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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黄色囚笼
又一次,在那扭曲变调的摇篮曲中醒来。
——这似乎是首摇篮曲?旋律熟悉,却被拉长了音节,拖慢了节奏,像一张被故意刮花的黑胶唱片,在空荡的大厅里无尽循环。每个音符都粘稠地缠绕在一起,钻入耳膜,搅动着混沌的脑髓。
剧痛从太阳穴炸开,我猛地睁开眼,细密汗水几乎浸透了我的整个身体,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明黄色。无处不在的明黄,墙壁、天花板、甚至地面,都涂满了这种鲜艳到令人不安的颜色。墙上画着咧嘴大笑的卡通动物,它们的嘴角咧得太大,眼睛圆瞪,透着一股僵硬的诡异感,似乎下一秒就能把我吞噬,未知的恐慌令人作呕。
回过神就发现我正坐在一张矮小的塑料椅上,鲜红色的,对于我将近成年人的体型来说似乎有些过于狭窄,双腿被迫委屈地蜷缩,膝盖顶在胸前,姿势滑稽又难受,我试图活动身体却发现自己根本用不上力气来。
我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忆的涟漪。脑海空空荡荡,只有那首该死的摇篮曲在不停回荡。我知道什么是椅子,什么是颜色,什么是音乐,或是有关人类活动方式的一切本能和习惯,却唯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和来历,而当我想寻找一些有关我的记忆时大脑就好像要炸了一样。
我勉强支撑着站直,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巨大的室内游乐场,宽敞得不可思议,穹顶高悬,挂着褪色的彩旗和闪烁的彩灯,但奇怪的是,空间同时又给人一种压抑的狭窄感,那些明黄色的墙壁仿佛在缓慢地、不易察觉地向内收缩,又舒展开来,带来一种窒息的压迫感,灯光设计得极为怪异。本该明亮欢快的气氛,却被无数投射灯打出长长短短、交错重叠的阴影。头顶一个巨大的旋转彩灯缓缓转动,那些投在墙上的影子便随之扭曲蠕动,像有了生命的黑色活物,张牙舞爪。
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香气,却潜藏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和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几种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不远处的旋转木马无声地转动着,彩漆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纹,马匹上下起伏,背上空无一人。更远处的碰碰车自主滑行,巧妙地避开彼此,从未相撞,车厢内同样空空如也。视野尽头,过山车的轨道蜿蜒如巨蛇,却没有车辆运行,只有冷硬的框架沉默地矗立。
热闹与死寂在此诡异共存,这里不是个好地方,第六感与直觉提醒着我。
“你又醒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左侧传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猛地转头。那是一个黑发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姿挺拔如松。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与这个色彩斑斓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面容清秀俊朗,刘海微微遮住眼睛,却遮不住那双漆黑眼眸中浓得化不开的焦虑。他的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脸色有些透明,像是长期未见阳光。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你...认识我?”
少年向前一步,嘴唇翕动,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下一秒,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猛地捂住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似乎在挣扎,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最终只能无力地放下手,眼中满是懊恼与警告,对我重重地摇头。
就在这时,我察觉到另外几道目光落在身上,如芒在背。
缓缓转头,我看到不远处静立着一个少女,精致的公主切,黑发如瀑,衬得一张小脸苍白如瓷。她穿着一件欧式暗红色洋装,裙摆蓬松却毫无生气,像是博物馆里陈列的人偶。最令人不适的是她的表情——或者说,毫无表情如同一张精致面具,眼珠黑得深不见底,她的手中牵着一个约莫五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穿着同款的缩小版洋装,大眼睛空洞无神,瞳孔扩散,没有任何焦点。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塑料般的光泽和质感,一动不动,根本不像个活人,更像一个被精心打扮的等身人偶。
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还是第三道目光。
从旋转的木马后方,探出一张脸。那是一个白发少年,拥有一头如月光般流泻的银白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他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布料皱巴巴的,上面沾着深褐色的不明污渍,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惊人的美貌。他的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与白发几乎融为一体,而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冰蓝色的瞳孔,此刻正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热切,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那种专注度令人脊背发凉,他的脸长得很熟悉,但我想不起来他是谁,这种感觉真是太差了,但我敢肯定,我们一定在哪里见过。
“表哥!”
