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鸣心

　　盛夏的午后，太阳毒得像要把地面烤化，柏油路泛着晃眼的白光，连风都裹着热浪，吹得人胸口发闷。
　　老巷子里的梧桐树叶子蔫蔫的耷拉着，只有蝉鸣声嘶力竭，一声声“知了——知了——”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把季离忧的烦躁和恐慌缠得更紧。
　　他缩在斑驳的砖墙下，后背抵着黏腻的墙皮，廉价的帆布鞋被巷口积的污水溅得发黑。
　　身前围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债主，为首的光头男人叼着烟，烟蒂快要烧到手指，才狠狠地往地上一摁，火星子混着烟灰落在季离忧的裤脚边。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爸跑了，这债不找你找谁？”男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粗哑又刺耳。
　　旁边的瘦高个踹了踹脚边的破纸箱，“哗啦”一声惊得季离忧浑身一颤。
　　“别跟他废话，今天要么拿钱，要么跟我们走，总有办法让你爸现身！”他说着就要拽季离忧的胳膊，粗糙的手指刚碰到他的衣袖，就被他猛地躲开。
　　他的手指上还沾着早上打零工蹭的泥，此刻却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巷子里没有别人，蝉鸣还在反复聒噪。季离忧的额头上全是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混着眼角的湿意，在下巴尖汇成一滴，砸在肮脏的地面上。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再、再给我几天，我一定凑……”
　　画还没说完就被光头打断：“几天？我们等了多少个几天了？今天不给说法，你就别想从这个巷子出去！”
　　男人的拳头重重砸在旁边的砖墙上，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
　　季离忧吓得往后缩了缩，后背贴得墙更紧，却只感到一阵冰凉的绝望。
　　他口袋里只有今天刚结的几十块零钱，连利息都不够，而父亲的电话，从昨天起就再也打不通了。
　　季离忧后背的汗已经把单薄的T恤浸得半透，黏在皮肤上像层密不透风的薄膜。光头男人的拳头还抵在砖墙上，阴影投下来，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罩住。他攥着衣角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却还是强撑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他知道哭没用，只会让这些人更看轻自己。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引擎声从巷口传来，打破了蝉鸣织就的压抑。那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气场，渐渐靠近后，稳稳停在了巷口。季离忧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见一辆深黑色的轿车停在阳光下，车身线条利落，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男人坐在驾驶座上，指尖搭在方向盘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巷内的场景。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间一块低调的腕表，明明没做任何刻意的动作，却自带一种迫人的气场，让原本凶神恶煞的债主都下意识地顿了顿。
　　这人便是沈旭回。他本是要去附近的老街区取一份重要文件，路过这条巷子时，无意间瞥见了缩在墙根的季离忧。
　　“你们在做什么？”沈旭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盖过了聒噪的蝉鸣，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他推开车门下车，脚步稳健地走进巷子，阳光落在他身上，竟像是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与这破败的老巷格格不入。
　　光头男人回过神，上下打量了沈旭回一番，见他衣着考究，气质不凡，心里多了几分忌惮，却还是强撑着气势：“我们找他要债，跟你没关系，少多管闲事！”他说着，指了指季离忧，试图用“欠债还钱”的理据逼退对方。
　　沈旭回没理会他的叫嚣，目光落在季离忧身上，那目光比巷口的阳光温和许多，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轻轻蹙了下眉，转而看向光头男人，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几分冷意：“欠债有欠债的解决方式，堵在巷子里威胁人，算什么本事？”
　　瘦高个见状，想上前理论，却被沈旭回一个眼神制止。沈旭回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调出一个界面，虽没递到债主眼前，却故意让他们瞥见了屏幕上的某个标识。那是本地一家知名集团的内部系统界面，而沈旭回的名字，在本地商界几乎无人不知，只是这几个债主平日里只围着债款转，没见过他本人，却也听过这个名字代表的分量。
　　“我没时间跟你们耗，”沈旭回收起手机，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现在，立刻，离开这里。”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带着某种威慑力，让光头男人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们对视一眼，心里都清楚，跟这样的人硬碰硬，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光头男人咬了咬牙，狠狠瞪了季离忧一眼，撂下一句“这事没完”，便带着另外两个同伙悻悻地离开了。巷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剩下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响着，空气里的压抑感却消散了大半。
