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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祭葬少年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昭虞靠在窗边,轻声哼着残曲,思绪飘向早亡的师弟,她的爱人。
烬苍。
“烬苍,私放要犯,依律当诛。”
邢台之上,昭虞一袭白衣,如初见时哪般纤尘不染。
“遗言。”昭虞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淡淡道。
她垂眼,比神龛上供奉的玉观音更慈悲。
可她维护的不是正义,是吃人的规矩。
“师姐瞥见了么?”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袖口缓缓下移,看向那暗青色披帛的尾端。
“它在哭呢……”
昭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缚神绫末端一片猩红,滴滴啼着血泪。
神器应当是不会染血的,除非主人问心有愧。
一丝卑劣的欣喜攀爬上他的心头。
她也并非无动于衷,若他的死能换她动摇,似乎也值得……
思绪还没来得及飘远,便被生生拖拽回来:“师弟这般胡言乱语,可是害怕?”
青霭剑在下一刻毫无征兆的贯穿他的胸膛,血溅在她的鞋面上,似雪中突兀的一片红梅。
她柔声开口,安抚道:“别怕,很快就不痛了。”
死了就不会痛了。
烬苍跪着,没有反抗,只是仰头望着昭虞,唇角溢出的血液顺着下颌滑落。
“师姐,”他轻声唤她,“把它留给我吧。”
青霭。
青锋裁霜雪,霭色照归人。
这是她送他的剑啊……
昭虞握剑的手很稳。
本该很稳的。
可这一次,在剑锋逼近烬苍的那一刻,她的手腕被缚神凌拉住,剑偏了半寸。
烬苍膝行向前,让剑更深的没入血肉。
“您抖什么……”
“是怕我死不透,还是死的太透。”
昭虞别开脸,一滴泪落下,转瞬凝成冰珠:“抱歉。”
他轻轻摇了摇头,想伸手,拂去她眼底那抹阴翳,却没了伸手的力气。
天太冷了,围观的弟子静默如雕塑,昭虞抬脚碾进昨夜的积雪。
“诸位,都散了吧。”
烬苍重重跌倒在邢台上,血色朦胧了双目,将眼前人浸泡得模糊。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昭虞教他认律令的那一日。
女子执卷的手指修长,点在诛邪二字上,“看清了?这便是你我存在的意义。”
“那若是所诛非邪呢?”
她神色恍惚了一瞬:“不会的。”
他终于明白了她那一瞬的错愕,为了维护秩序,有的牺牲是必要的。
如今他也是祭品了。
人潮逐渐散去。
金属震响打断回忆,青霭剑被掷在他身旁,血液被浮动的经文逐渐吞噬。
“师姐,”烬苍用尽最后的力气开口,“第三十八条……”
昭虞的脚步一顿。
《仙门律》第三十八条,若判决有误,执法长老须亲自超度枉死者。
“可惜,判决无误。”
雪落无声,万物俱寂。
景物模糊间,忽见天上明月如雪而落。
不是错觉,是真的又下雪了,雪絮落在他眼睫,恍惚间竟让他以为是月光碎在眼前。
“师姐,我好冷,这里好黑,”他发不出声音,唇也无法张合,只有目光仍望向她离去的方向。
“师姐,不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
赐他新生者,今要亲手予他死局。
他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可没了他,谁来求着她回头?
师姐,回头看看我。
师姐,别再为难自己。
恍惚间身体似乎越来越轻,魂魄脱离了身躯,向上飘荡去,又猛的被拖拽回来。
“烛龙衔恨,照魂渡冥”
“别忙着死,要她醒来,缺不得你。”
滚烫的血滴落在地面,开出凄艳的梅,将霜雪化开,坠入百年前雨巷里的一洼污水。
二十七岁的昭虞执伞漫过长街,鞋底踏碎水中摇曳的月光。
巷尾的尸堆散发着腐臭,野狗撕咬着面目全非的尸体。
她目不斜视的走过,却在隐隐听见了极弱的喘息。
尸堆里的尸体动了动,一只脏污的手伸出来,死死的抓住了她的衣摆。
与此同时,缚神绫绕上了那人脆弱的脖颈。
那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浑身是伤,随着缚神绫的收紧呜咽一声。
“阿娘……”
昭虞轻轻摇了摇头,缚神绫收绞的动作一顿,乖乖的缠回了她身上。
“你阿娘在何处?”
声音从上方飘来,泠泠如玉碎。
“就在,前面,不远的。”
她看了烬苍一会,缚神绫柔柔飘过,斩断了被抓住的衣摆。
“不远?”昭虞微微挑眉, “可惜了,逝者不可追啊。”
天道乱世,兴亡百姓苦。
铁蹄踏过之处,寸草不生。
方圆九百余人,尽亡。
心间猛的一绞:“逝者?”