他欢叫一声,像一只看到主人的大型犬,猛地冲过来,不由分说地紧紧抱住我的手臂,把我从椅子上拽了下来,冰凉的脸颊贴在我的肩膀上用力蹭着。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真的好想你啊表哥!”
我全身肌肉瞬间僵硬。他的触碰带来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这个动作曾重复过千百遍,但与此同时,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感沿着脊椎疯狂上窜!他的体温异常的低,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阵阵寒意,我想挣脱开,虽然起不到任何作用。这场面让我有点蒙了,有点不知所措的害怕,那是来自生理的恐惧,我试探性开口: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白发少年眼里有几分晦暗不明,愣在原地,他笑得很勉强,烦躁的抓了抓自己的手臂,留下了几道血痕
“不会的啊表哥,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是累了吗?”他焦急的踱步,形似一个疯子,哦不,他或许就是一个疯子,他抓住我一直重复这句话。
发少年见状,立刻上前,试图将我们分开,他伸手去拉白发少年的胳膊:“放开他!你不记得——”话语再次戛然而止。无形的力量又一次扼住了他的喉咙,只能用那双充满焦虑和警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无声地摇头。
白发少年转过头,似乎是已经缓过神来,对黑发少年露出一个充满挑衅意味的恶劣笑容,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得意:“我和表哥之间的事,轮得到你来插手吗?”
他转回头,继续用那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热切目光凝视我,变脸速度快得惊人,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别理他啦~~他总是这样,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其实最讨厌了,对不对?”
黑发少年翻了个白眼,虽然无法说话,却用口型对我清晰地比划着两个字:“小、心。”
“各位亲爱的游客!欢迎来到回忆乐园!”
一个过于欢快的声音突兀地插入,打破了这诡异的对峙气氛。
我们同时转头。一个穿着夸张卡通制服、戴着大大耳朵帽子的男子,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我们中间。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的制服鲜艳得扎眼,很有辨识度,模糊的脸上挂着标准到毫无波澜的笑容,八颗牙齿白得晃眼,眼神却空洞得像玻璃珠。
“我是你们的导游小乐!今天将带大家参观这个神奇的游乐场!”他手臂一挥,动作僵硬得不自然,如同被线牵引的木偶,“保证让大家玩得开心,留下难忘的回忆!请跟我来~”
他的“开心”一词说得格外绵长,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感。
我没有选择。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自动跟上了这个自称小乐的导游。白发少年立刻紧紧挽住我的左臂,力度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半拖半拽地让我跟着导游前进。黑发少年沉默地跟在我的右侧,始终保持一步的距离,目光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四周,尤其是紧贴在我身上的白发少年。红衣少女则牵着她那如同人偶的小女孩,悄无声息地跟在最后,她的脚步轻得听不见一丝声响,如同飘行。
我们这支诡异的队伍,在永恒循环的扭曲摇篮曲中,开始了在这明黄色囚笼里的“游览”,这条路好像见过了一遍又一遍,复制粘贴一般,黄色,黄色,还是黄色,白发少年依旧紧紧挽着我,不像是依靠,更像是怕我逃走一样,他哼着歌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仿佛这诡异的一切都习以为常。
首先来到的是碰碰车区域。十几辆色彩鲜艳的小车在场内自动行驶,滑行、转向、避让,动作流畅得如同编排好的舞蹈,彼此之间保持着精确的毫厘之差,从未发生任何碰撞。寂静无声中进行着这场热闹的表演,令人头皮发麻。
“来吧表哥,我们坐一起~”白发少年兴奋地拉着我走向一辆天蓝色的碰碰车。那辆车自动停下,仿佛在等待我们。我刚想拒绝就被白发少年强硬的挤进狭小的驾驶座,他就立刻贴着我到同一个座位,整个人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下巴亲昵地搁在我的肩膀上,冰凉的气息吹拂在我的颈侧。
“你还记得吗?”他轻声说,语气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缥缈,却又暗藏着一丝尖锐的诡异,“我们以前最喜欢玩碰碰车了。你总是故意撞我,然后我会假装生气,追着你跑整整一个下午...”
