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暖阳

作者:峨眉山马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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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夜微光


      沪城的秋雨,总带着一股缠绵不绝的阴冷,不像港城那般来得猛烈去得干脆。它淅淅沥沥地浸润着夜幕下的一切,将霓虹灯的璀璨光晕模糊成一片片湿漉漉的色块,也让晚归的行人脚步更加匆匆。

      时凛月关上车门,将公文包顶在头上,小跑着冲向公寓楼的大门。冰冷的雨丝立刻沾湿了她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几缕发丝黏在脸颊和颈侧,带来些许不适的凉意。她身上的西装外套,肩头也迅速洇开深色的水痕。

      二十八岁的时凛月,刚刚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用近乎自虐的拼搏,勉强扎下了一点点微弱的根基。告别家族带来的不仅仅是决裂的痛楚,更有从头再来的艰难。曾经的优渥生活恍如隔世,如今她每天工作超过十六个小时,什么项目赚钱就扑向什么,金融、贸易、甚至是一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咨询业务,她都做。她像一株顽强的野草,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拼命汲取着养分,只为向上生长,证明些什么。

      今天刚结束一场商业谈判,她疲惫得几乎眼皮都在打架。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到那个格外冷清的家,倒一杯威士忌,也许再看两份报告,然后陷入沉睡。

      保安为她拉开玻璃门,恭敬地点头:“时小姐,回来了。”

      “嗯。”时凛月淡淡应了一声,嗓音带着一丝被烟酒和过度劳累浸润后的微哑。她快步走向电梯厅,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就在她即将按下电梯按钮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大厅角落的休息区。那里摆放着一组真皮沙发,平时几乎无人使用。而此刻,沙发最偏僻的角落里,似乎缩着一团小小的阴影。

      时凛月微微蹙起眉毛。那不像是一个等大人的孩子,更不像是一个走错的访客

      她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改变方向,朝着那团阴影走去。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小女孩。

      她蜷缩在宽大的沙发角落里,瘦小的身体努力地想把自己藏起来。身上穿的是一件明显不大合身,而且颜色俗气的旧棉袄,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深一块浅一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珠。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像一只被暴雨打湿后无处可去,只能躲在人类屋檐下瑟瑟发抖的幼猫。

      时凛月停下脚步,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灰色的眼眸在镜片后显得冷静疏离,迅速审视着。女孩很脏,沾满泥水的裤腿和鞋子在她坐着的沙发上留下了刺眼的污渍。她的姿势充满了防御和恐惧。

      “小孩?”时凛月开口,声音不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处理公事时的冷淡,“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家大人呢?”

      那团小小的身影猛地一颤,似乎被她的声音惊吓到。女孩缓慢地抬起头。

      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映入时凛月的眼帘。嘴唇冻得有些发紫,眼睛很大,眼睫毛被雨水打湿,黏连在一起,更显得那双瞳仁黑得惊人。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慌、无助,还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悲伤和疲惫。

      女孩看着时凛月,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那眼神里的恐惧更加浓烈了,她甚至下意识地往后又缩了缩,仿佛随时准备逃跑。

      时凛月的目光落在女孩的脸上,忽然间,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击中了她。不是因为可怜,时凛月见过太多值得可怜的人事,她的心肠早已在一次次的磨砺中变得硬如铁石。

      而是那眼神。

      那种被全世界抛弃后的茫然,那种用坚硬外壳保护自己的脆弱,那种即使在恐惧中也不肯完全低头的倔强……

      恍惚间,时光倒流。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在父亲宣布断绝关系、将她逐出家门时,同样咬着牙不肯掉一滴眼泪,挺直脊背走出华丽牢笼的年轻女孩。只是眼前的这个,更加幼小,更加无助,也更加……令人心悸。

      时凛月周身的冷硬气息,不易察觉地收敛了一丝。她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声调放缓了些许,但依旧谈不上热情:“和家里人走散了?”

      女孩用力地摇了摇头,黑沉沉的眼睛里迅速弥漫起一层水汽,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那是……找不到家了?”时凛月换了一种问法。

      女孩又是摇头,这次幅度更小了些。

      时凛月皱了眉。她不是爱心泛滥的人,也没时间在这里扮演知心姐姐。报警处理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她拿出手机,准备拨打报警电话。

      就在这时,女孩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忽然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不要……不要叫警察……”

      时凛月动作一顿,看向她。

      女孩仰着脸,泪水终于突破了防线,混着脸上的雨水,无声地滑落。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乞求:“……他们会把我送回去……我不要回去……求求你……”

      送回去?送回哪里?为什么这么害怕?

      时凛月敏锐地捕捉到女孩话里的信息。她收起手机,沉吟了片刻。大厅的保安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正犹豫着要不要过来。

      时凛月直起身,对着保安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这里她来处理。保安识趣地退开了。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沙发里那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小女孩。雨夜、孤身一人、抗拒回家、恐惧警察……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似乎指向某个并不令人愉快的真相。

      秋雨敲打着玻璃墙,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大厅里空旷寂静。时凛月站着,女孩蜷缩着,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几分钟的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时凛月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近乎“多余”的情绪波动了。

      她伸出手,不是朝向女孩,而是指了指电梯的方向,用一种近乎谈生意的平静口吻说道:“我家就在上面。有热水,有干净的衣服,还有食物。”

      她看到女孩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警惕。

      时凛月继续平静地说,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如果你暂时不想回去,也不想见警察,可以跟我上去。等你觉得可以说了,或者想走了,再决定。”她顿了顿,补充道,“你也不想被其他人送去警察局吧?”

