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 章
民国二十五年冬,寒山寺钟声敲响时,我正在试穿嫁衣。
未婚夫徐朗为我簪上珠翠,“住持无为法师亲自为我们的婚礼诵经。”
我望着镜中一身红的自己,忽然想起八年前岐山那条雪路。
那时背我下山的青年眉目清俊,耳尖通红念着“非礼勿近”,僧袍却将我裹得紧紧。
后来我在禅房偷亲他:“小师父,你动了凡心。”
他喘着气捉住我手腕:“琉璃,你会成我的业障。”
如今我的喜帖送至佛前,寒山钟响八十一声。
最后一声尚未散去,小沙弥踉跄冲进喜服店:
“女施主!无为师叔他…捏碎佛珠,跪在了山门外!”
民国二十五年的冬,苏州城落了第一场雪。
寒山寺的钟声隔着胥江传来,沉甸甸地撞在人心上。我站在“苏绣坊”的试衣镜前,一身大红嫁衣刺得眼睛发疼。西洋镜里映出个陌生的人影,珠翠满头,缨络垂肩,倒像个戏台上的旦角。
“真美。”徐朗站在我身后,手指轻轻梳理我垂下的流苏,指尖不经意擦过颈侧,带来一丝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听说寒山寺那位从不见客的无为法师,竟然亲自答应为我们的婚礼诵经。”
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一如既往的体贴。作为苏州商会会长的独子,他向来最懂如何表现得体。
镜中人面庞精致,却被层层红纱笼罩,看不出神情。我的目光穿过镜面,似乎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寒山寺。无为。
第四十五下钟声传来。
“琉璃?”徐朗的手搭上我的肩,微微收紧,“怎么了?手这么凉。”
我猛地回神,勉强弯起嘴角:“没事,可能是嫁衣太紧了。”
绣坊的老板娘笑着打圆场,一边帮我调整腰封,一边竖起耳朵数着钟声:“……七十九、八十、八十一!正好八十一声,最高规格的祈福呢!新娘子好福气!”
八十一声,圆满。
我的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呼吸都困难。
福气?
我只想起八年前那个冬天,岐山上的风雪刮得人骨头都疼。
那时我刚随父亲从北平迁到苏州不久,趁着学堂放假,独自去岐山赏雪。不料踩空石阶,扭伤了脚踝,剧痛让我蜷在雪地里,冷汗浸透单薄的棉袍,瞬间冻成冰碴。天色灰暗,四下无人,绝望像冰冷的雪沫子,一点点往心里灌。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无声无息死在那山缝里时,一个藏青色的身影出现了。
他拨开枯枝,踩雪而来,眉目清俊得不像凡尘中人,光溜溜的脑袋上落了几片雪,像个误入山野的瓷娃娃。
“女施主?”他的声音很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疼得说不出话,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小和尚蹲下身,查看了我的伤处,耳根悄悄漫上红晕。他犹豫了一下,转过身,背对着我蹲稳,声音绷得紧紧的:“失、失礼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背起。青年的背脊不算宽阔,甚至有些瘦削,但很稳。藏蓝色的僧袍带着淡淡的檀香和阳光晒过的味道,将我整个包裹。我冻僵的脸颊贴在他颈侧,能感受到皮肤下温热的脉搏。
他走得极稳,每一步都深深踩进雪里,生怕颠簸到我。口中低声念诵着什么,细细听去,却是翻来覆去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罪过罪过…”
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什么,我伏在他背上,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气音吹在他耳朵上:“小师父,你念错了,是非礼勿动…”
他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耳廓彻底红透,连脖颈都漫上一层绯色。他把我往上托了托,僧袍裹得更紧,几乎是把我整个藏进怀里,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音却带了点羞恼:“女施主,莫要玩笑。”
那一条漫长的雪路,似乎没有尽头。只有青年压抑的喘息,吱嘎的踩雪声,和我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寺里古朴简单,我养伤的那间禅房就在他居处的隔壁。他每日送来斋饭、草药,动作规矩,眼神从不乱瞟,但我总能轻易捕捉到他刻意回避的目光下,那一闪而过的慌乱。
我的脚踝肿得老高,他蹲在榻前为我换药,指尖冰凉,动作却轻柔无比。我疼得吸气,他额角就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疼的是他。
“小师父,”我看着他光洁的头顶,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僧无为。”
“无为…”我在齿间细细咀嚼这个名字,看着他笑,“真好听。”
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睫,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药膏,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经卷。
一个月,日出日落,梵音钟声。我看着他做早课、扫庭院、劈柴、读书,一副小古板的模样。我心口那点莫名的欢喜,却像春日荒野上的藤蔓,疯狂滋长,缠得我透不过气。
离开前那日,山中落了雨。雨丝敲打着古旧的窗棂,啪嗒,啪嗒。我听见隔壁他诵经的声音停了,大约是读完了。
鬼使神差地,我赤着脚,蹑手蹑脚推开他那扇虚掩的房门。
他正坐在蒲团上,对着窗外出神,侧脸清寂。听到动静,他讶然回头。
我走到他面前,心跳如擂鼓,脸上却挤出最天真烂漫的笑:“小师父,我的脚好像又疼了,你帮我看看?”
