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拾芥录

作者:Marsha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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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剑如何不尘埃


      待到月上中天,清辉遍洒,丫鬟们手持长杆,在檐下挂起一排剔墨纱灯,灯纱面上绘着工笔的鸟兽虫鱼,其形栩栩如生,随内里的灯芯散发出一团团米白色的柔光。

      侍女端来水面漂着花瓣的铜盆,聂桓拉过宣云行的双手洗净,再用布巾擦干,这才准他去拿盘中的月饼。

      “这块是什么馅的?”宣云行问道。

      “糖渍玫瑰馅,特地减了糖,你蛀牙不能多吃。”

      聂桓左手端着茶盘,右手抱着他,纵身一跃便上了房顶。他将茶盘放在屋脊上,盘中的月饼连同紫砂茶具一起纹丝未动。

      宣云行靠在他怀里啃月饼,咬出一个缺口后自然而然地递到他唇边,聂桓只是随便咬了一小口尝尝味,随后又斟了一杯乌龙茶,喂给他解腻。

      “阿桓,我有一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有话便说。”聂桓捏着那杯残茶,抬头望向夜空中那轮巨大的月亮,打趣道,“今天听水浒传评书的时候,你还问个不停,怎么现在又不问了?”

      宣云行咽下月饼,鼓起勇气发问:“我真的不是你亲生的?”

      聂桓正喝着残茶,闻言一阵猛咳。

      宣云行见状,睁大眼睛追问:“我不会真的是你亲生的吧?”

      聂桓缓过来以后,在他脸颊上轻轻拍了一记:“胡说八道,你若是我亲生的就好了。”

      汴京沦陷距今已有十年之久,聂桓在城破之日,一人一剑迎着漫天风雪,抱着尚在襁褓中的王孙,从内宫一路杀到宣化门。

      如今南人愈发势弱,这桩旧事不但没有被人遗忘,反而多年以来为人津津乐道,甚至出现了以此为蓝本的戏文。这也让宣云行听到了有关自己身世的流言蜚语。

      聂桓倾心兰妃之事天下皆知,仗着名剑“长绝”在手,冒死救下兰妃的孩儿,也说得过去,但是否还有另一种可能?比如说……宣云行不是龙种,而是这位广陵客的骨肉,否则聂桓没必要冒着被金人砍成肉泥的风险,去救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婴儿。

      宣云行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久了,如今说出口便觉得心里一松,他并不是聂桓的孩子。

      这个答案让他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正在他愣神之际,聂桓已搂着他跃下屋顶,站在了倒映着月色的池塘边。

      几尾丹顶锦鲤受到惊扰,飞快躲进了莲叶底下,瞬间不见踪影。泛着粼粼银光的水面,慢慢恢复成平滑如镜的模样。朗月让人间亮若白昼,也让他们能借着月光,看清池中彼此的倒影。

      聂桓未及而立之年,浓眉大眼,五官立体,俊朗无俦,不带半点脂粉气,倒是那上薄下厚的嘴唇,显出一股柔和的亲善来。反观宣云行唇红齿白,如同无瑕美玉一般,二人怎么看也不像父子。

      “看清楚了?长得像不像?”聂桓贴着宣云行柔软的脸颊,低声道。

      他午后沐浴用的桂花香皂,身上还残余着淡淡的香气,宣云行很喜欢靠着闻。

      “一点都不像。”水中宣云行的倒影流露出沮丧的神情,聂桓将手掌搭在他的肩膀,偏头吻了吻他的面颊,似是想安慰他。

      “不像就对了,你不是我的孩儿。”聂桓释然道,“我虽离经叛道,却也知发乎情止乎礼,与你娘之间清清白白。”

      “你若真是我的孩儿,我又怎会让你被关在这小小的王府里,日日望着四四方方的天……”

      聂桓想起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兰妃,她眼底的忧愁如同白纸上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少女时代与自己相遇时的活泼性灵,早已被名为宫廷的巨兽吞噬殆尽。红墙的红是妃嫔小产后流出的鲜血,碧瓦的碧是宫人被打死前呕出的胆汁。

      他出神了,又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你若真是我的孩儿,我就带你远走高飞。去看昆仑山巅的皑皑白雪,杭州西湖的接天连碧,听庐山林海的漫漫松涛,寒山古寺的潇潇夜雨……而不是乖乖待在此处,做一只笼中雀鸟。”

      宣云行被他话语中深入骨髓的悲哀打动,眼泪簌簌落下,舌面残存的甜味化为悠长的苦涩,比他受风寒时喝的药汤还苦。

      “怎么哭了?”聂桓宽大的手掌捧着他的脸颊,用指腹轻轻替他擦去眼泪,“今天过节,哭可不好。”

      “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想遇到我娘吗?”宣云行哽咽着说。

      “我不想再遇到她了,爱而不得,实在太苦。”聂桓认真答道,“纵使她未曾入宫为妃,我这样的江湖草莽,也不会成为书香门第的女婿。”

      可是……正是你这样的江湖草莽救了我的性命啊,你不光救了我的性命,在金人南下之际,又救下了许许多多寻常百姓的性命。

      那些居庙堂之高的公卿,只会在夜夜笙歌里醉生梦死,如同刈麦一般收割黎庶辛勤劳作的硕果,用生民的血肉喂养野兽般的敌人,把百姓的性命当作为求一时苟安的祭品。

      “阿桓,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当你的孩儿,无论你是什么。”宣云行抱住聂桓的脖颈,满心依恋地与他蹭了蹭鼻尖。

      他开始回想起从他人言语中拼凑出的、聂桓的少年时代,他本是孤儿,被祖师收养,在终南山白云观拜师学艺,传习广陵绝响剑谱,手持嵇叔夜曾使用的名剑“长绝”,于万军之中刺杀金人将领完颜晟一战成名。

      是岁,黄河水患,暂困于汤阴城隍庙,结识了同样被困在庙中,为众人看病的兰晏苓,与之一见如故,结为义兄妹。白云观的传人不可动凡心,他自知已破规矩,回到师门,禀明真相,引起轩然大波,成了门下弃徒。

      同年,兰晏苓通过大选入宫成了“兰妃”,而他也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直到汴京沦陷,兰妃为保名节自尽,他从乱军之中救出了她的独子宣云行。

      朝廷的都城从汴京变成临安,他也带着宣云行从汴京到了临安,悉心呵护,无微不至。他陪伴宣云行十年,名剑“长绝”便入鞘十年。这四四方方的天空,框住了宣云行,也框住了他。名动天下的侠客,真的情愿被骂“皇家走狗”,度过碌碌无为的余生吗?

      “你这个傻瓜,人哪有什么下辈子!”聂桓哈哈大笑,搂着他又回到屋顶上躺着,望向夜空中巨大的月亮,“你这辈子命好,皇家血脉,锦衣玉食。要知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黄河水患的时候,多少如你一般大的孩子被迫卖身为奴。”

      “我若是阿桓的孩儿,就是做乞丐也甘愿的!”宣云行赌咒发誓。

      “哪里舍得你去行乞,我去给人看门,你在家里读书就好。”聂桓爽朗笑道。

      紫砂壶里的乌龙茶已然冷却,聂桓不敢给宣云行喝又浓又冷的茶水,只好自己对着壶嘴灌下去。在这凉风习习的秋月夜,他忽而觉得有些寂寥,手指却被养子轻轻攥在手心,宣云行的掌心温暖而柔软,如同冰天雪地中唯一的热源。

      “那我一定好好念书,给阿桓赚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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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名剑如何不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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