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到了三月，店内换季。这个春天主打的颜色是嫩绿和粉黄。

　　嫩绿是柳梢头冒出芽尖的嫩绿，粉黄是蛋皮裹笋酿里面的春笋，切得细细的小碎块。

　　梁鸿宝还是第一次发现内衣也是有季节的。

　　春天的这个下午，三月的暖阳融融地洒在木头模特的身上。

　　她一件件地把模特身上的内衣给脱下，又给它们换上新款。

　　老店员杨敏佳在偷懒，趁着老板娘不在，躲在柜台后面在打瞌睡。

　　临睡前，她特意嘱咐梁鸿宝，鸿宝，我昨天陪我老奶奶打麻将到老晚。故意输牌实在太累了，我眼皮都睁不开了。老板回来的话记得一定要叫醒我。

　　梁鸿宝没意见。她刚来时杨敏佳对她多有照顾。而且这家内衣店除了老板娘偶尔回来查查岗，平时就她们两个人在，同事融洽实在非常重要。

　　所以她一个人担起两个人的活。给模特换好衣物，又清点好货架上的商品。

　　今天是工作日，店内十分冷清。一下午只来了两个客人，而且也都随便看了一下就走了。

　　梁鸿宝在店里转了好几圈，瞧见杨敏佳还趴在柜台后睡觉，此刻还发出了细细的打鼾声。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吓她一跳，毕竟她都补眠了一下午，也该醒了。

　　柜台上有本皱巴巴的服装杂志，还有张标题光怪陆离的娱乐报。

　　梁鸿宝下意识就略过服装杂志，反手拿起了娱乐报。预备把它拿起来盖住杨敏佳好吓吓她。可刚伸手，她就笑了。

　　报上的大幅照片中，某个身影十分眼熟。

　　梁鸿宝咬着手指，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八卦新闻。

　　看着看着，报纸上的身影突然在眼前出现了，骇得她往后跳了半步。

　　“哇，吓我一跳。”她一边惊魂未定地拍着自己胸脯，一边打量来客。

　　看他穿着铅灰色的衬衫，手上搭着黑色长外套，下雨前天色般的搭配，和店里的轻快气质浑然不搭。不禁摇着头说：“春天都来了，还穿得像冬天。”

　　又想想，又摇摇头：“你一年四季都一个样。你那些女朋友看着不会闷吗？”

　　“哦——”她眯着眼又自己解答了自己，狡猾地笑了。“我知道了，她们没看全过一年。”

　　朱施南就靠着柜台笑，由着她自问自答。

　　等到她说完了，他在店里慢慢地逛了一圈，翻了翻架子上的新刊广告。上面的混血模特麦色皮肤，曲线玲珑，穿着主打的新品青春洋溢地微笑着。

　　“你们这，还挺不错的。”他慢慢评价道。

　　梁鸿宝跳到他面前：“是吧是吧。嗳，要不要给女朋友买套内衣回去，帮我做做业绩……唉，算了，她肯定不会穿这种牌子的内衣吧。”

　　朱施南随手就拣起一套粉紫色的。“我送的，她还挑什么。”

　　梁鸿宝磨着牙，“啊啊，真想替女性同胞咬你。不过谁叫你是上帝。上帝，要不再多买两套？要是怕送出去丢了份子，放家里自己穿其实也很不错。哦，我来看看看看，你应该也能穿个B.”

　　朱施南丢了她一个白眼，又拿了两套。

　　“好嘞，客人，给你结账了。”梁鸿宝乐滋滋地帮他算账。

　　“不对吧。”她整理着准备放进袋子的内衣，狐疑地瞅了娱乐报一眼，“你确定是这个尺寸？”

　　朱施南不耐烦地回她：“你清楚还是我清楚？”

　　“嗯——”梁鸿宝一边拖长了语音装袋，一边又不相信地瞟了一眼报纸。

　　内衣装进粉红色的纸袋，小票跟刷卡存根也通通放进袋子。双手托着袋子恭恭敬敬地递给朱施南，梁鸿宝说：“客人，您走好。”

　　朱施南看了她一回，也不接袋子。“你这么快赶我走。”

　　“也不是。”梁鸿宝指指还在睡觉的杨敏佳，往旁边挪了几步，压低声音问道，“其实我想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还用找？随便逛两步就看见了。”朱施南表情夸张地说。

