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琉璃

作者:猪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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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祠堂对峙


      净室正北的白墙上,一幅女娲娘娘宝像凝辉高悬。一只胎体通透的琉璃净瓶供在下方桌案上,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少女跪在蒲团之上,眼睑半阖,一身素净的灰色衣袍,几乎将整个人了罩进去,只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

      “大小姐不好了!”

      一道焦急的女声在门外脆泠泠响起,不同于以往的娇憨,语气间满是按捺不住的慌乱。

      “赵姨娘带着两位少爷在祠堂闹起来了!他们非说老爷的遗命有假,吵吵着一定要个交代。”

      少女闻言,杏眼微张,复又闭拢。

      她没有立刻起身,反而双手合十,在对着女娲像拜了一拜后,才不疾不徐地站起。

      今日是一月一次的商会,也是她接任家主以来第一次正式与各工坊大管事和老师傅会晤的日子,赵氏在这时候发难,不是成心给她添堵吗?

      孙明月在心中暗暗冷笑,但面上不显,依然是一副端庄沉静的模样。

      她缓步来到贡桌边,在琉璃净瓶中重新插入了一截新鲜的杨柳枝,纤长的手指理了理柳条后,才不急不缓朝着门外走去。

      “我的好小姐啊!前面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你怎么才出来呢?”

      刚一打开门,一个结实的“火球”直接冲了过来,孙明月猝不及防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陶朱从祠堂一路跑过来,一身芍红纱裙黏重地贴在雪肤上,头上的汗珠还未来得及擦拭,抱住小姐的胳膊就要往外拽。

      “急什么急?一个小小的赵氏还能反了天不成?瞧瞧你这慌里慌张的作态,像什么样子!”孙明月一用力,挣脱出被禁锢的胳膊,从容地往祠堂方向走去,步伐沉稳。

      陶朱垂下头,像只犯了错的鹌鹑,乖乖跟在大小姐身后,不敢再行催促之意。

      孙氏祠堂内,巍然高耸的神龛层叠而上,列祖列宗的牌位在其中肃立如仪,金漆字迹在光影下时明时暗,风动无声。

      与前堂处肃静的氛围截然不同的是,本该作为议事之所的后堂,此刻却充斥着一股剑拔弩张的躁动。

      “各位叔伯,大家可要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

      一个容貌艳丽的女人杏色锦裙裹身,打眼望去,在一众素服中显得格格不入。

      赵姨娘歪扭着腰肢,看起来摇摇欲坠,她抬起凝着红色指甲的手捂着嘴,对着几位工坊的老管事和叔伯哭诉道:“老爷生前最疼继昌和继盛,怎会糊涂到把诺大家业交到一个女儿家手里?定是有人趁老爷病重暗中做了手脚!思前想后,这其中必有猫腻!”

      美妇垂泪,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身旁的两个庶子梗着脖子,眼中满是怨怼。

      祠堂内立时窃窃私语了起来,有人对于这场家族继承心有定夺,若有所思;但更多的是秉持着看热闹心态,冷眼旁观。

      一边的忠伯面色铁青,怒视着赵姨娘等人,却碍于身份不好直接呵斥。

      就在这一团混乱之际,一声脆泠泠的通报声由远及近,“家主到!”

      陶朱扯着嗓子,努力将自己的声音放到最大,用力过度导致憋的满脸通红。

      所有人的目光在一瞬间全部聚焦在某一道清丽身影上。

      孙明月稳稳抬脚,在迈过一尺高的门槛后,面无表情地径直走向堂内最前方的那张高背木椅,经过那几个作妖的腌臜货色时,一个眼神都没多给。

      她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缓缓落座。

      下一秒,一道毫无预兆的斥责声在整个堂内回荡。

      “赵氏,父亲灵枢未寒,你在此喧哗,惊扰先祖,是何道理?”

      孙明月语气沉沉,审视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美妇身上。

      赵姨娘被盯得发毛,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可她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股强烈的不甘迅速涌上心头。

      她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向前方,理直气壮地嚷道:“孙明月!你休要拿祖宗压我!我这是为了孙家着想!你一个女子,如何能掌管这么大的工坊和生意?况且你早晚都是要嫁人的,难不成要把整个孙家作为陪嫁,拱手送人吗?”

