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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夜雨
秋雨缠绵,如诉如泣,将金陵城笼罩在一片朦胧水汽之中。秦淮河上的画舫灯笼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暖光,弦歌之声穿透雨声,隐约可闻。石板路上积水映着零星灯火,偶有晚归的路人撑伞匆匆而行,鞋底踏过青石,溅起细碎水花。
更夫老王裹紧蓑衣,敲过三更,匆匆往家赶。梆子声在雨声中显得沉闷,他缩着脖子,只想快点回到那虽简陋却温暖的家。经过沈府旧址时,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不敢多看那漆黑的大门一眼。雨水顺着屋檐流淌而下,在沈府门前的石狮子上汇成细流,仿佛那石兽也在垂泪。
十年前那场惨案至今仍是金陵人不敢触碰的伤痛。名满江湖的沈家一夜之间满门被屠,血流成河,十七口人无一生还。只有少爷沈皓的尸体未曾寻见,有人说他葬身火海,也有人说他背弃家门畏罪潜逃。众说纷纭,唯有那座废宅如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横亘在金陵城的繁华之中。每逢雨夜,老金陵人都会压低声音,说起那晚听到的惨叫与刀剑相击之声,而后又连连念佛,生怕惊扰了冤死的亡魂。
老王正欲快步离开,却猛地停住脚步。蓑衣上的雨水顺势流下,在他脚边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沈府大门前,站着一个人影。
雨幕朦胧,老王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见那人身材高挑,披着青色斗篷,背着一只长形布袋,静静立于雨中,仰头望着沈府匾额。那姿态孤寂而坚定,仿佛与这座死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雨水顺着那人的斗篷下摆滴落,他却浑然不觉,只凝望着那块被风雨侵蚀了十年的匾额,上面“沈府”二字依稀可辨。
“谁、谁在那里?”老王壮着胆子问道,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打更的梆子。
那人缓缓转身。斗篷兜帽下,只能看见线条分明的下颌和薄唇。雨声中,老王的问话仿佛被吞噬了大半,但那人显然听见了。
“老伯,”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久未开口,“这宅子,可有人看守?”
老王咽了口唾沫,雨水顺着他的皱纹流进衣领,他却不敢擦拭:“没、没人敢看守这凶宅啊。公子,您是哪位?这沈府已经十年没人住了,邪门得很,您还是快离开吧。”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道:“这儿不干净,常有人听到里面夜半哭声…”
那人轻轻“呵”了一声,不知是笑是叹。他伸出手,推开了沈府大门。积尘簌簌落下,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一股混合着霉味和陈旧血腥的气息从门内涌出,连雨水都冲刷不尽。
“劳烦老伯告知,从今日起,沈宅有人了。”
说罢,他迈过高高的门槛,身影消失在门内黑暗之中。老王呆立雨中,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忙转身离去,连更都忘了打。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得让他打了个寒颤,仿佛那些关于沈府的恐怖传说都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三日后,沈府斜对面新开了一家医馆。
医馆很小,只一间门面,悬着“青囊堂”的匾额,门边挂一木牌,上书“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坐堂的是个年轻男子,一袭青衫,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异常,仿佛能看透人心。他自称姓木,单名一个莲字。
木莲大夫话不多,医术却极高明。城南张员外久咳不止,群医束手,木莲三帖药便药到病除;码头李工头搬货伤腰,卧床半月,木莲几针下去,他当即就能起身。更神奇的是,他似乎能看透病症根源,常能说出病人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病因。
不过几日,青囊堂前便排起长队。
人们很快发现,木莲大夫有个古怪规矩:每日只诊二十人,过时不候。而且,他似乎对江湖人士格外警惕,但凡带刀佩剑的,他一律不接诊。有江湖人恼怒质问,他只淡淡回应:“行医救民,不涉江湖。”那眼神冷冽如刀,竟让那些刀口舔血的汉子不敢造次。
这日午后,最后一位病人刚离开,一名女子便闯进了青囊堂。
这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身着绛红劲装,腰佩短剑,明艳照人,眉宇间却带着焦急之色。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几缕黑发贴在白皙的脸颊上,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大夫,求您出诊救个人!”她急声道,声音因焦急而微微发颤。
木莲正在整理药柜,头也不回:“带兵器者不医,姑娘请回。”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手上动作不停,将药材分门别类放好。
“不是救我,是救我师弟!他才十五岁,中了毒掌,快不行了!”女子声音已带哭腔,“金陵城的大夫都说没救了,听说您医术高明,我才赶来...”她向前几步,雨水从她的衣角滴落,在干净的地板上形成一小滩水渍。
木莲动作顿了顿,依然没有转身:“中毒该去请唐门的人,我只会治寻常病症。”说到“唐门”二字时,他的声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
“就是唐门的人下的手!”女子冲上前,想去拉木莲的衣袖,却被他侧身避开,“我们是峨眉派的,我叫苏泠。我师弟只是因为与人争执了几句,就遭了唐门毒手。大夫,您若能救他,峨眉派必有重谢!”