　　“我和客人您哪有这种缘分。嗳，说真的！”

　　“真想找一个人还找不到。”

　　“嗳，也是。”梁鸿宝半蹲下来，抬着头问他，“他们还好？”

　　“大概不怎么好。”

　　“哦。”梁鸿宝问，“死不了？”

　　“那肯定死不了。”朱施南这样回她，笑一笑，“哪有你这样问自己父母的？”

　　“因为，我是个没良心的畜生！”

　　“他们气头上骂你两句，这么较真？”

　　“做畜生好啊，六亲不认，无牵无挂。我乐意做畜生。”梁鸿宝低下头，手指在地上乱划。

　　朱施南用脚踢踢她鞋子：“你这样蹲着真难看。”

　　“我脚痛。”她捏捏自己的小腿，“静脉曲张，让你整天穿高跟鞋站着，你也不顾难看不难看了。”

　　“钱还够用？”

　　“够用。我早猜到有这一天，所以以前才专囤手链和表，又好带又好卖。没钱吃饭了拿一样就够吃个十年八年的。所以他们停了我卡也没用。”

　　“那还要在这店里打工，回家吃着你的名表不是更好。”

　　“你懂什么，这叫体验生活。”

　　“用摔坏的手机也是体验生活？”梁鸿宝一怔，这才注意到自己蹲下时，摔裂了屏幕的手机从口袋里露出一角。朱施南伸手抽出手机，她站起来劈手就夺回，又放进口袋。

　　“他们砸的！”

　　“何必呢，谈个恋爱和家里搞成这样。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都能查到我在这上班了，你怎么没查查他！”

　　朱施南注意到梁鸿宝的脸色不太愉快，有些谨慎地回答。“单纯找个有名有姓的人简单，我只是找你，不做多余的事。”

　　梁鸿宝拍拍他肩膀，“谢了。”

　　“我提醒你一句，我不查。不代表别人不查。”

　　梁鸿宝看着他，“我跟他们说了，要是他们敢动他，我就和我哥做一样的事！”

　　朱施南和她对视了一会，转开了目光，又去闲闲地翻架子上的八卦杂志。

　　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眼光看着别的地方，微微带着笑。

　　“嚇，我说，你每一回恋爱都谈得这么吓人。”

　　梁鸿宝笑着说：“看你说的，说得我好像谈过多少回恋爱似的。我一共才谈过两回。”

　　“那已经很多了好不好，我到现在还在初恋呢。”朱施南摆出副夸张的神态说。

　　“啊，”梁鸿宝原本要顺着他的话说，但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现在总算懂了，看来你就是靠你的油嘴滑舌骗到你那么多个小女友的啊。”

　　“哪有，都是我被人骗好不好。”朱施南还是那副样子，只是语气突然有些变化。“喂，我说，你真的不嫁给我？嫁给我其实也还可以了。我也没那么差吧。”

　　梁鸿宝低头在摆弄被他弄乱了的书架，开玩笑般地答他。“帮女朋友买内衣的这位先生，要不要先跟报上的那位小姐分了手，再来说这话。”

　　朱施南在她身后，从她整理着的架子上抽出一本杂志卷起来打了一下她肩膀。她抢回去也用杂志打了下他右肩，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梁鸿宝赶紧把杂志捋捋平，笑骂了神经放回架子上。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还以为你这辈子都忘不了他，没想到也是能爱别人的。”

　　梁鸿宝的右手还悬在架子上，尾指无着无落地一动。

　　听到那人继续说，“还这么容易。”

　　店门口的风铃一动不动，没有风。

　　等她转过头，朱施南仍然是平常那副表情，带着笑提提袋子，示意他要走了。

　　只是临走他又问了一句，“你爸妈要是还不接受怎么办？”

　　她用力扯出嘴角线条。

　　“我傻啊，我有让他们不得不接受的办法。”她在肚子上比划了个弧形，向他得意地眨了眨眼睛。“我在努力。”