他信以为真,眉头微蹙,立刻倾身过来:“怎会?昨日不是已……”
话未说完,我忽然俯身,温软的唇飞快地擦过他的脸颊。
时间仿佛凝固了。雨声,风声,甚至呼吸声,都消失了。
他猛地僵住,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我得逞地退开一步,脸颊绯红,眼睛亮得惊人,指着他的心口:“小师父,你这里,动了。”
他像是终于回过神,呼吸陡然变得粗重,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掀起滔天巨浪。他一把抓住我还来不及收回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指尖滚烫,几乎要烙进我的皮肤里。
“琉璃!”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某种绝望的嘶哑,“你会成我的业障。”
我看着他眼中的混乱与痛楚,心里莫名一刺,却仍倔强地扬着下巴:“我不怕。”
……
“琉璃?”徐朗的声音将我拽回现实,“发什么呆呢?”
绣坊里的暖炉烧得很旺,我却打了个冷颤。镜中的新娘妆容精致,眼神却空洞得找不到落点。
寒山寺的钟声早已停歇,余韵却还在耳边回荡,一声声,敲打着第八个年头。
我最终没有再去纠缠。那日他松开我的手,背过身,声音冷得像岐山的雪:“女施主,请回吧。红尘俗世,非小僧所念。”
我哭着下了山。
后来,我听说他正式接了老住持的衣钵,成了寒山寺最年轻的方丈。我躲在香客群里,远远望见过一次。他穿着袈裟,眉眼低垂,宝相庄严,仿佛从未有过那样失态的时刻。
再后来,时局动荡,父亲经营的纱厂急需资金周转,我接受了徐朗的追求。家世相当,相貌般配,他对我好得挑不出错处。我想,就这样吧。
婚期定下,徐朗说要去寒山寺敬香,我没反对。却没想到,他求来了无为亲自诵经祈福。
这算什么?迟来的超度?还是他终于肯亲手为那段过往画上句号?
请柬,是我默许徐朗派人送去的。送去佛前,送给他。
“琉璃?”徐朗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你到底怎么了?从刚才起就心不在焉的。”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口的悸动:“想起一些旧事。”
“关于寒山寺?”徐朗挑眉,语气有些微妙,“那位无为法师…听说年轻时差点还俗?不知为何又留下了。”
我指尖猛地一颤,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捐香火钱时,听寺里老和尚闲聊提起的。”徐朗笑了笑,伸手替我理了理鬓发,“说来也巧,他与你同岁,也是岐山人。”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徐朗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八年前背我下山的人不是他,知道我心心念念了八年的人是谁。
可他从不提起,甚至在我无数次梦见那条雪路时,温柔地拭去我的眼泪,说:“都过去了。”
原来从未过去。
就在这时,绣坊的门被人猛地撞开!
“哐当”一声巨响,门楣上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撞碎了室内精心营造的宁谧氛围。
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小沙弥踉跄着冲进来,满头大汗,神色惊惶失措。他的目光慌乱地扫过店内,最终定格在我身上。
“琉璃施主!不好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劈裂了所有的安宁,“无为师叔、无为师叔他——”
小沙弥剧烈喘息,眼泪鼻涕一起流:“他捏碎了佛珠……跪、跪在了山门外!谁也拉不起!”