　　季离忧还缩在墙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看着沈旭回的背影，阳光把对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他脚边，竟让他觉得那影子都带着安全感。他张了张嘴，喉咙依旧干涩，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挤出一句：“谢、谢谢你。”
　　沈旭回转过身，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他注意到季离忧的帆布鞋上沾着污水，裤脚还有刚才烟灰烫出的小印子，眼底的倔强还没完全褪去，却多了几分无措。“你叫什么名字？”沈旭回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生怕吓到他。
　　“季离忧。”他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手指还在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他对陌生人向来戒备，尤其是像沈旭回这样气场强大的人，可刚才对方救了自己，他又没法完全躲开。
　　沈旭回点点头，从车里拿出一张名片，递到季离忧面前。名片设计简洁，只印着他的名字和一串联系方式。“这是我的电话，”他看着季离忧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再遇到刚才的情况，或者有其他麻烦，随时打给我。”
　　季离忧犹豫了一下，指尖轻轻碰了碰名片，纸质厚实，带着淡淡的墨香。他抬头看了沈旭回一眼，对方的目光坦荡又温和，没有丝毫恶意。他咬了咬下唇，伸手接过名片，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像是握住了一份突如其来的希望。“谢谢。”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眼底的戒备也淡了几分。
　　沈旭回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到的灰尘，又看了季离忧一眼，确认他没受伤，才放心地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他没再多问季离忧的处境，也没提债务的事，给了对方足够的空间，没有丝毫越界的冒犯。
　　季离忧看着沈旭回转身走向轿车，车门关上的瞬间，引擎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巷口。他还蹲在墙根，手心紧紧攥着那张名片，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蝉鸣声依旧聒噪，可他却觉得，刚才沈旭回在的那几分钟，连蝉鸣都变得不那么刺耳了。
　　他低头看着名片上“沈旭回”三个字，字迹有力，和这个人的气质一样，沉稳又可靠。他把名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是珍藏着一个秘密。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帮自己，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遇到他，可他清楚地记得，在这个闷热得让人窒息的盛夏午后，在满是蝉鸣的老巷里，有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像一道光，突然出现在他的绝境里，给了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巷口的阳光依旧刺眼，季离忧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名片，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几十块零工钱，原本沉重的心，似乎轻快了一些。他知道，债务的问题还没解决，父亲依旧联系不上，可至少现在，他不用再面对那些人的威胁了。
　　他抬头望向巷口，沈旭回的车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风裹着热浪吹过，带着蝉鸣，漫过整条老巷。季离忧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慌乱，朝着与债主离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依旧有些踉跄，却比刚才多了几分坚定。他得想办法凑钱，也得找到父亲，而那张藏在口袋里的名片，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让他在迷茫的困境里，多了一点微弱却真切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季离忧依旧在四处奔波。他白天在餐馆打零工，端盘子、洗碗，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则去夜市摆摊卖些小饰品，尽量多攒一点钱。债主没有再来找他麻烦，或许是忌惮沈旭回的身份，或许是还在等他主动联系，这让他暂时松了口气，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好几次拿出沈旭回的名片，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名字和电话，想打过去道谢，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怕自己的麻烦会打扰到对方，也怕自己的窘迫会让对方看不起，最终还是把名片放回口袋，继续埋头赚钱。