我努力在空白的记忆深渊中搜索,却捞不到任何相关的碎片,只能含糊地点头,喉咙发紧,尽量在缝隙里和他保持距离,我心里祈祷这一切快点结束,似乎在睁眼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结局。
黑发少年选择了一辆红色的车,始终保持在我们不远处,目光如炬,紧紧锁定。红衣少女和小女孩根本没有上车,只是静静地站在场外阴影里,两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场内,那场景比任何恐怖画面都更令人心悸。
“看来你的小跟班还是不放心我们呢。”白发少年嗤笑一声,突然猛地一打方向盘,虽然我根本没看到方向盘有任何实际作用,但我们的车却突兀地加速,直直撞向黑发少年的车!刺激感让我没办法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抓紧了他,狠狠的闭上了眼。
就在碰撞发生的瞬间,意料之中的撞击声和震动并没有传来。两车相撞的部分如同幻影般重叠了一下,然后轻飘飘地错开,仿佛撞上了一团无形的棉花。黑发少年冷冷地瞥了白发少年一眼,苍白的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具讽刺意味的弧度,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两人的剑拔弩张不被允许,小乐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声音很小却有着穿透力:“因为碰碰车永远是井然有序的哦~”
“啧,没意思。”白发少年撇撇嘴,瞬间失去了对碰碰车的兴趣,情绪转换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他冰蓝色的眼睛突然又亮起来,闪烁着一种孩童式的新奇光彩:“对了表哥!我们去玩射箭吧!你以前教过我呢!你以前可厉害了!”
他不等我回应,就兴冲冲地拉着我下车,拖着我走向下一个区域;射箭游戏区。弓和弦看起来都很新,我有些迟疑的扫过整个场地,对上了黑发少年的脸,他没说话似乎是想看看我会怎么做,白发少年不满的用手把我的头转回来,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当我被白发少年推着拿起一把复合弓时,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异常熟悉——弓柄上某些地方的漆被磨得光滑,弓弦的特定位置有长期使用留下的细微磨损痕迹。这些细节与我空白的记忆形成尖锐的矛盾。
箭靶设在十米开外,红心小得几乎只是一个模糊的点。
“试试看,表哥!让我再看看嘛!”白发少年在一旁鼓励道,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某种狂热的期待。
或许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迟疑地搭箭、拉弓。动作流畅得惊人,手臂肌肉仿佛拥有自己的记忆,自动调整到最标准且最熟练的姿态。松弦的瞬间,箭矢呼啸而出,撕裂空气——咄!
一声闷响,箭矢精准地钉入靶心,尾羽微微颤动。
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抽箭、拉弓、发射。第二箭、第三箭...每一箭都分毫不差地重复前一支的轨迹,精准地劈开前一支箭的尾羽,牢牢钉在同一个点上!这种精准度已经超出了常人的范畴。
“完美!就像从前一样!”白发少年拍手欢呼,跳动着,银白的长发在空中划出闪亮的弧线。但他的眼神深处,在那片冰蓝色的虹膜之下,有什么东西悄然冷了下来,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霾掠过。
黑发少年也沉默地拿起一把弓。他的动作同样优雅标准,甚至带着一种经过长期训练的娴熟。但他举弓瞄准后,却故意微微偏转方向,连续三箭,都精准地射在了靶子最外的边缘圈,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当他的目光与我对上时,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再次传递出那个无声的警告。
白发少年似乎对黑发少年的举动毫不在意,或者说完全无视。他的全部注意力又迅速转移了,像一只被新玩具吸引的猫。“下一个!下一个!”他雀跃着,拉扯我的衣袖。
我们被导游小乐那永恒不变的笑容引向一个装满水的大木桶,水面漂浮着十几个鲜红欲滴的苹果,像是一颗颗凝固的血珠。
“这是经典的叼苹果游戏!”小乐导游用他那种毫无波澜的欢快语调介绍,“请各位游客尝试不用手,只靠嘴巴将苹果从水中叼出来!体验童年的乐趣!”
“这太简单了,对吧表哥?”白发少年笑嘻嘻地说着,突然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按在我的后颈上,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我的脸压向水面!
“唔!”
那一刻,莫名的、强烈的恐慌如同冰水般瞬间灌满我的胸腔!我挣扎着想抬头,却无法抗衡那股超乎常人的力量。鼻尖触及冰冷的水面,窒息感扑面而来,就在我被压入水中的刹那,我惊恐地发现,晃动的水面倒映出的,不是我现在这张茫然无措的成年人的脸!
那是一张更年轻、更苍白的陌生面孔——湿透的黑发贴在额头上,眼睛因极度惊恐而睁得极大,嘴唇失色,正无助地张着嘴,似乎在尖叫...
那是我?又不是我?
“怎么了表哥?不舒服吗?”
