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凰旗下

　　残阳如血，将天边云霞染成深浅不一的绛红，如同泼洒的朱砂，又似干涸的血迹。慕容靖站在破败的城墙上，远眺烽烟四起的山河。这是他守护了三年的城池，也是他失去十五个至亲之人的地方。

　　二十载春秋流转，他仍会梦见那些面孔。梦里，他们都还活着，笑声清脆，眼神明亮，仿佛乱世从未降临。

　　“慕容大人，风大了，您还是回府吧。”年轻的侍卫轻声提醒。

　　慕容靖恍若未闻，只是将手中那面褪色的赤凰旗握得更紧。旗面上的赤凰经多年风吹日晒，已有些模糊不清，但每一针每一线，他都记得分明。

　　那是苏婉婉绣的。她总是抱怨丝线不够鲜艳，抱怨战乱中找不到最好的金线，却还是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绣了整整三个夜晚。

　　“慕容哥哥，你看这凰尾，我用的是双面绣法，这样无论风往哪边吹，旗帜都会很好看。”她扬起小脸，眼中满是期待被夸奖的光彩。

　　那时的慕容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面旗帜会成为他们十五人唯一的遗物。

　　风声呜咽，如同逝者的低语。慕容靖闭上双眼，任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

　　乾元十七年，天下大乱。诸侯割据，烽火连天。北有狄戎犯境，南有叛军作乱，朝廷式微，百姓流离失所。

　　慕容靖那时还不是名震一方的“赤凰将军”，只是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凭着祖传的武艺和几分侠义心肠，在乱世中组织起一支义军。

　　那日午后，他带队巡查至破败的云州城郊，忽闻前方有打斗之声。

　　“头儿，像是难民被山贼劫了。”副手赵刚眯眼远眺，手已按在刀柄上。

　　慕容靖挥手示意队伍隐蔽，自己则悄声上前探查。只见十余个衣衫褴褛的山贼正围着一小队难民，刀光闪烁间，已有几人倒地。

　　“准备动手。”慕容靖低声道。

　　就在此时，难民中突然跃出一道人影，剑光如练，瞬息间便放倒两个山贼。那是个女子，身着素白衣衫，身姿矫健如燕，剑法精准狠辣。

　　“好身手！”赵刚不禁赞叹。

　　慕容靖却注意到另一个细节：难民中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正护着几个孩童后退，同时冷静地观察着战局，口中似在计算着什么。

　　更远处，一个文弱青年指尖寒光闪烁，几枚飞刀精准地命中山贼手腕。

　　“有意思。”慕容靖唇角微扬，“帮他们一把。”

　　赤凰义军加入战局，很快扭转了形势。山贼见势不妙，仓皇逃窜。

　　白衣女子收剑入鞘，向慕容靖拱手：“多谢相助。小女子白羽，这些是我的同伴。”

　　慕容靖还礼：“慕容靖。诸位这是要往何处去？”

　　一个戴着眼镜的书生上前一步，文质彬彬却目光锐利：“在下顾明远。我们原本要去北境避难，谁知途中遭遇乱兵，行李马匹尽失。”他苦笑着推了推眼镜，“根据我的计算，步行到北境至少还需二十日，而我们的干粮只够三天了。”

　　“顾大哥你就别念叨你的计算了。”一个娇嗔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慕容靖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走上前来，裙摆虽沾了尘土，却依旧看得出是上好的绸料。她小脸精致，眼若秋水，此刻正微微撅着嘴。

　　“婉婉，不得无礼。”飞刀青年轻声斥责，却掩不住眼中的宠溺。

　　少女不服气地瞪他一眼，转而看向慕容靖时却露出甜美笑容：“小女子苏婉婉，多谢慕容公子相助。请问这附近可有干净客栈？我需要沐浴更衣，这一身尘土实在难受。”

　　众人闻言皆露出无奈之色。赵刚忍不住嗤笑：“大小姐，这兵荒马乱的，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想着沐浴更衣？”

　　苏婉婉立刻红了眼眶，泪珠在眼中打转：“可是...可是我已经三天没洗澡了...”