      女孩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个穿着西装、戴着眼镜、看起来既冷漠又强大的陌生女人。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不确定。

      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冰冷刺骨,空瘪的胃部阵阵抽痛,而眼前这个女人的提议,像寒夜里突然出现的一点微光,充满了未知的风险,却也散发着难以抗拒的温暖诱惑。

      她又冷又饿又怕,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女孩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她看着时凛月那双灰色的、平静无波的眼睛,某种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或许可以信任。

      极其缓慢地,她松开了紧紧抱着膝盖的手,试探性地,将自己一只冰冷的小手,伸向了时凛月。

      时凛月看着那只脏兮兮、还沾着泥水的小手,几乎没有犹豫,便伸手握住了。触手一片冰凉的湿腻,而且抖得厉害。

      她手上微微用力,将女孩从沙发上拉起来。女孩因为蜷缩太久,腿脚麻木,踉跄了一下,时凛月另一只手迅速扶住了她瘦弱的肩膀。

      “能走吗?”时凛月问。

      女孩点了点头,努力想站稳。

      时凛月没再说什么,只是松开了握着的手,转而很自然地用自己干燥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女孩那只冰冷的小手,牵着她,走向电梯。

      电梯平稳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异常安静,只有女孩身上雨水滴落的声音和轻微的战栗。时凛月目视前方,面无表情,仿佛只是顺手捡了一件遗失物。只有她掌心传来的、试图温暖那只小手的热度,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打开公寓门,扑面而来的是空旷、整洁、却缺乏生活气息的冷感。黑白灰的色调,昂贵的意大利家具,一尘不染的地板,一切都像设计师的样板间,而不是一个家。

      时凛月从鞋柜里找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是给偶尔来访的客户准备的,放在女孩脚边:“先换上。”

      她则自己脱下湿了的外套和鞋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径直走向浴室。她拿出干净的浴巾和一条未拆封的新毛巾,又去厨房倒了一杯温牛奶。

      回到客厅时,女孩还僵硬地站在玄关,穿着那双过大的拖鞋,不安地打量着这个过于奢华清冷的空间,不敢挪动脚步。

      “先去洗个热水澡。”时凛月把浴巾和毛巾递给她,指了指浴室的方向,“衣服暂时穿我的旧T恤吧。”她找出了一件柔软的纯棉白色T恤。

      女孩抱着几乎有她半个人高的浴巾和衣服,怯生生地走进了浴室。

      时凛月靠在浴室外的墙上,听着里面传来的细微水声,揉了揉眉心。她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升起,模糊了她略显疲惫的眉眼。她觉得自己今天一定是太累了,才会做出这种完全不符合她行事准则的事情——把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孩子带回家。

      但那个孩子的眼神,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过了很久,浴室门才被轻轻打开一条缝。女孩穿着那件宽大得像裙子的白T恤,袖子挽了好几折,露出细细的手腕。她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脸透着被热水蒸腾出的红晕,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显得那双黑眼睛更大更亮了。只是眼神依旧怯懦,不安地揪着过长的衣摆。

      时凛月掐灭烟,走过去,把手里那杯一直温着的牛奶递给她:“喝了。”

      女孩小心地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口小口地喝起来。牛奶的温度迅速驱散了体内最后的寒意。

      时凛月转身去拿了医药箱。她刚才就注意到,女孩的膝盖和手肘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像是摔过跤。

      她示意女孩坐到沙发上,自己则蹲下身,用棉签蘸了碘伏,小心地替她清理伤口。她的动作算不上特别温柔,甚至有些生疏,但非常仔细专注。

      女孩疼得瑟缩了一下,却咬着牙没吭声。

      “怎么弄的?”时凛月低头处理着伤口,状似随意地问。

      女孩沉默了很久,久到时凛月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用极低的声音说:“……跑的时候……摔的。”

      “为什么跑?”

      女孩又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时凛月没有追问。她处理好伤口,贴上创可贴,收拾好医药箱。

      喝完了牛奶,身体暖和过来,伤口也被处理妥当,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可以放松一点点。女孩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被温暖和安全感包裹着,沉重的眼皮开始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却还在强撑着不敢睡。

      时凛月看着她强忍睡意的样子,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迷迷糊糊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呢喃出声:“……时釉光……妈妈叫我鼬鼬……”

      “时釉光……”时凛月在唇齿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算特别,但也不俗气。

      “几岁了?”

      “……九岁……”声音已经含混不清。

      时凛月站起身,看着这个几乎要在沙发上睡着的小小身影。白T恤,光着腿,洗得干净的小脸显得稚嫩无害。

      她再次想起了那个倔强的、孤独的自己。

      内心最深处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她俯身,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姿态,将已经半睡半醒的女孩抱了起来。女孩很轻,像一片羽毛,在她怀里寻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便彻底陷入了沉睡,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时凛月抱着这个陌生的小生命,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一时有些茫然。她该把她送去哪里?警察局?福利院?

      女孩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攥紧了她胸前的一缕卷发,仿佛抓住了唯一的依靠,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妈妈……”

      时凛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沉默地站了许久,最终,抱着女孩,走向了卧室。她轻轻地将女孩放在那张大床的一侧,为她盖好被子。

      橘黄色的床头灯光柔和地洒下来,照亮女孩恬静的睡颜,也照亮了时凛月脸上少见的、复杂的神情。有疲惫,有困惑,有一丝柔软的动摇。

      她站在床边,看了很久。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乌云散开,露出一弯清冷的月亮和几颗疏星。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影子。

      这个冰冷得如同样板间的公寓,似乎因为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的呼吸,而悄然发生了一丝改变。

      时凛月轻轻摘下了眼镜,揉了揉鼻梁,眼角那几丝不易察觉的细纹在灯光下似乎明显了些许。她不知道这个雨夜带来的偶然,将会彻底改变她按部就班、只有野心和利益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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