颈后的压力骤然消失。白发少年立刻松开了手,关切地俯身问道,脸上写满了无辜的担忧。我猛的直起身,水进入鼻腔的窒息感混着血腥的味道,剧烈的咳嗽让我很难受,恐惧和疑惑,而我所谓的“表弟”那关切浮于表面,眼底深处却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的好奇。
大口呼吸着甜腻而污染的空气,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腔。我惊疑不定地再次看向水面——
倒影恢复了正常。还是那张陌生的、属于我现在的、同样年轻的脸,挂着水珠,写满了惊魂未定。
黑发少年猛地冲过来,一把挡在我和白发少年之间。他虽然依旧无法发出声音,但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死死瞪着白发少年,保护姿态不言而喻。
白发少年回以一个天真无邪的歪头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根本不敢再靠近他,就算他是我所谓的亲人,但他就像是狗皮膏一样,任凭我怎么躲闪都会不知不觉的出现在我身边。
就这样,我们在这个巨大、寂静、色彩斑斓得诡异的游乐场里,玩了一个又一个项目。每个项目都看似普通,却都在细节处透着令人不安的异常。没有大型设施运转,没有其他游客,只有我们这支沉默的队伍和那个永远微笑、动作僵硬的导游。游乐场仿佛没有尽头,我们走过一个区域,穿过一道拱门,又会进入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区域,明黄色的墙壁无处不在,那首扭曲的摇篮曲无孔不入,永恒循环。
时间的流逝感变得模糊而可疑。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是整整一天。直到我们的前方,再次出现一扇门。
这扇门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它是浅灰色的金属材质,样式普通,上面贴着一个简单的、厕所标识。它是整个游乐场里唯一看起来“正常”的东西,正因如此,反而显得异常突兀;导游小乐停下脚步,脸上那副标准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各位游客,大家可以到厕所方便一下。里面的空间很宽敞哦。”
他的声音依旧欢快,但“宽敞”两个字被他念得格外意味深长
“接下来的旅程还很长呢,一定要做好准备哦。”
话音未落,我身边的少年身体猛地一震!他眼中瞬间迸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冰蓝色的瞳孔急剧收缩。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来了...终于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走吧表哥,我们一起去!快点!”
黑发少年的反应同样剧烈!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惊慌!他不再试图说话,而是直接冲过来,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我们分开!他抓住我的另一只胳膊,拼命向后拽,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警告!他对着我疯狂地摇头,嘴唇无声却拼命地开合,看口型似乎是——“别进去!”我想拉着他的手,我知道,里面绝对不是好地方。
又一次!无形的力量扼杀了他所有的声音。他痛苦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卡住自己的脖子,身体因剧烈的窒息感而痉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却依然不屈地、绝望地看着我,用眼神传递着最后的声音。
“别理他,表哥。”白发少年的声音甜得发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硬生生地将我拖离了黑发少年的拉扯,我拼命挣扎让他放开我,却无济于事,他好像是一个机械一般强硬的拉着我一步步走向那扇灰色的门。
“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好好...重温旧梦。”
我试图抵抗,脚下用力想要站稳,但他的力量超乎常人,我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
我终于挤出一个嘶哑的音节,具体是什么,我早就已经忘记了。
他回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美丽却疯狂,他猛地用力,将我狠狠推向了那扇半开的灰色金属门
门在我们身后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那首永恒的摇篮曲。
世界瞬间切换。
寒冷、潮湿、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和浓重铁锈味的空气涌入鼻腔。我们不再置身于那个明亮诡异的游乐场,而是站在一个昏暗、老旧的公共厕所里,暗黄色的节能灯在天花板上闪烁不定,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勉强照亮这个狭窄的空间。瓷砖墙壁布满裂纹和污渍,地面潮湿黏腻。模糊不清的人影在几个隔间门前匆匆进出,他们对我们的突然出现毫无反应,甚至没有人看我们一眼,仿佛我们只是空气。
我愣在原地,大脑因这突如其来的环境转换而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一股冰冷、无形却强大无比的力量攫住了我,它缠绕着我的四肢,牵引着我,像操纵木偶一样,控制着我的身体,一步步走向最中间的那个隔间。
脑海中猛地炸开无数杂乱的声音碎片和模糊影像——尖锐的笑声、压抑的哭泣、愤怒的咆哮、还有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持续不断的警告嗡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撕裂我的鼓膜,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呃...”我痛苦地捂住头,却无法阻止脚步,最中间的隔间门敞开着,里面黑暗如同巨兽的口。
白发少年——不,此刻他不再是那个看似天真粘人的表弟,——挡住了我的退路,他的病号服破破烂烂,衣服上的印记越发狰狞鲜艳,白发被红色染尽,身上到处都是伤痕看起来狰狞恐怖,只有那双恬静的蓝色瞳孔,他脸上所有热切、依赖、无辜的表情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扭曲到极致的、爱恨交织的疯狂,眼睛里淡漠无光,翻涌着浓烈的怨毒和一种病态的、令人恐惧的迷恋,我想向后闪躲,背后却是冰冷苍白的墙壁,任凭我如何后退。
“我爱你,表哥。”他轻声说,声音嘶哑,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淬毒的寒意,他的手臂如铁箍般狠狠勒住我的身体,几乎要碾碎我的肋骨。
“但你为什么不爱我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疯狂的质问,“为什么当初不看着我?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为什么让他们那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真的很讨厌你啊...”
