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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双府夜
江庭三十二年,秋,深夜御书房
烛火将明德皇帝南沉的侧影拉得很长,映在御书房的蟠龙壁上。
这位以“明德”为号统治江山三十二年的君主,此刻正闭目听着臣子的奏报,手指无声地敲击着紫檀木扶手。
“陛下,靖远侯裴岳在北境私自扩建军营三处,未报兵部备案。”兵部尚书周文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户部尚书紧接着呈上账册:“臣核对军饷,发现裴府近年购置生铁数目异常,远超其爵位规制。”
御史李崇明上前一步,声音尖锐:“贞武侯慕鸿亦不遑多让。其门生故旧遍布西境各军,上月朝议,慕鸿一呼,满堂武将应声,文臣竟无置喙之地!”
明德帝缓缓睁眼,目光扫过跪着的臣子——有文官,也有他登基后提拔的武将。
他那位已故的父皇讲究“文武并重,制衡朝堂”,而他则将这套手段用得更加彻底。
三十年来,他一手提拔文臣制衡武将,又扶植新贵牵制旧勋,让各方势力彼此掣肘,唯有皇权稳坐中央。
可裴、慕两家,终究是不同的。
这两家是真正的累世将门,根基深厚,在军中威望极高。
他们手中握着先帝时期便传承下来的兵权,麾下将士只认将旗,不识兵符。
这威望,是先帝留下的,也是他龙椅下最让他不安的基石。
“证据确凿?”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丝毫没有偏向的意思。
“铁证如山。”周文渊深深低头,“臣已命暗卫将证物封存,随时可呈陛下御览。”
“裴、慕两家近来可有过密切往来?”
李崇明迟疑一瞬:“表面并无,两家在朝堂上甚至还曾因军务争执。但据暗卫查探,上月十五,两家车队曾在城郊驿站‘偶然’相遇,停留了半个时辰。”
明德帝的手指停住了。
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深不见底的幽光。
“既如此,”他缓缓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着禁军统领张肃,领兵查抄裴、慕二府。若有谋逆实证,按律处置;若遇抵抗…”
他略微停顿,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臣遵旨!”
众臣退去,御书房重归寂静。
明德帝走到窗边,望着沉沉夜色。
贴身太监小心翼翼端上温茶:“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歇息?”明德帝淡淡道,“裴岳、慕鸿今夜怕是无法安睡了。”
太监不敢接话。
“你说,朕是明君吗?”皇帝忽然问。
太监慌忙跪地:“陛下当然是明君!自陛下登基以来,四海升平,百姓安居…”
“好了。”明德帝打断他,“这些话,朕听得多了。”
他转身看向墙上悬挂的江山社稷图,目光落在北境和西疆——那是裴家和慕家世代镇守的地方。
“有时候,做明君,就得先做狠君。”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江山,容不得半点隐患。”
窗外秋风呜咽,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仿佛在为一个血色长夜拉开序幕。
戌时三刻,城东靖远侯府
裴岳刚与长子裴瑾议完边境防务,桌上的北境地图还摊开着,茶已凉透。
“父亲,近来兵部对我们北境的军需补给多有拖延,换防文书也卡了许久。”裴瑾眉头紧锁,“似是有人刻意掣肘。”
裴岳揉了揉眉心:“不是似是,就是。明德帝对我们将门世家,终究是放心不下。三十年了,他从未真正信任过我们这些老骨头。”
他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好在你妹妹韵竹,自幼便以体弱需静养为由,寄养在城英国公府。外界并不知我们裴家还有一位裴大小姐,你弟弟裴昀年纪尚小,还没有被人们所熟知,这也算是他的一大保障了。”
“父亲!”裴瑾握紧拳头,“我们裴家世代忠良,难道真要坐以待毙?”
“忠良?”裴岳苦笑,“在猜忌的君王眼中,‘忠良’手握重兵,便是最大的原罪。瑾儿你记住,若真有那一日…活下去,比争一时之气更重要。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话音未落,父子二人同时神色一凛。
那由远及近、沉重整齐的马蹄声,如闷雷滚过青石板路,踏碎了梧洲城的宁静。
“是禁军!重甲骑兵!”裴瑾瞬间拔剑。
裴岳猛地起身,脸上最后一丝犹豫化为决绝:“来了!瑾儿,按之前商议的!我去前厅拖延!你立刻带昀儿和可靠家仆从西角门密道走!记住,出了城,往北去‘老地方’,有人接应!”
“父亲!我要与您并肩作战!”
“糊涂!”裴岳低吼,眼中是沙场主帅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裴家嫡长子,你要活着!真相需要有人揭开!这是军令!”
