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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
暮春死了。
隔着一扇并不牢靠的铁门,我听到有人在谈话。
“暮春是咋回事啊?”
“前不久不是还好好的吗?”
“死了。”
“你说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
“换个人摊上那些事也不好过。”
他们好像很惋惜,但只是匆匆浅谈,暮春如何他们并不关心。
暮春怎么就死了,我的脑子转不动了,我可能有些低血糖,外面好像有人在敲门,但我没有力气,我竭力控制自己不要睡过去,下午还要去上班,眼前的黑暗带走了我。
等到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草垛上,黄色的麦秆有些扎我的手臂,有人在下面叫我。
我低头向下望去,一个皮肤微黑的小女孩笑着看我,她的手扒在金黄色的麦草垛上,“我以为你死了,还好你醒了。”
我觉得她的话有些不礼貌,没有回答,但也说不出批评的话,毕竟她还小。我从草垛上作势要跳下来,她下意识站起身想要接住我。
“你接不住我的,这个高度我可以自己下来。”我撑着草垛,猛地起来有些头晕。
她好像有些尴尬,收回了手在不怎么合身的衣服上拍了拍。
我一跃而下,这个高度的草垛我小时候不知道跳过多少个。后知后觉的手臂神经刺痛我,被麦秆划了一道口子,看来很多年后的我已经没有那么熟练了。
等我站稳,她走到我身边,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黄色,很瘦、脸色泛黄,很明显的营养不良。
“我叫暮春,我在村子里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她仰起头看我,问道。
突然间,“暮春死了。”这句话在我的脑海中循环播放,我环顾着四周,全是高高的草垛,中间是一大片正在暴晒的小麦,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难道是梦吗?我这样想着,掐了自己一把,疼得我龇牙咧嘴。
暮春看着我一副失忆的样子,耐心解释道:“今年是2005年,我叫暮春,这里是秋溪村,你是怎么到这里来得?”
我摇了摇头,穿越剧看多了真的会穿越吗?虽然很快接受了我可能穿越的事实,但这件事还没有完全搞清楚,说不定是不想上班的幻觉。
“暮春!暮春!”一个大嗓门的女人站在马路对面喊人。
“妈,我在这。”
暮春说她要回家吃饭,问我要不要去。好像现在除了跟暮春回家,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你妈妈没教过你不能带陌生人回家吗?”
暮春睁着一双圆眼看着我,扬起来的小脸,我一个巴掌就能覆盖:“可你没地方去。”
我没再说话,看着还不到我腰高的小孩,心想小孩还是太单纯。
麦场是一整个大队在用,暮春家在三队,过个马路就到暮春家了。暮春家是全村最穷的一户,院子还是泥地,房子是三代往上传下来的土房子,暮春的爸爸是家里最小的,不是没有红砖建的房子,只是分家的时候,暮春爸爸的大哥二哥连锅碗都不愿意多分一个给他们,房梁常年被烟熏的乌黑,上面挂着玉米,高堂上摆着一张黑白照片,暮春说是她爷爷,我一进门就听到老鼠在上面跑的声音。
“你死着哪去了?”女人先一步回来,灶台烧着玉米核不能离人。
“妈,我带了个朋友回来,可以留她在家吃顿饭吗?”
女人从烧火的灶台转过头来,昏暗的光下衬得脸更加黝黑,“在哪?”
我看着女人竟无意识的心脏阵痛,我就跟在暮春身后,但她只看见了暮春,没有看见我。
难道只有暮春能看见我吗?
“什么也没有啊。让你别出去,都说马上要吃饭了,两条腿就跑得快。”
女人把菜和馒头放在碗里,递给暮春,“给你婆端着去。”
暮春家只有两间房,一间厨房和暮春奶奶在一个屋,暮春和她妈妈住在另一个屋。我看暮春在忙,就走了出去,暮春家院子里有两颗白杨树生得老高,还有一颗杏树,树下面有个狗窝,一条大黄狗窝在哪里。
“狗是跟着我爸回来的,我爸说他去河边,这条狗一直跟着他,怎么赶都赶不走,一直跟着他到我们家,所以就养着了。”
我不知道暮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的,我坐在台阶上,暮春家没有吃饭的桌子,她小小的手端着碗,递给我一个馒头。
我接过蓬松的大馒头,上面还有刚出锅没多久的热气,带着麦香和甜味,吃起来还有面筋的劲道,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馒头了,印象里只有我妈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馒头。
“为什么妈妈看不见你呢?”
