
　　“……几点？”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八点，准时到啊！”张倩满意地笑了，拍了拍她的脸，力道不轻，“穿漂亮点，别整天死气沉沉的，弄的好像我们强迫你似的。”
　　看着她们走远的背影，季若虞站在原地，手里的塑料袋勒得手指生疼。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惧攫住了她。她知道自己不该去，但那种害怕被孤立、害怕被报复的心理，又一次战胜了理智。
　　回到家，冰冷的气氛几乎让她窒息。妈妈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
　　“妈，面条买回来了。”她轻声说。
　　“……放那儿吧。”
　　妈妈的声音有气无力。
　　“你爸……来过了，拿走了最后几件衣服。”
　　季若虞沉默地把面条放进厨房。
　　客厅一片狼藉，显然经过一番争执。一个摔碎的相框躺在地上，里面是她小学时和爸爸妈妈在公园的合影。照片上的三个人，笑得那么开心。
　　她蹲下身，小心地捡起碎片。
　　玻璃划破了手指，渗出血珠，她却感觉不到疼。心里的疼已经淹没了所有感官。
　　以前妈妈也曾是大家闺秀，学校里的天之骄女，可未曾想因为嫁给了爸爸后，生生把自己折腾成如今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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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她还是去赴约了。
　　出门前，她换下了校服，穿了一件自己觉得最“不乖”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惶恐，怎么看都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名爵KTV里光影迷离，烟味酒味和各种劣质香水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的音乐几乎要掀翻屋顶。
　　A06包间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多是像张舒倩那样的社会青年，还有几个学校里同样边缘的学生。看到她进来，张舒倩一把将她拉过去，塞给她一杯啤酒。
　　“迟到了！罚一杯！”
　　“我不会喝……”
　　“不给面子是不是？”旁边一个黄毛起哄。
　　季若虞看着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闭着眼，仰头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带着苦涩的味道冲进喉咙，呛得她直咳嗽，引来一阵哄笑。
　　她缩在沙发最角落，看着那群人鬼哭狼嚎地唱歌、摇骰子、喝酒，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异世界的怪物。
　　她后悔了，无比后悔。她只想回家，哪怕那个家冰冷而充满泪水。
　　“喂，大学霸，唱一个啊！听说你唱歌挺好听的？”张舒倩把话筒递到她面前，语气带着明显的挑衅。
　　“对啊，唱一个！让我们听听好学生唱什么歌！”
　　几个人围了过来。
　　季若虞慌乱地摇头：“我……我真的不会……”
　　“装什么装！”张舒倩突然变脸，一把抢过话筒，狠狠推了她一把。
　　“学习好了不起啊？长得一副清纯样给谁看？心里指不定什么样呢！”
　　恶毒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捅过来。季若虞脸色煞白，鼓起勇气猛地站起来：“我要回家了！”
　　“想走？”黄毛拦住门口，嬉皮笑脸，“玩不起啊？”
　　张舒倩走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嫉妒和恶意：“季若虞，我最讨厌你这副样子了！好像全世界都在欺负你一样！你爸不要你妈，是你妈没本事！你装出这副可怜样，想恶心谁啊？”
　　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和痛苦，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季若虞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持的伪装。
　　她尖叫着，用力推开张舒倩。
　　“你胡说！你闭嘴！”
　　张舒倩没料到她会反抗，被推得一个踉跄，顿时恼羞成怒：“你敢推我？给我抓住她！”
　　包间里的音乐不知被谁按了暂停，诡异的寂静中，几个男生围了上来，轻易地制住了拼命挣扎的季若虞。她的手臂被扭到身后，疼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她嘶喊着，恐惧达到了顶点。
　　张舒倩走过来，眼神冰冷，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吵什么吵！你不是清高吗？今天我就要看看你有多贱！”
　　她使了个眼色，那两个扭着季若虞的男生把她往沙发上一扔，然后几个人一起上前，撕扯她的衣服。
　　“不要！救命！救命啊——！”
　　季若虞爆发出绝望的哭喊，拼命踢打，但她的力量在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面前微不足道。T恤的领口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冰冷的空气激得她浑身颤栗。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正在被拖入无底深渊。
　　就在她意识快要涣散的时候，“砰”的一声巨响！
　　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踹开！
　　巨大的声响让包间内所有的动作都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门口。
　　光线昏暗的走廊背景下，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身姿挺拔，与这混乱糜烂的环境格格不入。光线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看不清全貌，但能感受到一股迫人的冷冽气场。
　　他似乎只是路过，被这里的动静惊动。
　　“干什么的？！”黄毛最先反应过来，壮着胆子吼了一句，但声音里带着色厉内荏。
　　那人没说话，目光冷沉地扫过包间。他的视线掠过那几个按着季若虞的男生，最终落在沙发上衣衫不整、满脸泪痕、浑身发抖的季若虞身上。