　　他目光停留在她看起来还平平的肚子，停留了两秒，然后推门。

　　“祝你心想事成。”他转头说。

　　“呃……那我祝朱大公子，呃，美女如云。”梁鸿宝说。

　　他云淡风轻地走出去。隔着窗玻璃，梁鸿宝看着他走到那辆看起来很骚包的银色恩佐复古跑车旁，把纸袋扔进去。

　　柜台后，杨敏佳重重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朦胧中看见外面有辆豪华超跑一驶而过。

　　“哇，我们这胳肢窝里还能看到这么好的车。开车到这边来干嘛的？”

　　“啊，他来劝我嫁给他的。”她的同事煞有其事地说。

　　“吹吧，我昨天还收到了海洋之星做婚戒呢。”杨敏佳活动着四肢站了起来，“睡了好大一会，店里怎么还是这么冷清。今天吃零鸭蛋的话，晚上老板脸色可好看了。”

　　“谁说零鸭蛋，刚才刚卖出去三套。”

　　朱施南到影视公司接人，连茵是腾江影视的当家花旦，坐在大厅等他已经有一会了。

　　他一到，连茵就跟他抱怨，她坐在这显眼得要命，来来回回人都跟她打招呼，睐着眼睛问她，茵姐等人哪。

　　他笑：“谁让你坐大厅了，你不能坐里面去。”

　　连茵说：“那还不是怕你等我呗。宁愿我丢面子，也不能让你朱公子再等我。上次我晚到了十分钟，啧啧，那脸色……这辈子我也不会让你再抓住这种机会。”

　　“还有人敢和你摆脸色?”

　　“我们这一行就是靠看脸色吃饭的，怎么奢望不看脸色。制片方、导演、观众，个个脸色要看，种种眼光要忍。演坏一两个角色，观众变脸更是常事。也不在乎多那么一个两个。”

　　“哟，这么委屈。照你这么说，你们这一行怎么还人人抢做红星？”

　　“不是委曲，也不是抱怨。只是正好这么一说。做一个人便有一份苦，你朱公子看起来样样顺心，但你难道就真样样顺心。”

　　正是个路口，车水马龙。红灯亮起，朱施南便停下车。

　　握紧方向盘，他说：“我怎么不顺心，我觉得我顺心得很。”

　　连茵瞟了他一眼，心下有点奇怪。朱施南一向随和，偶尔她故意找两句小别扭，他也只当情趣，并不在意。今天却句句较真。

　　想着赶紧转个话题，可她忍不住多了一句。

　　“你这个人，脸色都摆在心里，面上可看不出。但我看得出。”

　　“怎么，演员当腻了，准备改行去算命？”

　　“唉，”连茵把墨镜往下一拉，“你别说，如今这知名的风水先生看个地基不比我们赚得少，而且主人家看前三请四请，看完后三谢五谢，既有里子又有面子。我要是懂点周易会个风水，我还真做这一行去。”

　　“到时候小报还不登满消息啊，知名红星转行算命，一卦千金半卦难求。”

　　“就怕是过气女星下海算命，门庭冷落穷困潦倒。如果真有那时，朱公子一定赏脸来赐我一卦。”

　　朱施南说：“那我可跟你提前说好了，那卦你就只捡好听的说，不好的就别说了。”

　　连茵知道这玩笑话不免有提醒的意味。

　　她听进了耳朵，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继续聊天。

　　只能顺着原来的玩笑话问他：“要是我到时真过了气，走在路上一个人都不认得我，又老又丑，在这红灯前面提着菜篮子等着过马路时，遇到了你。你到时候会不会载我一程？”

　　“会。不过到时我车里恐怕也有副拐杖了。踩油门的脚也动过一两次骨质增生手术了。看你现在的状态，要等过气至少还有五六十年。”大概他也发觉刚才态度有点过，便哄着她说上几句。

　　“哈，哪能撑上五六十年，恐怕五六年都是多的。化妆师这两天都说我，一拍夜戏眼黑眼圈就要费力遮了。三四年前，连拍两场大夜戏都精神奕奕，现在，不行了。”

　　“我看比以前漂亮。等过气我载你那天，我也会这么说。”