      话音刚落,一个油腻的中年男子捋着稀疏的胡须慢悠悠站起,挺着那肥大的肚子,看似公允地帮腔道:“明月侄女啊,非是我们为难你。只是这祖宗规矩,男主外女主内,从未有女子掌一工坊之家的先例,你父亲这遗命着实令人费解。事关孙家百年基业,我们这些老骨头,也不得不谨慎些。”

      当最后一个字落地,堂内一下子静了下来,连微弱的私语声也逐渐消弭,只有房梁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几位管事和老师傅要么低头垂眼,要么转头望天,没有一个人敢接话。

      孙明月恍若未闻,目光平静地转向侍立一旁的忠伯,“忠叔,我一路走来,有些渴了,劳烦您给我沏盏茶来。”

      她略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含笑看向下首那些面色局促的大管事和老师傅们,“诸位也站了许久了,想必也渴了吧?不必这么拘礼。”

      众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弄得一怔,答“是”也不对,答“不是”也不好,思来想去,只好客气地笑了笑,含糊应着。

      孙明月也没有深究,对着忠伯继续吩咐道:“既如此,便劳烦忠叔,再多上些清爽的茶点来,让大家解解乏。”

      “是。”忠伯点了点头,赶忙下去准备。

      一时间,堂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周师傅,近来腰疾可好些了?前日宫里赏下的给你那帖膏药,用着可还对症?”

      孙明月余光一瞥,突然望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师傅,坐在靠近堂门的位置上,随即自然熟稔地问候道。

      周匠师闻言,受宠若惊,他只听下人说是旁人送的,根本不知这膏药竟是这来头,大小姐这真的是有心了。

      老人家受到重视,整个人也变得热络了起来,“用着可好了,这宫里的好东西当真是不同凡响,这陈年旧疾都好了大半,多谢主子了。”

      虽然有一些夸张的成分,但是很少受到礼待的周匠师见到方才那一出,还是明智地站起了队。凭着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对大小姐的能力是没有二话的。

      不多时,忠叔带着一队家仆将茶点一应上全。

      孙明月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慢饮了一口。

      直至此时,她才仿佛不经意抬眼,目光掠过仍杵在原地的那母子三人及孙二,讶异道:“嗯?赵氏、二叔,你们还有事?”

      赵姨娘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憋了半晌的怒火轰然爆发,“孙明月!你少在这里装傻充愣!家主之位的事,今天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孙家的基业岂能由一个女子掌管?这家主,合该是……”

      “合该是男丁,是吗?”孙明月放下茶盏,眼皮都没抬,直接接口道。

      “自然!”赵姨娘挺直腰板,如同握住了天大的道理。

      孙明月看着赵氏如同跳梁小丑一样上蹿下跳,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嘲弄,忽地轻笑出声。

      她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子,状若随意地问道:“那若是这所谓的男丁,根本就不是孙家的血脉呢?”

      一语既出,满堂皆寂。

      赵姨娘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尽,瞳孔骤然收缩。

      孙二亦是浑身一震,满脸骇然。

      赵姨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失声尖叫:“你、你胡说什么!继昌和继盛怎么不是老爷的亲生子了?你空口白牙血口喷人,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尚未指名道姓,就忙不迭地自己认了?

      “证据?”孙明月像是听到了一件荒谬的奇闻,当堂笑出声来。

      孙二在一旁听得心头一沉,暗骂了赵氏一句愚蠢,连忙开口补救道:“明月侄女,此话……”

      “二叔不必费心圆谎了。”孙明月直接打断他,语气冰冷道:“你要证据?好,我便给你证据。”

      她抬手,轻轻击掌两下。

      清脆的掌声落下,一个身形佝偂的中年男子,在家丁的引领下,沉默地走了进来。

      他不能说话,只是对着孙明月深深一躬,忽地抬起头来,混浊的眼睛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死死盯住赵姨娘。

      赵姨娘在看到他的瞬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整个人极度的恐惧,仿佛是见了鬼。

      “赵氏,你可还认得他?你的好同乡。当年是谁趁着夜色,将一名男子引入了你赵氏的房中?又是谁,被你重金收买,却事后欲将人灭口,放了那把大火?”

      孙明月语调慢悠悠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可每多说一句,赵氏的脸就青白一分。

      男人虽然不能言,但他突然点起了头,枯巴巴的手指兀地指向赵姨娘,又指向自己,然后还做了个引入房中和捂嘴拿钱的动作。

      顷刻间,祠堂内直接炸开了锅,众人膛目结舌,打量地看了看赵姨娘,又扫过她身后同样震惊的孙继昌和孙继盛,眼神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赵姨娘的腿一下子软了,像是承受不住一样,跪倒在地。

      一张刻薄的嘴哆哆嗦嗦的,却再也吐不出任何一个辩驳的字眼。

      她身旁的两个庶子,先是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随即目光恶毒地射向孙明月,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孙明月对他们吃人般的目光视若无睹,只觉得心情大好。她那一辈子重视名声的老父亲,即便入了黄土,也终成了笑柄,怎么能让她不畅快?

      “贱人!竟敢做出此等污秽门楣、混淆血脉的丑事!”

      孙二叔心中大怒,一脚狠狠踹在瘫软在地的赵姨娘身上,破口大骂,“我孙家容不得你这等毒妇!”

      他本以为这贱妇只与自己有瓜葛,没想到这是个水性杨花的贱人。

      “二叔现在才想起清理门户,不觉得太晚了些么?”