我猛地转身,厚重的嫁衣裙摆像沉重的云,绊得我狠狠一晃。
徐朗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店里落针可闻,只有小沙弥压抑不住的抽噎声。
我的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那句“跪在了山门外”,在耳边反复炸响,震得我魂魄都在发颤。
那一年岐山大雪,他背着我,一步步走出的那条生路,原来从未真正走到过尽头。
徐朗的手还停在半空,指尖残留着流苏冰凉的触感。他很快恢复镇定,伸手想来扶我:“琉璃,这……可能是有什么误会……”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动作快得近乎失礼。
“他为什么跪?”我盯着小沙弥,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小沙弥哭得脸上花花绿绿,用力摇头:“不知道…师叔从清晨接到那份红色的帖子后,就一直站在您旧禅房窗外。早课没上,诵经没去…方才钟声敲完第八十一下,他突然就捏碎了持珠,那檀木珠子崩了一地!然后…然后他就一步步走到山门外,对着下山的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红色的帖子。请柬。
是我默许送去的那份。原以为会是最终的句点,却成了引爆一切的引线。
他不是来祈福,他是来受刑。
为我这场通往“圆满”的婚礼,献上他自己作为祭品。
“琉璃!”徐朗的声音提高了,带着不容错辨的怒意和一丝慌乱,“你要做什么?婚礼还有很多流程要走!一个和尚发了疯,与我们何干?”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冷水,浇得我一个激灵。
我缓缓转过头,看向我的未婚夫。徐朗穿着挺括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完美结婚对象。我曾经也以为,和这样的人共度一生,平淡安稳,就是最好的结局。
可此刻,他脸上那掺杂着羞辱和控制的急切,却显得如此陌生而刺眼。
“与我们何干?”我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徐朗,那是无为法师。”
“不过是个和尚!”徐朗几乎是低吼出来,意识到失态,又强压着情绪,“就算他行为失常,自然有寺里管教。琉璃,今天是我们订婚宴的日子,所有亲戚朋友都在等着!你不要……”
“对不起。”
我轻轻吐出三个字,然后猛地抬手,一把扯下了头上繁琐沉重的珠冠。镶嵌其上的珍珠翡翠噼里啪啦砸落在地,滚得到处都是。
在徐朗震惊的目光和绣坊伙计的惊呼声中,我双手抓起厚重曳地的嫁衣裙摆,用力一撕——
“刺啦——”
昂贵的苏绣应声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底下我原本穿着的素色旗袍和一双便于行走的布鞋。我从来就不习惯那些精致的高跟鞋,就像我似乎从未真正习惯这段按部就班、看似完美无缺的感情。
“琉璃!你疯了!”徐朗脸色铁青,上前一步想要阻止我。
我却抢先一步,踩过冰凉的地板和散落的珠宝,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小沙弥:“带我回去!”
“你不能走!”徐朗拦在我面前,眼神阴沉,“你今天要是为了那个和尚走出这个门,我们之间就完了!”
我停下脚步,抬眼看他。我的眼神里有愧疚,有决绝,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徐朗,”我说,“从始至终,我的心,从来就没从岐山的那场雪里完全走出来过。对不起,利用了你八年的温稳。但我若今天不去,我才是真的疯了。”
我推开他,再不留恋,拉着小沙弥冲出了绣坊的大门。
身后传来徐朗暴怒的吼声和伙计们的骚动,但我已经听不见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混合着可能流下的眼泪,一片冰凉。我穿着撕裂的、昂贵的嫁衣,蓬松的裙摆被雨水迅速打湿,沾上泥泞,变得沉重不堪。我不管不顾,拦下一辆黄包车,在小沙弥报出“寒山寺”后,车夫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怪异的新娘。
街道在车窗外飞速倒退,霓虹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晕。雨点打在车篷上,噼啪作响,像某种倒计时。
我的手一直在抖,冰冷的指尖紧紧攥着破裂的裙纱。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画面交叠闪现——岐山冰冷的雪,他通红的耳尖,禅房淡淡的檀香,他绝望地说“你会成我的业障”,请柬鲜红的封面,以及此刻……他跪在山门外的身影。
他那样一个清冷自持、将规矩刻进骨子里的人,为何会做到如此地步?碎了佛珠,跪于山门,自毁修行,自绝于清规戒律之下?
是为了告别?是为了惩罚他自己?还是……为了我?