　　飞刀青年立刻瞪向赵刚：“婉婉是医女，爱干净是应当的。”他转向慕容靖，拱手道，“在下秦风，擅长飞刀。慕容公子见笑了。”

　　慕容靖打量着这一行人，心中暗暗称奇。乱世之中，这样一群身份各异、性格迥异的人竟能结伴同行，实属罕见。

　　“诸位若不嫌弃，可随我回营。”慕容靖道，“虽无豪华客栈，但热水热饭还是有的。”

　　顾明远警惕地看着他：“慕容公子为何要帮助我们？”

　　慕容靖微笑：“乱世之中，能活下来都不容易。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白羽冷冷接口：“也可能是多一个送死的人。”

　　慕容靖不以为意：“姑娘剑法高超，若想对你们不利，方才不必相助。”

　　一直沉默的文弱青年突然开口：“我嗅到西南方向有烟味，可能是叛军在烧村子。”他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一怔。

　　慕容靖惊讶地看着他：“阁下是？”

　　“唐钰。”青年简短答道，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枚精巧的机关小鸟，“我的机关雀能侦查敌情。”

　　顾明远推了推眼镜：“根据风向和气味浓度判断，火源距此大约五里。若是叛军主力，一炷香内就会到达这里。”

　　慕容靖当机立断：“请诸位速随我回营。刚子，带队警戒后方！”

　　赵刚洪亮应声：“是！”

　　苏婉婉却突然指向不远处：“那里还有个人！”

　　众人望去，只见一棵枯树下，有个抱着琴的男子静静站立，仿佛早已在那里，却又如同隐形人般不被注意。

　　“柳青？”白羽挑眉，“你何时到的？”

　　抱琴男子微微颔首：“一直都在。”声音清越如琴音。

　　慕容靖心中暗惊。这人隐匿气息的功夫了得，若非苏婉婉眼尖，他根本不会察觉。

　　就这样，慕容靖的赤凰义军迎来了这群特殊的同伴：剑客白羽、书生顾明远、医女苏婉婉、飞刀秦风、机关师唐钰、琴师柳青，以及后来加入的巨斧石磊、孤女凌薇、刚直赵刚、少年杜鹏等人。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偶然的相遇，将会谱写出一曲乱世中最悲壮的战歌。

　　——

　　赤凰营地设在一处隐蔽的山谷中，帐蓬简陋却井然有序。慕容靖将众人安置妥当，特意吩咐炊事为苏婉婉多备热水。

　　“慕容哥哥真好！”苏婉婉笑靥如花，全然忘了方才的惊吓。

　　秦风看着她雀跃的背影，无奈摇头：“婉婉被宠坏了，慕容公子莫怪。”

　　慕容靖微笑：“无妨。令妹很是可爱。”

　　秦风眼神一暗：“她不是我妹妹...只是师父临终前托我照顾她。”他没有多说，但慕容靖看得出其中必有故事。

　　另一边，顾明远正在营地中踱步，仔细观察着防御工事。

　　“顾先生觉得如何？”慕容靖走上前问。

　　顾明远推推眼镜：“防御工事布置得法，但仍有几处破绽。根据我的计算，若叛军从东南方突袭，两刻钟内就能突破外围防线。”

　　慕容靖心中一惊。那处破绽极其隐蔽，他自己也是多日观察才发现，这书生竟一眼看穿。

　　“顾先生精通兵法？”

　　“略知一二。”顾明远谦虚道，随即话锋一转，“慕容公子可知如今局势？叛军首领李崇业已攻占三州，朝廷派来的督师按兵不动，恐怕...”