裴瑾双目赤红,重重跪下磕了一个头,牙关紧咬,转身狂奔向内院。
前院,朱漆大门在包铁巨木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碎裂,木屑如雪片般飞溅。
火把的光亮涌入,映照着禁军副统领赵德冰冷的脸和手中明黄的绢帛:“奉陛下旨意!裴氏私蓄甲兵、勾结边将、意图谋逆!满门缉拿,反抗者,格杀勿论!”
裴岳身着家常深色长袍,独自立于庭院中央,手中并无兵刃。
他目光如电,扫过黑压压的禁军:“私蓄甲兵?北境三十万将士的刀枪铠甲,哪一件不是为守国门?勾结边将?
老夫与慕侯同期为将,并肩血战之时,尔等还在襁褓之中!意图谋逆?”
他仰天大笑,笑声悲愤苍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要收兵权,何须用此腌臜手段,污我裴氏满门忠烈!”
赵德面色微变,但皇命在身,只能硬起心肠:“裴侯,得罪了。拿下!”
“我看谁敢!”一声暴喝,裴瑾去而复返,手持祖传的“破军”长剑,挡在父亲身前。他终究无法抛下父亲独自逃生。
几乎是同时,裴夫人牵着年仅八岁的裴昀出现在回廊下。
她已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裳,将一个小小的包袱塞进儿子怀里,里面是几件旧衣、一些碎银和那枚刻着古体“裴”字的平安锁。
她蹲下身,用力抱了抱幼子,在他耳边急速低语,声音哽咽却清晰:“昀儿乖,跟忠叔从后面假山走。记住娘的脸,记住爹和哥哥,记住你姓裴!好好活着,永远…别回头!”
老管家忠叔浑身颤抖,老泪纵横,一把抱起懵懂哭泣的裴昀,用宽大的披风裹住,头也不回地冲向灯火照不到的后园深处。
裴夫人起身,从袖中滑出一柄细剑——那是她当年随父征战时的佩剑“流萤”。
她走到丈夫与长子身边,三人并肩而立。
“你怎么也来了!”裴岳急道。
“夫君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裴夫人语气平静,眼中却燃着烈火,“裴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也没有抛下家人独自逃命的夫人。”
禁军如潮水般涌上。
裴瑾剑法承袭家传,又经战场磨砺,凌厉狠辣,一照面便刺倒两名禁军。
但禁军人数太多,且训练有素,很快结成战阵,长枪如林,步步紧逼。
一支冷箭从侧面射来,裴瑾挥剑格开,反手掷出腰间短刀,正中弓箭手咽喉。
但他左肩也因此空门大开,被一柄长枪划过,鲜血瞬间染红衣袍。
“瑾儿!”裴夫人欲救,却被三名禁军缠住。
她剑走轻灵,“流萤”剑光如雪,竟在方寸间连伤两人,但背上也被划开一道口子。
裴岳终于夺过一柄长刀,虽年过半百,但刀法依旧沉猛霸道。
每一刀都带着沙场拼杀的惨烈气势,一时间竟无人能近其身。
可禁军实在太多。箭矢如蝗,从四面八方射来。
裴瑾为护母亲,身中三箭,其中一箭穿透肺叶。
他踉跄后退,以剑拄地,大口鲜血从口中涌出。
“瑾儿——!”裴夫人尖叫。
裴瑾看向父母,嘴唇翕动,却已发不出声音。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破军”剑掷向逼近的禁军,然后轰然倒地,眼睛望着北方,那是他守护了五年、本该继续守护下去的边境。
靖远侯世子裴瑾,年仅二十二岁。
“我儿——!”裴岳目眦尽裂,长刀狂舞如疯魔,竟一时逼退周围禁军。
但他胸前背后已多处受伤,鲜血浸透衣袍。
裴夫人扑到长子身边,颤抖着手合上他的眼睛,泪水终于决堤。
她抬头看向丈夫,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疏影…”裴岳哑声唤着妻子的闺名。
裴夫人擦去眼泪,起身,与丈夫背靠背站立,细剑横在胸前:“夫君,黄泉路远,我陪你。”
“好。”裴岳大笑,豪气干云,“我裴岳此生,有妻如此,有子如此,无愧天地!只是愧对…那些相信我们的将士百姓!”