黄包车无法直达山门,只能停在长长的石阶下。
我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将我浇透。湿透的嫁衣沉重得像铁,紧紧缠绕着我的双腿。我深吸一口气,甩开试图给我打伞的小沙弥,一步踏上了被雨水淋得光滑湿冷的石阶。
一步,两步……
布鞋早已湿透,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刺骨的寒意直窜头顶。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抹开脸上的水渍,不知是雨是泪。
石阶两旁的古树沉默地伫立着,注视着这个一身狼藉、奋力向上的新娘。
我喘着气,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每向上一步,八年前被他背着下山的感觉就清晰一分。那时他脚步沉稳,为我挡开所有风雪。而此刻,我在冰冷的雨里,逆向而行,奔赴一个未知的结局。
周围的游客和香客纷纷投来惊诧、疑惑、甚至带着怜悯的目光,对着我指指点点。我充耳不闻,眼里只有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和台阶尽头,那扇巨大的、洞开的山门。
终于,我踉跄着爬完了最后一级台阶。
山门就在眼前。
雨幕之中,寺门肃穆。而就在那朱红大门之外,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上,一个藏青色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雨水早已将他浇透,僧袍紧紧贴着清瘦的脊背,勾勒出清晰而隐忍的线条。他低垂着头,水珠顺着他光洁的头顶和苍白的脸颊不断滚落。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尊被罚跪的雕塑,沉默地承受着天地的洗礼,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虔诚和绝望。
他的面前,散落着一地深褐色的檀木珠子,有些已经被雨水冲散,有些深陷在石缝泥泞里——那是他捏碎的佛珠,他持诵了无数遍经文、用以镇定心神、约束妄念的法器。
方丈和几位老僧站在门内檐下,面色沉痛,低声劝说着什么,他却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我的脚步停在了离他几丈远的地方。
雨水冰冷,我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在燃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是死死地看着那个跪在雨中的身影。
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那一直低垂着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隔着迷蒙的雨帘,两人的目光骤然相遇。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青,雨水不断流进他的眼睛,又顺着眼角滑落,分不清是雨是其他。可那双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低垂避世的眼睛,此刻却像燃尽的灰烬,深处是一片荒芜的痛楚和……一种让我心惊肉跳的、破碎的执妄。
八年光阴,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份清寂变成了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只有雨声哗啦,敲打着古寺,敲打着青石板,敲打着两个遥相对望、一身狼狈的人。
无为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看着我,用那种近乎湮灭的眼神。
我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我为他赌上名声、狼狈逃婚而来,却在此刻,被他这一个眼神钉死在原地。
下一步,是救赎,还是更深的地狱?
我不知道。
民国二十五年的冬雨,冷得刺骨。
我站在寒山寺的山门前,一身湿透的嫁衣沉重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模糊了视线,却让那个跪在雨中的藏青色身影愈发清晰。
无为。
八年了。
他瘦了些,侧脸的线条更加分明。雨水顺着他光洁的头顶流下,划过苍白的脸颊,最后没入早已湿透的僧袍。他跪得笔直,背脊挺得像一杆枪,却又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他的面前,散落着一地檀木佛珠。每一颗都带着裂痕,像是他破碎的信仰。
方丈和几位老僧站在檐下,面色沉痛,却无人上前。香客们被知客僧悄然引开,但仍有人不时回头,目光复杂地落在我和他之间。
我该说什么?问他为什么?问他是不是疯了?
脚步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最终,是小沙弥带着哭腔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师叔……”
无为的目光微微一动,极慢地从我脸上移开,落在那散落的佛珠上。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抖,手背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被雨水晕开淡红的颜色。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猝不及防的动作。
他对着我,深深地、缓慢地,俯下身去。
额头,重重地磕在湿冷肮脏的青石板上。
“咚——”
一声闷响,清晰地穿透雨声,砸在我的心上。
“师叔!”小沙弥失声尖叫。
门内的方丈闭上了眼,长叹一声佛号。
我猛地倒退一步,踩到湿滑的裙摆,险些摔倒。这不是我认识的无为。我认识的他,即便在最狼狈的时刻,也保持着骨子里的清傲和克制。他绝不会……绝不会如此作践自己!
“你起来……”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起来!无为!你这是什么意思?!”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化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一种巨大的恐慌和愤怒攫住了我。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湿重的裙摆绊得我踉踉跄跄。我冲到他面前,冰冷的雨水糊住了眼睛,我胡乱抹开,蹲下身去抓他的肩膀,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触手一片冰凉湿透的布料,以及其下坚硬嶙峋的骨骼。他在发抖,细微地,难以抑制地发抖。
“你看着我!无为!”我用力扳他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你告诉我!你跪在这里做什么?!你碎了佛珠,跪在这里,是给谁看?!是忏悔吗?还是逼我?!”