　　这天晚上，夜市的人渐渐散去，霓虹灯牌逐个熄灭，留下满地狼藉的包装袋和竹签。季离忧蹲在地上，把散落的发夹、手链一一塞进帆布背包里，指尖被夜风冻得有些发麻。背包带子早就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的棉线，他拽了拽，又把带子往肩上紧了紧，朝着出租屋的方向走。
　　他住的地方在老城区深处，要穿过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往常走这条路时，他都会攥着口袋里的折叠刀壮胆，可今天光顾着清点收入，把刀落在了摊位上。刚走进巷口，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故意踩着他的影子追来。季离忧的心猛地一沉，脚步下意识地加快，背包里的饰品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小子，跑什么？”粗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酒气的风扑到季离忧后颈。他猛地回头，只见两个陌生男人堵在巷口，一个染着黄毛，一个脸上有道刀疤，正盯着他的背包，眼神里满是贪婪。黄毛挥了挥拳头，指节“咔咔”作响：“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不然今天让你爬着出去！”
　　季离忧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本该装着手机，是他攒了半个月工资买的二手机，平时用来联系顾客、查路线，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可指尖刚碰到手机壳，黄毛就冲了上来，一把夺过手机，狠狠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手机屏幕瞬间裂成蛛网，电池都弹了出来，滚到墙角。季离忧瞳孔骤缩，疯了似的想冲过去捡，却被刀疤男拽住胳膊，狠狠甩在墙上。后背撞得生疼，他却顾不上疼，只盯着那部摔坏的手机，眼眶瞬间红了。
　　那不仅是一部手机，里面存着他好不容易找到的父亲的临时号码，还有顾客预订饰品的信息，是他在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能抓住的东西。现在，一切都碎了。
　　“还敢反抗？”黄毛啐了一口，伸手就要抢他的背包。季离忧死死抱住背包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委屈、无奈、恐惧、无助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白天被餐馆老板骂，晚上被顾客刁难，好不容易攒了点钱，为什么连这点安稳都不给自己？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手电筒的光束扫过。“谁在里面？”沈旭回的声音带着冷意，穿透了巷内的混乱。季离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哽咽着喊：“旭回……救我……”
　　沈旭回循声跑来，看到季离忧被按在墙上，眼泪糊满了脸，地上还躺着摔坏的手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没说话，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黄毛的手腕，轻轻一拧，黄毛痛得惨叫一声，松开了抓着背包的手。刀疤男见状，挥拳朝沈旭回打来，却被沈旭回侧身躲开，反手推到墙上，动弹不得。
　　“滚。”沈旭回的声音冷得像冰，黄毛和刀疤男对视一眼，知道不是对手，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巷子。
　　巷内终于恢复安静，只剩下季离忧压抑的哭声。沈旭回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手机，屏幕已经完全黑屏，机身也变了形。他抬头看向季离忧，只见少年还靠在墙上，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滴在衣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离忧，没事了，他们走了。”沈旭回放柔声音，伸手想碰他的肩膀，又怕吓到他，动作顿了顿。季离忧却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哭声更大了，像是要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我的手机……里面有爸爸的号码……还有顾客的信息……”季离忧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他们还要欺负我……”
　　沈旭回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轻轻拍着季离忧的后背，柔声安慰：“没事，号码可以再找，顾客也可以再联系，我帮你。”他能感受到怀里的人在发抖，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手机摔坏，更是长久以来的压力终于爆发。
　　季离忧哭了很久，直到哭声渐渐小了，才不好意思地松开手，擦了擦眼泪，小声说：“对不起，弄脏你的衣服了。”沈旭回的白衬衫上沾了不少眼泪和灰尘，却他毫不在意，站起身，拎起季离忧的背包：“我送你回去。”
　　路上，季离忧低着头，没怎么说话。沈旭回看他情绪低落，主动开口：“手机坏了怎么联系别人？明天我带你去买部新的吧。”季离忧连忙摇头：“不用了，我自己攒钱买就好，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跟我还客气什么？”沈旭回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你一个人在这里，遇到事没人帮忙怎么行？就当是我帮你，等你以后赚钱了，再还我也一样。”季离忧看着沈旭回的眼睛，里面满是真诚，没有丝毫轻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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