最后的冲锋,惨烈而短暂。
数柄长枪同时刺穿裴岳的身躯,他将最后的力量用于将妻子推向相对安全的方向。
但裴夫人反身抱住他,两柄长刀从她背后透出。
靖远侯裴岳与夫人林氏,相拥而逝,至死未分。
大火燃起,禁军开始放火烧府,毁灭一切可能的证据与痕迹。
后院假山下,老管家忠叔抱着裴昀躲在地道入口的阴影中,听着前院的喊杀声渐歇。
看着火光冲天而起,老泪纵横,死死捂住小公子的嘴,不让他哭出声。
直到四周寂静,只有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忠叔才抱着已然昏厥的裴昀,没入漆黑的密道深处。
而此刻,城英国公府内,西厢一处幽静院落。
裴韵竹——或者说,国公府大小姐“江以梦”,正披衣立在窗前,望着城东方向冲天的火光与浓烟。
她手指死死抠着窗棂,指甲断裂,鲜血渗出,却浑然不觉。
贴身丫鬟萍儿红着眼眶,低声道:“小姐…裴府那边…”
“我知道。”裴韵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内心的滔天巨浪。
她自幼被秘密送来国公府,明面上是体弱多病、需在清净处将养的大小姐,实则是裴家为防万一布下的一枚暗棋。
国公府与裴家祖上有旧谊,私下往来密切,但明面上保持距离,甚至偶尔在朝堂上还有争执,以此掩人耳目。
她知道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如此快,如此惨烈。
“父亲…母亲…大哥…”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再睁眼时,眼中只剩冰冷坚毅。
从今夜起,世上再无裴家嫡女裴韵竹。只有国公府的大小姐江以梦。
她要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
次日寅时,城西贞武侯府
当裴府火光映红半边天的消息,通过隐秘渠道传到贞武侯府时,慕鸿便知道,轮到自己了。
他紧急召来妻子与子女,在书房密议。
“裴家已遭毒手。”慕鸿面色铁青,“明德帝这是要彻底清洗我们这些先帝留下的老臣。下一个,必是慕府。”
慕夫人姜樾祎,此刻眼神锐利如刀:“三条密道,只有西角门假山下那条是绝对的隐秘,未留任何图纸记录。云霆,你带清婉、峰儿从那里走。”
长子慕云霆急道:“父亲,母亲,我们一起走!”
“一起走?”慕鸿摇头,眼中是深沉的悲凉与决绝,“禁军围府,岂容我们全家安然脱身?我与你娘留下,方能最大程度为你们拖延时间,制造混乱!”
他看向次子慕峰和幼女慕清婉,声音凝重:“你们记住,出城之后,向西。不要回头,不要试图联络任何旧部。明德帝既已动手,必然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抓‘余孽’。去西边…去那边。”
他没有明说“那边”是哪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是敌国。
唯有离开江庭朝,才有一线生机。
罪臣之后,在国内已无立足之地,没有确凿证据翻案之前,他们寸步难行。
“父亲!”慕清婉才十五岁,此刻泪水盈眶,“我不走!我要和爹娘在一起!”
慕鸿用力握住女儿的肩膀,将半枚质地古朴、刻有繁复云纹的玉佩塞进她中:“清婉,收好这半枚‘云螭佩’,这是我慕家传承信物。
若…若他日天道昭彰,沉冤得雪,或可凭此相认。现在,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他最后看向长子慕云霆,眼神里是千斤重托:“云霆,你是兄长,要护好弟弟妹妹。
慕家的血脉,慕家的冤屈,就靠你们了。
我要你们活着,不是苟且偷生,而是要亲眼看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记住,我慕家,没有谋逆!”
话音未落,府外已传来马蹄声与甲胄碰撞声,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快走!”慕夫人一把将三个孩子推向书房暗门。
慕云霆咬牙,一手拉住妹妹,一手拽住弟弟,深深看了父母最后一眼,将那一眼的嘱托与悲壮刻进心底,然后决然转身,没入黑暗。
前院,大门被粗暴撞开。
禁军统领张肃亲自带队,面无表情地展开圣旨:“贞武侯慕鸿,私蓄甲兵、图谋不轨,证据确凿!满门拿下,反抗者,杀无赦!”
慕鸿与夫人已换上戎装,手持兵刃,立于庭院。
“张统领,”慕鸿声音洪亮,响彻庭院,“我慕鸿镇守西疆二十三年,身上二十七处伤疤,皆是为国征战所留!
今日陛下以莫须有之罪加我满门,敢问证据何在?公道何在?!”
张肃沉默片刻,低声道:“慕侯,下官…只是奉旨行事。
朝堂之事,非我等所能置喙。若您束手就擒,或可留一线生机…”
“生机?”慕鸿大笑,笑声中满是讥讽与悲凉,“裴家的生机何在?不过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我慕家儿郎,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想要我慕鸿的命,就拿真本事来取!”