　　“已有降意。”慕容靖接话，面色凝重，“我得到消息，督师暗中与李崇业往来书信多封。”

　　顾明远点头：“根据我的计算，云州城最多再守半月。城破之日，城中百姓恐遭屠戮。”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训练场传来喧哗。原来白羽正在与赵刚比试剑法，不过数招，赵刚的刀就被挑飞。

　　“承让。”白羽收剑，面无表情。

　　赵刚满脸通红：“不算不算！是我轻敌了！”

　　石磊扛着巨斧大笑：“刚子，输给娘们不丢人！”

　　白羽眼神一冷：“你再说一遍？”

　　石磊被她看得一怵，嘴上仍硬：“怎的？女人就该在家绣花带孩子，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白羽剑已出鞘。石磊慌忙举斧格挡，金铁交鸣声中，二人战作一团。

　　慕容靖正要劝阻，顾明远却拦住他：“让他们打。根据我的计算，白羽胜算六成，但石磊力大，若能持久战，胜算可升至七成。”

　　果然，三十招后，白羽剑法虽精妙，却难破石磊的防御。巨斧舞动如风，逼得她连连后退。

　　就在这时，一阵琴音突然响起。柳青不知何时已坐在场边，轻抚琴弦。琴声时而急促如雨，时而舒缓如风，奇妙的是，白羽的剑招随琴音而变化，愈发流畅自如。

　　石磊却渐渐烦躁起来：“弹什么弹！吵死了！”

　　琴音陡然转急，如金戈铁马。白羽剑势随之大变，一剑挑飞石磊的巨斧。

　　全场寂静。

　　石磊愣在原地，满脸不可置信。

　　柳青止弦，轻声道：“承让。”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赵刚带头喝彩。石磊恼羞成怒，却又无话可说，悻悻退下。

　　慕容靖心中暗惊。这一行人，个个身怀绝技，绝非普通难民。

　　傍晚时分，慕容靖召集核心成员议事。营火跳跃，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

　　“据探子回报，叛军已至五十里外，明日可能就会到达这里。”慕容靖开门见山，“我们是战是退，想听听诸位意见。”

　　赵刚率先道：“自然是战！咱们赤凰义军怕过谁？”

　　石磊扛着斧头：“刚子说得对！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顾明远推推眼镜：“根据我的计算，敌我兵力对比三比一，正面交锋胜算不足两成。建议撤退。”

　　白羽冷哼：“未战先怯，书生之见。”

　　“这不是怯懦，是策略。”顾明远平静反驳，“保存实力，方能为长久之计。”

　　二人争执不下，忽听苏婉婉惊呼：“哎呀！有伤员！”

　　只见唐钰扶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跄而来。那人穿着朝廷军服，伤势极重。

　　苏婉婉立刻上前：“快平放他！取我的药箱来！”此刻她全无娇气，眼神专注而专业。

　　慕容靖认出伤员是城中守军副将陈拓，心中一沉：“陈将军？你怎么...”

　　陈拓艰难抓住慕容靖的手：“慕容...云州城...危矣...督师降了...李崇业明日就要攻城...”

　　众人大惊失色。云州城中有数万百姓！

　　陈拓气息微弱：“李崇业下令...破城后...屠城三日...以儆效尤...”话未说完，已昏死过去。

　　营地一片死寂。屠城二字如重锤击在每个人心上。

　　苏婉婉正在为陈拓处理伤口，闻言手一颤，纱布掉落在地。

　　“怎么办？”她声音颤抖，眼中泪光闪烁，“我...我弟弟还在城中...”

　　秦风握住她的手：“别怕，我们会救他出来。”

　　“怎么救？”石磊烦躁地踱步，“咱们这点人，还不够叛军塞牙缝！”

　　顾明远快速在地上划着计算：“根据现有情报，叛军主力约两万，云州守军五千但军心涣散。若要从外部解围，至少需要八千精兵...”