      孙明月目光横扫过两人,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一个混淆血脉的妾室,两个非我孙氏血脉的男丁,在此妄议家主废立,煽风点火,你是觉得孙家祠堂的列祖列宗,会认同你这‘谨慎’吗?还是说你与赵氏早有勾结,意图不轨?”

      孙二被这诛心之问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家主息怒!家主息怒啊!是我老糊涂了,被赵氏这贱妇蒙蔽,绝无勾结之意啊!请家主明鉴!”

      孙明月没有搭理他,反而缓缓站起身,一步步靠近,在赵姨娘面前不足三步处停了下来。

      赵姨娘畏畏缩缩地低着头,不敢抬眼。

      “赵氏。”孙明月站定后,不再留丝毫余地,无情地宣告着最终裁决,“你秽乱门庭,混淆孙家血脉,还有脸在这里叫嚣!父亲仁慈,顾念旧情,为了颜面,生前未曾揭穿此事,只将你禁足别院。如今你竟敢利用父亲遗泽未散的时机,妄图煽动宗亲,颠覆纲常,其心可诛!但念你曾侍奉父亲一场的份上,免去你的皮肉之苦。即日起,连同这两个孽种,一齐发配到城西的庄子上,永世不得再踏入主宅半步!”

      她顿了顿,转身对着孙二毫不客气道:“二叔,我看你最近有些累了,你现在手头上的事务先停一停,明日我会找人去接管。”

      孙二本还想挣扎一番,孙明月丝毫没有给他狡辩的机会,直接发号施令,“来人,将他们带下去,依令处置。”

      “是,主子。”忠伯躬身领命,几个健硕的家丁快速上前,将瘫软的赵姨娘和失魂落魄的孙继昌、孙继盛拖了出去。

      “二叔还要我亲自请你吗?”孙明月半笑半讽地瞥了孙二一眼,幽幽道。

      孙二也不好再说什么,灰溜溜转身离开。

      孙明月重新端坐于家主位上,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若有人再敢妄议先父遗命,或借庶支身份生事,我孙明月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祠堂内所有人,通通收敛了小心思,低着头不敢言语。

      孙明月把掌心在桌上重重一按,语气骤然沉了下来,满脸严肃地强调道:“还有,太后娘娘寿诞在即,眼下最紧要的是尽快赶制这一批要呈送的琉璃!窑火不能熄,工期不能误,现在即刻回到你们各自的岗位上,仔细查验每一道工序,确保万无一失。”

      她顿了顿,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还有,明日司礼监的掌印会亲临工坊督工。若是在此其间出了半分差池,不必等掌印大人问罪,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是!谨遵家主之命!”

      众人齐声应诺,纷纷躬身退下,匆忙赶往工坊。

      处理完祠堂事宜,孙明月却无半分轻松。

      她疲惫地阖上双眼,空洞洞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温暖的存在。

      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向府邸内院。

      二花绕院墙,中日照芭蕉。

      院子外大门紧闭,她抬手轻叩,里面却毫无声息。

      “母亲。”孙明月声音微涩,细听还有一点委屈,“是我。赵氏母子已被我赶出府,您不必再忧心。”

      言罢,半晌无人应答。

      过了良久,才传出一道带着浓浓怨怼的女声,“你走吧,我不想见你。老爷去得不明不白,你如今却坐在了他的位置上,你叫我如何见你?”

      孙明月喉间一哽,她张了张口,却觉得任何辩解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对着紧闭的院门深深一福,低声道:“母亲保重身体。”

      她失望地转身离开,失魂落魄地朝前面走去,明明是炎炎暑日,可背影远远望去,萧瑟又孤寂。

      刚回到自己院子,陶朱便一脸惊慌地迎了上来,“小姐,不好了!后角门那边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看上去像是工坊的伙计。”

      孙明月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裹住了她,“带我去看看!”

      角落阴影里,一个浑身血污的灰衣男子,气息奄奄的蜷缩着。

      看到孙明月的瞬间,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瞬间爆发出最后一点光彩,用力将手抬起,似乎是握着一只琉璃碗的碎片。

      认真观察会发现,其边缘处极不规则,像是故意砸碎的一角。而最让人注目的是,碎片的釉色明显不对,黯淡无光,与应有的清澈绚烂天差地别。

      “大、大小姐。”那人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贡品、那批贡品,有人动了手脚,掺了次品,还、还故意做脆了骨架,一碰、一碰就……”话未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晕死过去。

      “陶朱,找人把他抬进去,顺便找个信得过的郎中,务必要把他救活!”

      陶朱不敢耽搁,赶紧转头回去找帮手。

      孙明月接过那枚琉璃碎片,指尖发抖,一股汹涌的怒火几近要喷涌而出。

      谁这么大胆子敢对太后寿诞贡品下手!在这个时间点搞破坏,这绝对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明天司礼监掌印就要来了,若是让他看到这批动了手脚的次品,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孙明月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不行!此事决不能暴露!明日必须想方设法地拖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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