战斗瞬间爆发。
慕鸿长枪如龙,虽年过六旬,但威势不减当年,一枪便挑飞两名禁军。
慕夫人双剑齐出,剑光如练,灵动狠辣,与丈夫配合默契,竟一时抵住数十倍之敌。
但禁军毕竟人多势众,且早有准备。箭雨覆盖,两人很快便多处挂彩。
后院,慕云霆三人刚出密道口,便被一队巡哨的禁军发现。
“那里有人!”
“是慕家余孽!抓住他们!”
慕峰年少气盛,拔剑欲战:“大哥,你们先走!我断后!”
“一起走!”慕云霆厉喝,一剑格开射来的箭矢,拉着妹妹向预定的马匹藏匿处冲去。
慕峰为掩护兄姐,慢了一步,被三名禁军围住。
他剑法虽得父亲真传,但实战经验不足,背心中了一刀,鲜血淋漓。
“峰儿!”慕云霆目眦欲裂,欲返身相救。
“走啊!”慕峰嘶吼,竟合身扑向一名禁军,用身体挡住去路,“记住爹的话!活下去——!”
长刀透胸而过。
贞武侯次子慕峰,卒于十七岁。
慕云霆心脏如被重锤击中,但他知道弟弟用命换来的机会不能浪费。
他强忍剧痛,将哭喊的妹妹拉上马背,一剑斩断缰绳,骏马嘶鸣着冲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前院,慕鸿见久战不下,禁军开始向后院合围,心知必须为子女争取更多时间。
他看向妻子,两人眼神交汇,无需言语。
慕鸿忽然枪法一变,完全放弃防守,只攻不守,状若疯虎,竟将张肃都逼退数步。
慕夫人会意,双剑如蝶舞,专门袭扰周围放箭的弓手。
“侯爷!夫人!”有忠心的家将护卫拼死来援,但很快倒在血泊中。
慕鸿身中七箭,长枪拄地,犹自不倒。
他看向皇宫方向,用尽最后力气长啸:“南沉——!我慕家世代忠良,天地可鉴——!你今日所作所为,必遭天谴——!”
话音未落,数柄长枪同时刺入他的身体。
贞武侯慕鸿,卒于六十三岁,怒目圆睁,面向西疆,屹立不倒。
慕夫人见丈夫已逝,凄然一笑,双剑回转,在颈间划过。
血染征衣,夫妻同殉。
贞武侯夫人姜樾祎,随夫而去,卒于五十八岁。
大火再起,吞噬着另一座将军府。
岔路诀别
城西三十里,老鸦岔路口,晨雾弥漫。
慕云霆护着妹妹慕清婉,两人皆浑身血污,形容狼狈。
慕云霆左臂中了一箭,简单包扎后仍在渗血。
他们弃马步行至此,因为这里是事先约定的、唯一可能安全接头的地点。
晨雾中,一匹白马静静立在路旁枯树下。
马上之人披着灰色斗篷,风帽遮住大半面容。
慕云霆警惕地将妹妹护在身后,手按剑柄。
马上之人轻轻掀起风帽。
露出的是一张清丽却苍白的少女面容——正是裴韵竹。
她已换下闺阁衣裳,作远行打扮,眼圈微红,显然一夜未眠。
三人目光交汇,空气仿佛凝固。
许久,裴韵竹先开口,声音嘶哑干涩:“慕…慕公子,清婉姐姐。”
“裴…江小姐。”慕云霆改了称呼,声音低沉。
他知道眼前这位国公府“大小姐”的真实身份,这是两家极少数核心成员才知晓的秘密。
“裴家…”慕清婉颤声问,尽管已从昨夜火光猜到答案。
“满门。”裴韵竹吐出两个字,平静之下是刻骨的痛与恨,“我爹,我娘,我大哥…还有很多人。只有我和幼弟…或许逃了。”
她没说裴昀具体去向,这是必要的谨慎。
“慕家…亦是。”慕云霆闭了闭眼,“二弟…为护我们,没了。爹和娘…应该也…”
慕清婉的眼泪终于滚落,她紧紧握着那半枚云螭佩,指节发白。
晨风吹散些许雾气,露出裴韵竹同样紧握的手——她手中也握着半枚玉佩,形制与慕清婉手中的极为相似,但花纹略有不同,像是能严丝合缝拼接的另一半。
这是两家祖上交好时的信物,各持一半,象征盟谊。此事极为隐秘,连明德帝的暗卫也未曾探知。
“陛下…明德帝,”裴韵竹看向皇城方向,眼中寒光凛冽,“为了巩固皇权,为了那来路不正的龙椅,竟用如此肮脏手段,屠戮忠良。‘明德’二字,真是讽刺。”
慕云霆沉声道:“国内已无我们容身之处。罪臣之后,举步维艰。
没有确凿证据,我们连开口申辩的资格都没有。清婉和我…必须离开。”
裴韵竹点头:“我明白。你们向西,是明智之举。唯有离开,才能活下去,才能…等待时机。”
她顿了顿,“我会留在国公府。江以梦这个身份,是目前最安全的掩护。
国公府地位特殊,文武中立,陛下暂时不会动。
我要用这个身份,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朝堂,记住每一个落井下石之人。”
她看向慕清婉,声音放缓,却带着钢铁般的决心:“清婉,保重。此去山高水长,前路艰险。
但请记住今夜之血,记住这彻骨之恨。他日…若有他日,我们顶峰再见。”
慕清婉擦去眼泪,眼中渐渐燃起与年龄不符的坚毅火焰。