我也在好奇这个问题,但我的想法都太可怕,不适合给暮春说。
我说:“可能是你召唤了我,我本来不在这个时空的。”
暮春瞪大了眼睛,我忘了,暮春家这个时候只有一台坏了的黑白电视,她没看过什么穿越剧,更没上过学,“召唤”她听不懂。
“是因为你想我,我才出现的,所以只有你才能看见我。”我再次解释道。
“可我根本没想过你。”
我心里有些无语,但小孩子心直口快哪懂我心里的弯弯绕绕。
暮春喝着粥,还在和我找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我没有家。”我几乎下意识说出这句话。
“暮春,吃饭的时候不准说话!”母亲在里面吼了一声,暮春立马乖乖地吃起饭来。
过了没两秒,暮春又开始说话,她表达的欲望很强,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我自己。
我对那个自己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我小时候很爱说话,我记不起来了,那是在我二十岁就已经记不清的回忆。
暮春家的院子靠着小山边,房后面是一片竹林,风一吹全都在晃,晃得我有些烦躁,我打算起身走一走。
暮春追了出来:“你去哪?”
“随便走走。”
暮春哦了一声,目光没离开我,我叹了口气回到暮春身边:“我不是要走。”
我不明白为什么暮春的眼睛里会流露出不舍,明明我们见面还不到一天。
暮春没说话,牵着我的手。她的手很小,有些凉,紧紧攥着我的两根手指。天渐渐暗了下来,乌云跑到暮春家房子上方,风更大了,麦场收麦子的声音传到了院子里。
暮春的母亲利索地穿上雨衣,手上还有洗碗没擦干净的水滴:“暮春,你赶紧回屋,不要乱跑,听到没有。”
暮春说了句好,牵起我的两根手指把我往屋子里带:“去屋里吧。”
我坐在炕上,暮春拿着各种各样的盆子放在地上、放在炕上,炕太高还要我抱她上去,墙四周糊的报纸因为常年烧炕变得干脆焦黄。
“我踩着小板凳可以上去。”
“这样快。”
我给暮春递了一个盆,问她:“放盆子干什么?”
“下雨会漏水。”
暮春冷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摆盆子。
雨渐渐大了,不出所料,雨滴答滴答地砸在盆子里,暮春盘坐在炕上,拽过来了一堆很陈旧的玩具,有陀螺、摩托车等等,几乎都是男孩子爱玩的玩具。她变得很安静,一直玩着一辆小汽车,往后一拉就跑,即使在炕上它跑得并不快,她还是沉默地玩着。
鬼使神差的,我问她:“很讨厌下雨天?”
闻言,她抬头看我,眼里又扬起稚气的笑容:“我希望有个不漏雨的房子。”
土腥味随着雨水加重,房子里的味道实在太重,又很闷。我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坏的,只记得有段沉闷的日子过后,我的呼吸偶尔会变得困难。
暮春放下手里的玩具,走到我身边问我:“你怎么了?”
我脱口而出:“没事。”
暮春溜下炕去,用一个玻璃杯给我倒了杯水:“喝口水吧,没人用过。”
我接过水喝一口,像濒死的鱼回到水里,我说了句谢谢,暮春说没关系。
她明明有话想问我,余光不知道看了我多少次,还觉得自己伪装的很好。成年的第一步不是看懂自己,而是读懂别人。何况像我这种打工人,上班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次领导和同事的眼色,怎么逃得过我的眼睛。
“暮春。”
“嗯?”
“想问我什么?”我的语气温柔,我实在难以想象,我竟然可以这样平静的说出一个问句。
暮春本就粗糙的衣服又被她揉皱了几分:“我的家让你很难受吗?”
她的语气带着不自信,语气很弱,每个字落在我的心里就像这雨砸在铁盆里,哐啷作响。
她低着头,有些难堪。我空白的大脑窜出一些记忆,在我学生时代我从未将我的朋友带到家里,因为太破败了,所以生长出来的自尊心让我自卑。
我曾经想:人为什么要生长出自尊心,为什么要因为与生俱来的东西自卑,为什么不能大方接受?接受一间一下雨就担心会坍塌的土屋,接受买一包盐就没钱后的贫穷,接受别人的旧衣服,接受不合适的鞋子……
我伸出手落在暮春的膝盖上:“没有嫌弃,只是我身体不好,下雨天太闷了,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暮春这才抬起头:“你的手怎么抖这么厉害?”
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抖得像筛糠。
“有点冷。”
暮春将她的小被子盖在我的身上,我只有蜷缩着才能被完整的包裹,好在我喜欢把自己盘起来睡觉,膝盖抵在心脏上我才有安全感。
“睡个好觉。”暮春对我说。她没有故事书,只有一辆小汽车是完好的,我在她的汽车声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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