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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筚篥
“世间转坏如风中灯。”
珞熙第一次听到筚篥曲,是在她及笄那年,宫中的宴会之上。
骁骑大将军裴况班师回朝,自西域带回数位乐人舞姬,借此宾主齐聚之景于宫宴上奏乐献舞。为首的乐人手持筚篥,声音悠长,奏的是教坊中的曲子《离别难》。大抵是因为如今身处宫宴之上,乐人改动了部分曲调,整体听来凄凉稍减,却多了些辽远。
珞熙少时在诗文中读到过这种乐器,却只知它源自龟兹,在前朝南北纷扰的连年战乱中传入汉地,却至如今,才知前朝诗人那句“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忽然更作渔阳掺,黄云萧条白日暗”为何意。
宴上乐师技艺高超,筚篥又本就能让人心绪飘散,她一时听得有些恍惚,在满场惊叹中怔怔出神。
她的座次恰好与裴照相对,自裴照离京去往西境安护府历练后,她也有多时未见到他。珞熙思慕裴照数年,如今再见,自然不愿错过此等能看到心上人的机会。于是借着推杯换盏的间隙悄悄抬起眼来,往对面望去,却又在那人敏锐地察觉出异状,视线转来时迅疾地收回目光,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
正在此时,她忽地听闻身旁有人喃喃:“真好听,不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我听了那么多筚篥曲,却从没听过这样的曲调。”
豊朝宫宴并不拘于礼法,珞熙平日赴宴时也会与永宁一起窃窃私语,甚至还会听永宁为她指一指宴席之上的显贵子弟,用轻微却又带着笑意的声音同她讲起哪家的子弟今日在马球场上出了糗,哪家小娘子才气斐然名动四方。可她却甚少听到方才那般清脆的声音。
珞熙不由有些好奇,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原本按照座次,珞熙的身旁应该是永宁,可今日永宁恰巧未至,她便没有过多关注。这一望去,才发现说话的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她穿着玫红色的裙衫,鬓发间簪着一对团花錾刻,镶嵌玛瑙的步摇,神情间似有愁绪,可细细看去,却又尽是灵动活泼。注意到珞熙看来的目光,她转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抿唇笑起来,抬手向她打了个招呼。
珞熙微微一怔,为她这与礼法全然不符的行为,也为她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眸。她一看便知,这双眼的主人定然未受磨难,亦未经历过波折,那是宫中女眷甚少拥有的温暖,像是她自前人行记中看到的西域天山下的万里碧湖。
她悄悄瞥了眼四方,发觉无人留意她这边的异状,于是向那侧挪了挪,低声解释道:“这是教坊里的曲子,名为《离别难》,应是意在抒发别离之苦。”
“别离之苦?我听不出来。”那姑娘扑闪着眼睛,也学着珞熙放低了声音,却掩不住其中的青春活泼与朝气,“但他吹得真好,比我们西州最好的乐师吹得还要好呢。我听着总能想到家里,像是能看到西州的月亮。”
她说着,却微微敛了神情间的笑意和好奇,低低叹了口气,垂下眼去,喃喃道:“真想回西州看看啊。”
珞熙刚想为她解释,如今身处宫宴之上,且还是为裴况将军接风洗尘,不宜演奏过于悲伤的曲目。可话未出口,却被她后面的自言自语所吸引:“西州?你是西州人?”
随即她忽然反应过来,此刻能出现在宴席之上的西州女子只有一位,顿时下意识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来:“——你是西州九公主?”
“是呀。”她扬起眉,甜甜笑起来,“我叫玛尔其玛,嗯……翻译成汉文的话……就是你们中原的红枫。你叫我小枫就好啦。”
这是她和小枫的第一次见面,但早在前两月李承鄞班师回朝时,珞熙就听闻了西州九公主的名字。那时她母丧毕,又自益州归来,行过笄礼后不久,便刚好赶上浩浩荡荡的大军返京。
当时她听到的都并非什么好话。豊朝疆域广袤,四海臣服,自恃大国矜傲,西州送公主来和亲明面上是为两国邦交,实则只是前任国主畏惧豊朝国威无力拒绝,现任国主曲天泽又为了巩固已岌岌可危的西州,为西州能在中原与西域的争夺中保全自身,从而将自己的妹妹推出当作棋子。再加上九公主天真烂漫,不受礼法约束,与久居宫中,循规蹈矩的女子截然不同,大家面上不说,实则总是不喜欢她——哪怕她实则要嫁给未来的太子,成为未来的太子妃,甚至皇后。
她与永宁相对而坐,听宫人与她们讲起翊王入城时的盛况。她边听边绣着帕子上的团花纹样,永宁百无聊赖地翻阅前些日子刚得来的话本。旁边宫人声音清脆,眼底眉间尽是向往,像是虽未至现场,却亦被那宏大的场面所震撼。
说着说着就讲到了那位随行而来的西州九公主。那宫人是永宁殿里的女官,极为能说会道,寥寥数语,便将一应事务说得如同亲见。或许是知晓二位公主都并非以门第出身品评人物之人,自己的身份又不容许她对此事过多评论,她已尽力如实道来,只是言语之间,却仍难免带了些天朝上国的自豪,从而对那位九公主有所轻视。
珞熙静静听了良久,直至杯中热茶被她喝了大半,这才转过头来,却是问了句颇有些无头无尾的话:
“听说她病了许久,如今好全了吗?”
侍女被她问得一愣,而后摇摇头:“婢子不知。九公主如今正奉皇后殿下谕旨,由女官教习礼仪,非漪澜殿中人,如今还见不到她。”
珞熙默然,却也知宫中规矩森严,西州曲氏虽为西域王族,可来到豊朝,终究也要为重重礼法所束缚。西州九公主又即将嫁入皇室,日后更不能行差踏错一步。怕是在未有些宫中女眷的样子之前,他们还都见不到她的面。
她喝了口茶,自语道:“希望她身体能好上一些……我听茱萸说她刚到上京时高烧不退,迷迷糊糊认不得人,只认得她身边自西州伴她前来的侍女,一直喊着要回家,想见西州国主和已故的王后。”
其实茱萸告诉她的情况还要更严重一些。那时九公主眼看着就要熬不过去了,太医束手无策,只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若非她的侍女,那位从车驾自西州回返中原起,便一直随着她的哑女阿渡一直陪伴着她,只怕还真不一定能挺过来。
珞熙的母妃早逝,父皇对她算不上多亲密,自幼关心爱护她的亲人只有几位兄长、永宁和皇祖母。因此在她听闻九公主一病不起后,顿时因父母均不在身侧的同病相怜而对她心生怜悯。
侍女颔首,恭敬地为她添了盏茶,回道:“应是好些了,否则殿下也不会遣方尚仪来教习九公主。您若是实在担心,待过些时日的宫宴之上,大抵也是能见到她的。”
“那也没有多久了。”珞熙垂眼,望着茶壶上冉冉升起的烟雾发呆,又抬头看着永宁,“只是可叹,日后或许除了那位阿渡姑娘,大概也无人再能宽慰她这满腔思乡之情了。”
永宁一怔,随即却亦是抬起眼来。珞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与她一同望着那座雄伟壮观,遥遥可见的太极殿,听身边的姐妹长长叹息一声:“可是……无论如何思念故国,她又哪里还能回家呢。”
她亦默然。永宁说得虽有些直白以至残忍,却一点不错,就如同她曾在史书中读到的无数掩于青史之中的和亲公主一般,既然来了豊朝,又何来归乡之理呢?
或许西州九公主的家乡,那片浩瀚苍茫,广袤无垠的雪山大漠,于她而言,注定只在梦中可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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