我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被他这自毁般的姿态刺得鲜血淋漓。
他终于有了反应。被我强行扳起肩膀,抬起了头。额头上沾着污泥和雨水,一片狼藉。那双眼睛近在咫尺,里面的痛楚几乎将我淹没。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雨水流进去,声音低哑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贫僧……业障深重……扰了施主大喜……当受此罚……”
业障。
又是业障!
八年前,他抓着我的手腕,气息不稳地说我是他的业障。
八年后,他跪在泥泞里,磕头自称业障深重!
我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崩断殆尽。
我扬起手,用尽了全身力气——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狠狠扇在他冰冷的、湿透的脸上。
时间仿佛再次静止。连雨声都似乎小了片刻。
山门内的僧侣们倒吸一口冷气。小沙弥吓得捂住了嘴。
无为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苍白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红色的指印。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的积水。
我的手心火辣辣地疼,整条手臂都在颤抖。我看着自己留下的红痕,像是也被这一巴掌打醒了,踉跄着后退一步,声音破碎不堪:
“业障……好一个业障……无为……你用八年的时间成了受人敬仰的法师……我用八年的时间试着忘了你嫁做人妇……到头来……你一句业障……就毁了所有……”
我笑了起来,眼泪混着雨水疯狂涌出:“你告诉我……到底谁才是谁的业障?!是谁救了谁……又是谁……不肯放过谁?!”
我的质问在雨水中回荡,凄厉而绝望。
无为缓缓地转回头,脸上指印清晰。他看着我又哭又笑的样子,空洞的眼神里一点点凝聚起某种极深的东西。那不再是荒芜的痛楚,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浪潮。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还停留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吃痛,笑声戛然而止,惊愕地看着他。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挺拔的鼻梁滑落,滴进两人交握的手间。他的眼睛里翻滚着我从未见过的漆黑浪潮,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露出了最原始、最赤裸的内里。
“是。”
他盯着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绝望和疯狂。
“是我的业障。”
“是我不肯放过你,也不肯放过我自己。”
“那场雪早就冻僵了我的魂……你凭什么以为……你走了……我还能成佛?”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碾磨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温度。
“那封请柬……”他猛地攥紧我的手腕,将我拉近几分,两人呼吸可闻,气息交织在冰冷的雨水中,一片滚烫,“你要我诵经祈福?琉璃……你要我如何祝你与他……百年好合?嗯?”
最后那个尾音上扬的“嗯”,带着极致的痛苦和嘲弄,狠狠撞在我心上。
我彻底呆住了,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再掩饰的、几乎要将彼此焚毁的烈焰。
原来……不是忏悔。
不是逼我。
是嫉妒。是疯狂。是八年压抑后彻底失控的毁灭。
“我……”我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为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抓着我手腕的手指微微松开,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眼神开始涣散,额头的温度透过冰冷的雨水传来,烫得惊人。
他好像……在发烧。
持续跪在冷雨里,情绪的巨大波动,早已耗尽了他本就因多年清修而清瘦的身体的最后支撑。
“师叔!”小沙弥惊呼着冲过来。
我下意识地反手扶住他下滑的身体,触手一片滚烫的湿冷。藏青色的僧袍下,他瘦得惊人,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快!扶他进去!”方丈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疾步走出山门,指挥着身后的僧人。
几个年轻力壮的僧人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从我手中接过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的无为。
我脱力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匆忙将无为搀扶起来,往寺内走去。他垂着头,毫无声息,额角的红痕和脸上的指印在我眼前不断放大。
我的手还残留着他手腕冰冷的触感和滚烫的体温。
地上,那摊泥水和他散落的佛珠,一片狼藉。
雨,还在下。
仿佛要洗净这山门前所有的爱恨痴狂,却又徒劳地将其冲刷得更加清晰刺目。
我看着那消失在寺门深处的藏青色身影,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抱住自己冰冷的手臂,在无人再顾得上的雨地里,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这场奔赴,没有答案。
只有更深的纠葛,和更痛的领悟。
雨声未停,敲打着古寺的飞檐翘角,也敲打着我浸透冰冷的身体。我蹲在泥水里,哭得浑身发抖,方才扇过无为耳光的那只手,掌心依旧残留着火辣辣的刺痛感和他皮肤冰凉的触感。
业障。
他不肯放过我,也不肯放过自己。
那场雪冻僵了他的魂。
一句句,一声声,比这冬雨还要刺骨,在我脑子里反复切割。
几个僧人小心地将意识模糊的无为扶起来。他软软地靠着师兄弟的支撑,头无力地垂着,湿透的僧袍紧贴着他清癯的背脊,显出一种惊人的脆弱。额间那片磕碰出的污红和脸颊上清晰的指印,在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快,扶回寮房!去请医师!”方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心。他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我,目光复杂,最终只是长叹一声,转身快步跟上了搀扶着无为的队伍。
人群簇拥着那个藏青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幽深的寺门之内。
山门前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淅沥的雨声,满地狼藉的佛珠,和一个被遗弃在冰冷雨水中的新娘。
小沙弥犹豫了一下,撑着一把油纸伞跑过来,怯生生地遮在我头顶:“女……女施主……雨太大了,您……您先进来避避吧?”