他的力量越来越大,呼吸被彻底剥夺,肺部火烧般疼痛,视线开始模糊,最后一眼,在视线中我看到他空着的那只手中,闪过一道冰冷刺骨的寒光——
那或许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刀柄是冰冷的金属,刀身在昏暗灯光下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光芒。
“这一次,你会记住的。”他将嘴唇贴近我的耳朵,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地狱般的寒意,“记住这份痛苦...记住我...”然后,冰冷的刺痛感猛地从腹部传来,尖锐而深刻。
剧烈的疼痛瞬间炸开,温暖粘稠的液体迅速浸透衣物,沿着皮肤流淌而下。力量如同退潮般从体内飞速流失,冰冷的麻木感沿着四肢蔓延。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
视线迅速变暗,边缘开始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旁边那个隔间门板下的一道缝隙,缝隙后面,有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那个黑发少年,他跪在那里,透过门缝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破碎的水光,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质问。
他的嘴一张一合,无声地、歇斯底里地重复着一句话。凭借最后残存的意识,我读懂了那句无声的呐喊:
“我会等你下一次醒来。”
黑暗如同温暖而厚重的潮水,彻底吞噬了我。
“——咚!”
我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下一秒就要炸开,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呼吸急促,手下是柔软光滑到极致的丝绸床单,触感真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昂贵的熏香气息。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极其宽敞、装修奢华的卧室,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丝绒窗帘遮住一半,阳光从缝隙中透入,在地毯上投下一道温暖的金色光斑,不是那个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游乐园,也没有奇怪的人,精美的家具、墙上挂着看不懂但价值不菲的抽象画、床头柜上摆着造型优雅的台灯...
这是我的房间。一个认知自然而然地从脑海深处浮现。
记忆的碎片开始混乱地回涌,如同被摇晃后的雪花玻璃球。我知道这个环境,认识这里的奢华,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
楼下传来了压低的谈话声,一男一女。
我鬼使神差地、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到紧闭的卧室门边,屏息倾听。
“...处理干净了,没人会知道。”一个冷硬的、属于中年男性的声音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可...那孩子毕竟是你妹妹唯一的...”一个女声响起,声音优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犹豫。
“别无选择!”男性声音粗暴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他知道得太多了!而且那份遗嘱...绝对不能让他有机会说出去!否则我们一切就都完了!”
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那孩子...妹妹...遗嘱..他们是在说...谁?“牧怜”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骤然劈开混沌的记忆迷雾,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牧怜,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父母早亡后寄住在我家的表弟。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叫着“表哥表哥”,有着一头罕见银发和冰蓝色眼睛的少年。
三个月前...“意外”去世。父母给我的说法是...溺水,当时我不知道为何,反正....哭了很久很久,我本以为表弟的死亡只是一个事故,但我似乎根本没了解过事情的真相,也没有真正了解过我所谓的父母。
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电子日历,清晰的数字显示着日期——
那正是...牧伶去世后一周...冰冷的战栗感瞬间窜遍全身,我或许可以试试做些什么,不只是为了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然而,就在这决心燃起的刹那,那首诡异扭曲的摇篮曲旋律,仿佛从极其遥远的虚空深处,再一次隐隐约约地飘来,缠绕在耳边,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提醒着我——
轮回,或许从未真正结束。
(第一章明黄色囚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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