听到“唐门”二字,木莲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在苏泠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她腰间的剑。那双清亮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苏泠不由得站直了身子,任由他审视。
“人在哪里?”
“就在对面的客栈!”
木莲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带路。”
客栈房间里,少年躺在床上,面色青黑,呼吸微弱。他的胸口有一个漆黑的掌印,隐隐散发着腐臭。房间里站着几个同样装束的年轻人,个个面带忧色。见苏泠带人回来,连忙让开道路。
木莲检查后,眉头微蹙:“是唐门的‘五阴掌’。你师弟当真只是与人争执了几句?”他抬头看向苏泠,目光如炬。
苏泠眼神闪烁了一下:“这个...晚辈不便多说。大夫,能救吗?”她避开了木莲的注视,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
“准备热水、纱布和酒。”木莲不再多问,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取出一套银针,“所有人都出去,留我一人即可。”
两个时辰后,房门打开。木莲面色苍白,额上有细密汗珠。他倚在门框上,似乎耗尽了力气。
“毒已逼出,命保住了。接下来按时服药,静养一月便可康复。”他递过一张药方,“按方抓药,早晚各一服。”
苏泠惊喜交加,连声道谢,递上一袋银子。木莲只取了一小块碎银。
“诊金已足。”说罢转身便走,步伐略显虚浮。
“大夫留步!”苏泠追上来,“还未请教大夫高姓大名,日后峨眉必有报答。”
“姓木,单名莲。报答不必,只望姑娘守口,莫要向人提起我治过此伤。”木莲没有回头,径直走下楼梯,青衫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回到青囊堂,天色已晚。木莲关上店门,突然咳出一口黑血。他扶住墙壁,缓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倒出两粒药丸服下。他的手在微微发抖,额上渗出冷汗。
“五阴掌毒果然厉害...”他喃喃自语,声音竟完全变了,不再是平日里的低沉沙哑,而是清朗如玉石相击。
他走到后院,打水洗净脸容。水盆中倒映出的,赫然是一张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脸——苍白如纸,却眉目如画,俊美得近乎锐利。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滴落,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竟是罕见的琥珀色,在暮色中闪着幽光。
这才是他的真容。
十年前名动江湖的“玉面剑”沈皓。
沈皓望着水中倒影,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火光冲天,惨叫声不绝于耳。他亲眼看见父亲被一剑穿心,母亲为护他而倒在血泊中。那个蒙面人手中的剑,剑柄上刻着唐门特有的纹饰…
“皓儿,快走!”母亲最后的声音仍在耳畔回响。他被迫逃离,背负着灭门之痛和“畏罪潜逃”的污名,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间,他隐姓埋名,苦修医术与武艺,只为查明真相,为家族雪冤。如今,他终于回来了。而唐门中人也出现在金陵,这绝非巧合。
沈皓轻轻触碰胸前暗藏的软剑,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唐门的人既然来了,那正好省去他寻人的功夫。十年的等待,也该有个了断了。
夜深了,雨势渐大。沈皓换上夜行衣,悄然离开青囊堂,如鬼魅般融入雨夜之中。他的身影在金陵城的屋顶上飞快移动,目标是城西的一处宅院——根据他这些日的探查,那里住着唐门的人。