我缓缓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着小沙弥担忧的脸,又看向那扇吞噬了无为的、幽深的寺门。
进去?
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
那个打了他一巴掌、在他清修之地引发这场轩然大波的疯女人?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湿透沉重的嫁衣和脱力的双腿让我踉跄了一下,险些重新跌回泥水里。小沙弥连忙伸手扶住我。
触手一片冰凉湿滑的缎面,和其下微微颤抖的手臂。
“我……”我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能进去……”
我这副样子,出现在佛门清净地,已是最大的不敬。更何况,里面那个因我而崩溃的人,此刻正不知如何。
可我又能去哪里?
回到那家绣坊,面对徐朗的怒火和旁人异样的目光?回到那个我刚刚亲手撕碎、绝不可能再回去的“圆满”未来?
天地茫茫,寒雨潇潇,我竟无一处可去。
“女施主,”小沙弥看着我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有些不忍,“师叔他……他之前就有些不好,接到帖子后一直站在您以前住过的那间禅房外头,一夜都没怎么合眼,早斋也没用……方才又淋了这么久的雨……您、您要不还是……”
小沙弥的话语凌乱,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我的心。
他站了一夜。
在我曾经住过的地方。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混杂着雨水、泥土和远处飘来的檀香味道。再睁开时,眼底多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然。
我借着沙弥的搀扶,站稳了身子,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水渍,目光投向寺内。
“带我去看他。”
不是请求,而是陈述。
小沙弥愣了一下,似乎被我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哦,好、好的……您跟我来,从这边侧廊走,人少些……”
我拎起沉重肮脏的裙摆,跟在小沙弥身后,一步步踏入了寒山寺的门槛。
寺内并非空无一人。一些僧人匆匆走过,看到一身狼藉嫁衣的我,无不面露惊诧,但或许是得了方丈的吩咐,或许是出家人的涵养,并未有人上前阻拦质问,只是合十行礼后便快步离开,只是那目光中的复杂情绪,难以掩饰。
古寺回廊幽深,雨丝沿着黛瓦滴落,在廊下形成一片雨帘。踩在冰冷光滑的石板上,每一步都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让混乱的大脑一点点清醒过来。
我被引到一处僻静的僧寮院落。小沙弥指了指其中一扇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师叔就在里面,医师刚进去……”
话音未落,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一位老僧走了出来,正是方丈。他看到廊下的我,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目光沉静地打量着我这一身与佛门格格不入的装扮,以及那明显哭肿的双眼和苍白的脸。
“住持大师……”我松开攥着裙摆的手,指尖冰冷,微微躬身行礼。身上的嫁衣还在滴水,在我脚边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女施主。”方丈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无为需要静养。”
这是婉转的逐客令。
我抬起头,直视着方丈:“他是因为我才……”
“缘由如何,已不重要。”方丈打断我,眼神里透着看透世事的悲悯与一丝无奈,“重要的是,此劫,他须自己度过。女施主,你在此,于他无益,于你无益,于寒山寺清誉亦是无益。”
话语平和,却字字如锤,砸在我心上。
我知道方丈说的是事实。我的存在,本身就是点燃无为所有理智的那把火。
可是……
屋内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还有僧人低低的交谈声。
我的心立刻被那咳嗽声揪紧。
“我……”我嘴唇颤抖,“我只想知道他好不好……我看一眼就走……绝不打扰……”
方丈沉默地看着我,目光似乎能穿透我强装的镇定,看到我内里的恐慌和无助。良久,他缓缓叹了口气:“痴儿。皆是痴儿。”
他侧身让开了一步,并未明确同意,却也不再阻拦。
这已是出家人最大的宽容。
我的心猛地一跳,也顾不上礼节,踉跄着几步冲到那扇虚掩的房门前。
手指颤抖着,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浓郁的药味混合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
房间简陋而整洁,一床一桌一椅,仅此而已。无为躺在靠墙的床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却似乎仍在发冷,身体微微颤抖。一位老医师正坐在床边,为他施针。