　　“我们没有八千精兵。”白羽冷冷道。

　　一直沉默的凌薇突然开口：“不一定需要硬拼。”她声音很轻，却吸引所有人注意，“李崇业多疑且好面子，若知道有援军将至，可能会分兵防范。”

　　慕容靖眼中一亮：“疑兵之计？”

　　柳青轻抚琴弦：“我可仿造万马奔腾之声，助长声势。”

　　唐钰从机关盒中取出几个圆球：“这些烟弹能制造千军万马的假象。”

　　顾明远推眼镜：“根据声学原理，若在峡谷设伏，效果可放大三倍。但需要精确计算时间和风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很快制定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慕容靖看着这群相识不过数时辰的人，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仿佛他们早已相识多年，默契天成。

　　“既如此，我们就赌这一把。”慕容靖最终道，“为云州百姓，也为这乱世中最后的良知。”

　　苏婉婉突然举手：“我...我也要帮忙！我可以扮作村女，混入城中报信！”

　　“不行！”秦风立即反对，“太危险了！”

　　“我可以的！”苏婉婉难得坚持，“我熟悉城中小路，而且...”她咬唇，“我要去救弟弟。”

　　慕容靖沉吟片刻：“婉婉说得对，城中需要有人报信和组织防御。但你不能独自去。”

　　他目光扫过众人：“我们需要分工合作。刚子带队正面佯攻，石磊掩护左翼，白羽右翼，顾先生统筹指挥，柳先生和唐钰负责疑兵，秦风保护婉婉潜入城中...”

　　指令一条条下达，清晰果断。众人纷纷领命，无有异议。

　　计划已定，众人各自准备。慕容靖独坐帐中，擦拭长枪。枪尖寒光凛冽，映出他坚毅的眉眼。

　　帐帘轻响，顾明远走了进来。

　　“慕容公子似乎早有救城之意。”顾明远直言不讳。

　　慕容靖不否认：“云州是我故乡。”

　　顾明远点头：“根据我的计算，此战胜算不到三成。慕容公子可曾考虑过失败后果？”

　　“考虑过。”慕容靖抬头，目光如炬，“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顾先生若是怕了，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顾明远微笑：“巧了，我也最喜欢计算小概率事件。”

　　二人相视一笑，惺惺相惜。

　　夜深人静，慕容靖巡视营地。见白羽独自在月光下磨剑，动作轻柔而专注。

　　“白姑娘还不休息？”

　　白羽头也不抬：“剑若不利，如何杀敌？”

　　慕容靖在她身旁坐下：“白姑娘剑法精妙，师承何处？”

　　“自学。”白羽答得简短。

　　慕容靖识趣不再多问。乱世中人，谁没有几分秘密。

　　远处传来幽幽琴声。慕容靖循声望去，见柳青独坐高处，对月抚琴。琴声凄清婉转，似有无尽心事。

　　另一侧，唐钰正在调试机关装置，手指灵巧如蝶舞。苏婉婉在一旁帮忙递工具，二人低声交谈，偶尔传来轻笑。

　　秦风抱刀倚树，目光始终不离苏婉婉。

　　石磊和赵刚在擦拭武器，争论着明日战术。凌薇独自坐在阴影里，擦拭一把匕首，眼神空洞。

　　慕容靖静静看着这一切，心中莫名柔软。这些人，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明日或许就要与他并肩赴死。

　　“慕容哥哥？”苏婉婉悄悄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小护身符，“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说能保平安。你戴着吧。”

　　慕容靖心中感动，柔声道：“婉婉自己留着，明日你要进城，更需要它。”

　　苏婉婉固执地塞进他手里：“我有秦哥哥保护，没事的。你是主帅，不能有事。”说完红着脸跑开了。

　　慕容靖握着尚带余温的护身符，久久无言。

　　黎明将至，众人整装待发。慕容靖举起赤凰旗，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

　　“今日一战，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心中正道。”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诸君，拜托了！”

　　朝阳初升，赤凰旗迎风招展，旗上凤凰仿佛浴火重生，熠熠生辉。

　　乱世之中，十五个人的命运从此紧密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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