　　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放开她。”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力，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你谁啊？少多管闲……”张舒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人的眼神冻得噎了回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冰冷，锐利，不带丝毫情绪，却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恐惧。
　　制着季若虞的几个男生下意识地松了手。
　　季若虞瘫在沙发上，巨大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瑟瑟发抖地拉紧被撕破的衣领，泪眼朦胧地看向门口那个模糊的身影。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个轮廓，像一座突然降临的、冷硬而安全的山。
　　那个男人迈步走了进来，步伐沉稳。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群小混混一眼，径直走到沙发边，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了季若虞几乎赤裸的肩膀上。外套上带着一丝清冽的烟草味和冰冷的寒意，却奇异地让她战栗的身体得到了一丝安抚。
　　他俯身，打横将她抱了起来。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僵硬，但非常稳。
　　季若虞下意识地抓住他胸前的衬衫，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他颈侧的皮肤，他似乎微微顿了一下。
　　“站住！你他妈……”黄毛还想阻拦。
　　男人停下脚步，侧过头。只是一个眼神，就让黄毛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没有再说话，抱着季若虞，大步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包间。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群吓得不敢动弹的人。
　　走廊的光线明亮一些，季若虞努力想睁眼看清抱着的这个人，但视线模糊，头痛欲裂，刚才挣扎中不知被谁打到了头。
　　她只看到他线条紧绷的下颌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安全了。
　　这个认知松懈了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强烈的疲惫和惊吓如同潮水般涌上，
　　她的意识迅速抽离，最终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仿佛听到一个极低沉的声音在头顶说了一句：“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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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睁开眼，是满目的纯白和消毒水的味道。
　　季若虞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医院。记忆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KTV、张舒倩、撕扯、救命声、那个模糊的身影、温暖的黑暗……
　　“醒了？”一个小护士走过来检查她的情况，“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季若虞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谁……谁送我来的？”
　　“一位先生，交了费就走了，没留名字。”小护士语气平淡，“你有点轻微脑震荡和皮外伤，休息一下就好了。你家人电话是多少？我帮你联系一下。”
　　家人？季若虞眼神一黯。
　　爸爸？他恐怕正和苏曼在一起。
　　妈妈？她不能再让妈妈担心了。
　　“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可以。”她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身上换上了病号服，那件被撕破的T恤和那件黑色的西装外套都不见了。“我的衣服……”
　　“哦，那件西装是吧？送你来的那位先生带走了。你的衣服破了，我们帮你收起来了。”护士指了指床头柜，“你的书包在那里。”
　　最终，季若虞谁也没有通知。她换上自己那件破了的T恤，外面套上校服外套，遮住破损处，办理了出院手续，花的还是她仅有的攒下来想买新辅导书的钱。
　　走出医院，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那个男人的样子依旧模糊，只有冰冷的侧脸轮廓和那件带着清冽气息的外套，清晰地留在记忆里，像一个不太真实的梦。
　　但包间里的恐惧和绝望，却是实实在在的。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张舒倩，还有那个所谓的“朋友圈”，她必须彻底断绝。她们只会把她拖进更深的泥潭。
　　她拿出手机，拉黑了张舒倩所有的联系方式。然后，她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步伐从未有过的坚定。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家的温暖早已不再，但那一刻，那个陌生男人带来的短暂安全和那句低沉的“没事了”，像一颗微弱的火种，埋进了她冰冷的心底。
　　她不知道，在马路对面的一辆黑色轿车里，许明御隔着车窗，看着那个穿着宽大校服、身影单薄却挺直背脊一步步走远的女孩，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他低头，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那件折叠整齐的、领口被撕破的黑色T恤和那件属于他的、沾染了泪水和些许血迹的西装外套，眸色深沉如水。
　　司机小声询问：“许先生，许总那边催了……”
　　“走吧。”他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平淡，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驻足和凝视从未发生。
　　车子缓缓驶离，汇入夜晚的车流。两个世界的人，短暂交集后，又各自滑向既定的轨道。
　　但命运的齿轮，已经在无人知晓处，悄然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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