他的脸侧向门口,双眼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额头上那片污红已经被清理干净,贴上了一小块纱布。而我留下的那个巴掌印,依旧清晰地浮现在他左颊,红得刺眼。
他的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紧紧蹙着,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那样一个清冷自持、克己复礼的人,此刻却如此脆弱地躺在那里,因为我。
我的呼吸瞬间窒住,手指死死抠住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老医师起了针,摇摇头,低声对旁边的僧人道:“急火攻心,外邪入体,寒气侵骨……忧思太重,郁结于心非一日之寒……需得好生静养,切忌再动心神……”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我身上。
我再也看不下去,猛地向后退开,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发出沉闷一响。
小沙弥担忧地看着我。
方丈合十闭目,低声诵念佛号。
我沿着廊柱缓缓滑坐到地上,破裂的嫁衣铺散开来,像一朵凋零在佛前、沾满泥泞的花。我将脸埋进冰冷颤抖的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
错了。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八年前不该去招惹他。八年后更不该送来那封请柬。
我以为的告别,于他而言,是凌迟。
雨声渐小,檐角的滴水声却更加清晰,嗒,嗒,嗒,敲在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打开。老医师提着药箱出来,与方丈低声交谈几句,摇了摇头,告辞离去。
方丈看向蜷缩在廊柱下的我,缓缓道:“热度暂退了,但未醒。女施主,你……”
我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我扶着廊柱,艰难地站起身。
“大师,”我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能否……借我一身干净衣裳?”
半个时辰后。
我换上了一套小沙弥找来的灰色棉布衣裤,宽大粗糙,却干净暖和。我将湿透的嫁衣胡乱卷起,塞进一个布袋里。洗净了脸和手脚,穿上了一双僧鞋。
我走到无为的房门前,这一次,没有推门,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
透过门缝,能看到他依旧安静地躺着,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我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然后,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跪了下来,对着那扇门,深深地叩下头去。
如同他方才在山门外对我做的那样。
只是这一次,无关逼迫,无关业障。
是忏悔,是告别。
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我闭上眼,轻声道:“对不起。”
“还有……再见,无为法师。”
起身,决然离开。没有再回头。
我走出寒山寺侧门时,雨几乎停了。天色依旧阴沉,但云层透下些许微光。
我拎着那袋装着破碎嫁衣的布袋,一步步走下长长的、湿滑的石阶。
身后古寺寂然,钟声未响。
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只有我心里知道,有些东西,从此刻起,彻底不同了。
而寮房内,昏睡中的无为,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泪,没入枕巾,消失无踪。
三个月后,我收到寒山寺送来的一封信和一个小木盒。
信是方丈亲笔,字迹沉稳而慈悲:
“琉璃女施主敬启:无为法师已于上月圆寂。遗物甚简,唯此木盒,嘱交予施主。阿弥陀佛。”
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信纸。
木盒打开,里面是一串重新串好的檀木佛珠,每一颗都带着细微的裂痕,被仔细地修补过。佛珠下压着一封薄薄的信笺。
展开,只有寥寥数字,笔迹清瘦劲峭,一如他这个人:
“第八十一声钟响,是我的答案。”
我怔怔地看着那行字,许久许久,忽然明白了什么。
寒山寺的钟声,从来都只敲八十下。
唯有住持圆寂或新主继位时,才会敲响第八十一声。
他那日跪在山门外,听的从来不是为我婚礼祈福的钟声。
他听的,是他为自己选择的终局。
我握着那串带着裂痕的佛珠,站在窗前,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如同八年前岐山上的那场大雪。
原来他从始至终,都在用他的方式爱我——以沉默,以坚守,以生命。
业障也好,圆满也罢,终究都是红尘中最深的执念。
而有些爱,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圆满,只能成为彼此生命中最沉重也最珍贵的业障。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