“嗯。”昭虞微微颔首。
烬苍费力的抬起眼皮,目光空荡的漂流,最终停在那双垂落的手上,那么干净,指甲都修剪的圆润精致。
他呜咽一声,脏污的手指缓缓蜷缩,手中衣摆上的银丝凤尾与血液纠缠,逐渐变得艳红。
周遭一片漆黑,烬苍下意识的想靠近这被月色偏疼的人。
昭虞低头,与他对视一眼。
就这一眼。
多明澈啊,这眼神。
她第一次执剑时,眼底也有这般清亮的水光。
烬苍听见了一声叹息。
“可怜见的。”
“不过,运气还不算太差。”
缚神绫轻柔地缠住烬苍的手腕,将他从扶起。
青绫勒进溃烂的血肉,灵力丝丝缕缕的钻入血肉,疼的他浑身发抖,却听到一句。
“若是一人活不下去,便跟着我吧。”
雨越下越大,昭虞的伞倾斜向一边,将他也纳入阴影,湿了半边肩膀。
“伸手。”
烬苍想起指缝里恶心的碎肉,摇了摇头。
昭虞却隔着一方雪白锦帕,握住了他的手腕。
烬苍隔着破败的景物微微仰头,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她的唇很薄,含着几分病气的苍白,眼角微扬,眸若寒潭,眉是垂落的,一道狭长红痕自眉间蜿蜒而过,似白玉上狠狠划过的一道艳色。
本是形同鬼魅,偏那唇角天生便是上扬,惹得月色都醉醺醺地往身侧聚拢,银粼粼地漫过她的肩颈,又流淌至手腕。
“您……我可以问您的名字吗?”
“仙门执法长老,昭虞。”
夜雨滂沱,执法长老踏月而行,身侧跟着一个被银光包裹的血娃娃。
山下大雨,山上小雪。
“烛阴,你迟了。”
山门前,凌虚子负手而立,目光落在缚神绫拎着的东西上。
“不小心耽搁了。”昭虞缓缓将少年放在雪地里,“路上捡的。”
烬苍抬起头,这位传闻中的仙门尊者正低头看着他。
“哦?捡了个活人回来?”
“是。”
昭虞转向烬苍,语调温润:“跪下吧,以后我就是你师姐了。”
烬苍怔住,凌虚子却先笑了:“烛阴,你这是要替我收徒?”
昭虞抬手轻扶被风吹皱的衣袖,微微俯身:“山上多风雪,缺个替我提灯的。”
“提灯?”
“山里多少弟子抢着为你提灯?你倒去山下捡。”
“抢着为我提灯的,心中只想着怎么借我的光。”
“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怕黑。”
凌虚子的笑意淡了。
“烛阴当真说笑。”他抬手,一道灵力朝烬苍眉心直射而去。
烬苍来不及反应,缚神绫却倏地横挡在前。
灵力撞上柔软的绫缎,发出的却是金戈相击的铮鸣。
“师尊。”昭虞的腕间还缠着绫缎另一端,“若是想杀,不妨等我先试过了再说。”
石阶上一片死寂。
许久,凌虚子轻拍昭虞的肩膀,声音变得温和慈爱起来:“随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主意了。”
随后他俯下身掐住烬苍的下巴,强迫他抬头,“你叫什么?”
“……烬苍,字重陵。”
“烬、重、陵。”凌虚子一字一顿,像是赞许,“好名字,那你愿意为烛阴提灯么?”
烬苍颔首。
“那烛阴会好好管教他的,对吗?”
“是。”
凌虚子终于满意松手,任烬苍跌回雪地,拂袖转身:“既是烛阴看上的,那便留下吧。”
提灯?
灯若烧的太旺,最先烫着的,永远是执灯人的手。
既是她日后要亲手点燃的灯,那赏个恩典,许她自己选个灯芯倒也无伤大雅。
雾气似一层无法撕裂的纱帐。
昭虞目送着凌虚子离去,俯身将烬苍扶起:“可有被吓着?”
见烬苍摇头,她转身踏上石阶,回头示意烬苍跟上:“那……我先带你去休息。”
烬苍在身后,一步一步追着她的影子:“我会好好为师姐掌灯的。”
昭虞不言,石阶反射的月光映在她侧脸上,一声轻笑飘散在风里,翩然落于他的耳畔。
烬苍踏上昭虞寝殿的白玉石阶,最先被放在桌上的灯吸引。
灯柄似骨似玉,形状似莲,分十二片,其中十片浸染上或深或浅的碧色,唯余两片洁净无瑕,灯焰幽蓝,光华幽微。
“漂亮吗?”昭虞注意到他的目光,“它叫烬生。”
“烬生”烬苍重复了一遍它的名字。
昭虞却在这时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要先洗干净才好。”她挥了挥手,吩咐道:“带他下去,我随后到。”
看着烬苍被带下去,她才拿出方才被两人一同握着的锦帕。
锦帕悬在灯上,昭虞指尖微微用力,一滴血液渗出,没入灯芯。
室内亮如白昼。
昭虞眼神暗了暗:“果然……”
第二个能点燃烬生灯的人,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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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出自黄仲则《点绛唇·细草空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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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又名《不烬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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