她重重点头:“韵竹妹妹,你也保重。不论将来你我身处何方,是友是敌…这份血仇,我们各自铭记。
终有一日,真相会大白于天下,冤屈会得以昭雪。”
慕云霆抱拳:“江小姐,珍重。国公府…还请小心。陛下多疑,未必完全信得过他们。”
“我晓得。”裴韵竹回礼,“慕公子,清婉妹妹,一路保重。活下去。”
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追兵将至。
不再多言,三人拱手,深深对视一眼,将彼此的容貌、眼神中的决绝,刻入心底。
裴韵竹调转马头,向东,返回那看似安全、实则如履薄冰的国公府。
从此,她只是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大小姐江以梦,将所有情绪与仇恨深深掩埋,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慕云霆护着妹妹,向西,迈入茫茫晨雾与未知的险途。
慕氏兄妹的名字,将从此在江庭朝消失。
或许会化成边关的传说,或许会沉入历史的尘埃。
但只要一息尚存,复仇与昭雪的种子便不会死亡。
雾气渐散,朝阳初升,金光刺破云层,却照不进三人心中已成永夜的世界。
同日,午时,皇宫
明德帝南沉正在用膳,菜肴精致,他却食不知味。
张肃跪在殿外禀报:“陛下,裴、慕二府谋逆案已毕。
负隅顽抗者均已伏诛,府邸查抄完毕,获私制甲胄、兵器若干,谋逆书信数封。两府余孽…正在追缉中。”
皇帝放下银箸,擦了擦嘴角:“可有人逃脱?”
“裴府幼子裴昀、数名忠仆失踪,疑有密道。
慕府长子慕云霆、幼女慕清婉在逃,次子慕峰顽抗被诛。
臣已下令封锁各城门、通路,严密盘查。”
“嗯。”明德帝淡淡应了一声,“继续搜捕,但…不必过于张扬。
裴岳、慕鸿既已伏法,些许小鱼小虾,翻不起什么大浪。”
“臣遵旨。”
张肃退下后,贴身太监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两家毕竟功勋卓著,是否…予以追封,以安军心?”
明德帝瞥了他一眼:“追封?那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朕杀错了?按谋逆罪论处,昭告天下。
至于军中…裴、慕旧部,该调离的调离,该安抚的安抚。朕提拔的那些将领,也该顶上去位子了。”
“陛下圣明。”
皇帝走到窗边,望向远方。秋高气爽,天蓝如洗。
“圣明?”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朕只要这江山稳固,龙椅安稳。后世史书如何评说…朕不在乎。
风吹过殿外落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
梧洲城内,两座曾经显赫的将军府化为焦土,血腥味数日不散。
百姓窃窃私语,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有人惋惜忠良蒙冤,有人心惊帝王手段,更多人选择明哲保身。
史官在次日记录:“江庭三十二年秋,靖远侯裴岳、贞武侯慕鸿谋逆事败,满门伏诛。帝英明果决,社稷之幸。”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夜逃出的几个年轻人,心中埋下了怎样的种子。
也只有极少数人预感,这场看似干脆利落的清洗,或许正是这个王朝走向动荡的开始。
在城英国公府幽静的西厢院,大小姐“江以梦”“病”了,需要长期静养,不见外客。
在西去边关的漫漫道路上,一对形容憔悴的“兄妹”正在艰难跋涉,目光却越发坚定。
在北境某处不为人知的深山,一个老仆带着一个懵懂孩童,叩响了一处看似普通的猎户木门…
这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但毫无疑问,江庭三十二年这个血腥的秋夜,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也悄然改写了这个王朝的未来。
自作孽,不可活。
人应有自知之明。
而帝王的自知之明,往往来得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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