宅院寂静无声,只有雨水敲打屋檐的声响。沈皓悄无声息地潜入,却发现院内空无一人,只有堂屋中一点灯火摇曳。他推门而入,只见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墨迹未干:
“闻君归来,不胜欣喜。十年旧事,也该重提。若欲知真相,三日后子时,鸡鸣寺见。”
没有落款,但沈皓认得那特殊的墨香——那是唐门特有的“追魂香”,无毒,却能追踪沾染者行踪。
他冷笑一声,将信纸揉碎。对方已知他身份,这是在邀战了。
回到青囊堂,沈皓彻夜未眠。十年前的血案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都刻骨铭心。他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踏入了漩涡中心。
第三天,青囊堂照常开门问诊。沈皓——现在的木莲大夫,面色如常地为病人把脉开方,仿佛昨夜什么也没发生。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睛,偶尔会瞥向门外,留意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午后,苏泠再次来访。这次她没有穿劲装,而是一身素雅裙装,看起来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木大夫,我师弟已经能下床行走了。”她行礼道,“多谢救命之恩。”
“分内之事。”沈皓头也不抬,继续写着药方。
苏泠犹豫片刻,低声道:“那日有所隐瞒,实在抱歉。我师弟并非因寻常争执受伤,而是因为打听沈家旧事,才遭唐门毒手。”
沈皓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沈家旧事?”
“是。”苏泠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据说沈家灭门前,曾得到一件宝物,引得江湖各方觊觎。唐门恐怕与此有关。”
沈皓放下笔,抬眼看向苏泠:“姑娘为何告诉我这些?”
苏泠直视他的眼睛:“那日大夫为我师弟疗伤后,我注意到您步履虚浮,袖口有黑血痕迹。五阴掌毒不仅伤中掌者,还会反噬疗伤之人...除非疗伤者用的是‘金针渡厄’之术。而这门医术,据我所知,只有沈家人才会。”
四目相对,堂内一时寂静无声。雨又开始下了,敲打着窗棂,仿佛在为这场对话伴奏。
许久,沈皓轻轻叹息:“你比看起来要聪明得多,苏姑娘。”
“我不是您的敌人,木大夫...或者说,沈公子。”苏泠上前一步,“峨眉派与唐门素有恩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沈皓凝视着她,十年间他学会了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但苏泠的眼神清澈坚定,让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那个拼死护他逃出生天的丫鬟...
“三日后子时,鸡鸣寺。”沈皓最终开口,“若姑娘真有意相助,届时可在寺外接应。”
苏泠郑重颔首:“必不负所托。”
她离去后,沈皓独自站在窗边,望着绵绵秋雨。金陵城的雨似乎永远不会停,就像十年前的那场雨,一直下到了今天。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隐藏。十年的蛰伏,等的就是这一刻。无论鸡鸣寺之约是陷阱还是契机,他都必须前去。
因为那是离真相最近的地方。
雨幕中,沈皓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少年时代的自己,在沈府的庭院中练剑,父母在廊下含笑注视...那些温暖的记忆,被血与火彻底焚毁,只余下刻骨的仇恨和无尽的疑问。
现在,是时候寻找答案了。
夜色渐深,青囊堂内的灯火久久未熄。沈皓取出藏在暗格中的长剑,剑身映出他坚毅的面容。十年了,“玉面剑”终于再度出鞘。
窗外,秋雨依旧缠绵,如诉如泣。而金陵城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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