　　虽然明知道只是说着哄她开心的，可连茵还是笑了。

　　车子经过一棵棵高大的乔木。今天天气预报晴天转阴，天空中的薄云层正向太阳逼近，光影斑驳掠过朱施南的侧脸。

　　连茵看完窗外又转过来看他。

　　如果按他们圈内人的眼光来看，他是属于风流倜傥的那派长相。骨架很正，五官深邃，但眉目之间总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腔调。这让他认真说话的时候也带着点开玩笑的性质，笑起来的时候也不像认真在笑。也让他整个人常常显得什么也不在乎。

　　这点别扭之处让他恐怕演不了正派的男一号。

　　连茵想，这个人到老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是这副神态。自己老了，不知道又是什么光景。

　　这么一想，她便有些触动。人仿佛就入了戏，想想如果真是又老又穷时，在红灯这里遇到几十年不见的他。两个人一起坐了他的车，局促又不知从何聊起。

　　她突然在心底笑了自己一下，然后轻微地摇一下脑袋，像要甩掉自己的异想天开。

　　枕在椅子上，她伸着软绵绵的手去撩朱施南胳膊。

　　朱施南只看着前方的路，提醒她：“哎，开车呢。”

　　他们去绿洲新开的一家小影城看电影。因为是新店没什么人，店里还崭崭新散发着装潢材料的气味。

　　连茵戴着大墨镜、大口罩，进了电影院才敢拿下来。

　　朱施南说：“你这样才引人注目，干脆全别戴，也别化妆，穿件牛仔裤和破T恤。我保证没人认识你。”

　　连茵走的是淑女路线，一年到头基本上都是长发配各式裙子，很少穿牛仔裤。

　　连茵瞟他一眼，“这样你能看上我呀？”

　　朱施南避而不谈，只是说：“每回和你出来都跟偷情似的。”

　　“偷情多刺激。那你下回找个不那么刺激的吧。”

　　朱施南笑着说：“好。”

　　他们看的是部法国片。因为同时段放映除了这部法国文艺片，就只有连茵主演的片子了。连茵不想看自己的电影，更不想和朱施南一起看。

　　可这部文艺片开头就是大段大段的风景，观众更是少的可怜。只有零散的几对情侣散布在卡座，明显是来厮磨时光，而无所谓电影。

　　在电影沉闷的音乐声中，朱施南昏昏睡去。

　　醒来时，灯已经亮了。只见连茵红着眼眶，拿着纸巾抹眼泪。

　　朱施南笑着问：“喂，我就睡一会。用不着气得哭鼻子吧。”

　　连茵见他笑了，杵了他一下：“美得你。我是感动得哭了。这片子很好，你不看可惜了。”

　　“哦，讲的什么？”朱施南拉着她站起来，给她戴上墨镜。

　　她因为这个贴心的动作，不顾是在公共场所挽住他胳膊。

　　“讲的是一个爱情故事。”

　　“我就知道是老掉牙的爱情故事。”朱施南故意打了个哈欠。

　　“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爱情，是从头至尾的一场暗恋。”

　　“那更没意思了。”

　　“你不懂的。”连茵用纸巾抹了抹鼻子，说了一段长长的法语。

　　她之前去法国参与过一部合拍电影。虽然只是个小配角，但她心性高，突击补习了很长一段时间法语，简单的法语词汇都能说一点。现下也正可以显摆一下，显示她并不是别人以为的那种空有外表的花瓶。

　　朱施南默不作声。

　　“你不是学过法语，这么简单都听不懂啊。”

　　“还给老师了。”

　　连茵故意哼了一声：“骗鬼啊，上次去芒通还看你说得很溜，就是骗我给你作翻译。”

　　看他还是不说话，连茵赶紧道：“好吧好吧，我翻给你听。意思就是说，明知道不能拥有，就假装从未渴望。里面的女主角对朋友说的一句话。”

　　朱施南还是不做声。

　　连茵本来和他并排走着，看他现在都落后一两步，停下脚步微偏着头问：“怎么了?”

　　“原来我看过这部电影，老片子了。”

　　连茵问：“和谁看的。”

　　“一个人。”

　　“那你觉得好看吗？”

　　他笑了一下：“有什么好不好看的。这是我最不喜欢的那种剧情。”

　　“可你总不能否认它拍得好吧。”

　　“就是拍得好才让人看得难受。”朱施南顿了一顿。

　　从刚才聊起这部电影起，他就没走过几步。

　　“看得太难过了，再也不想看第二遍。谁知道不知不觉又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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