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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
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山海经.南山经
晴空万里有繁星,万家灯火是归处。
斗转星移间,花开花落时,醉看天上人间,风起云涌。
一个文明的落幕,预示着另一个文明的开始。无论天地万物如何变幻,唯爱与时间永恒。
今夜,古老的画卷碎片被古老的文字拼接,从风起尘扬到雨落无声,曾经模糊的故事逐渐清晰可见。星空下,名为青丘的那片故土,早已被风沙吹灭,不复存在。每当冬去春来,繁花开尽时,留在人间的孤客,只有抬头仰望星空才能找到那颗点亮归家之路的星和唤醒那沉睡千年的记忆。
混沌初开,天地清明,万物生长。
在日月更替,四季轮回中,一个新的文明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了。人族和狐族的故事在此展叙,千年纠缠,延续至今。犹如天上两颗竞逐的星,不休不止。
数千年前,各部落间纷争不断,人间秩序混乱。
从涿鹿之战,黄帝联合炎帝大战九黎首领蚩尤,蚩尤战败到黄帝率领各部落战胜炎帝,成为部落联盟首领,并命史官仓颉根据鸟兽行迹创造出了文字。在这一次次的秩序重组中,有个追随黄帝,以白狐为图腾的部落,作为战胜者被人熟知。后就有先民将白狐视作能为部落带来祥瑞的灵兽。此后,青丘九尾白狐也因先民的思想,而受到了历代统治者的追崇。
青丘。南起招摇,以东的青丘之山、东海之外,以北的青丘国和大荒之中的青丘之国。在此姑且认为,以东而居,三支一脉,皆为青丘九尾狐。也就是现在,水离梦里那个再已回不去的故乡。
后来,直到战乱频发,巫风盛行时期,“妖狐化形成精”的说法开始在民间流传,百姓在此风气的影响下,渐渐被妖言蛊惑,迷失了心智。执政者为求天下安宁,更是颁布法令:凡见妖狐者,捕杀之,皆有赏。一时间,民心大振,百姓们都忘却了战争所带来的伤痛,纷纷投入到了抓捕妖狐的行动中。就好像
“捕狐令”的实施能帮助他们走出战乱的困境一样,“狐灭则战止”的思想已让他们彻底疯魔。
“捕狐令”一经施行,整个狐族就被人族逼到了绝境,短短数月,狐族伤亡惨重,险遭灭门。就连远在青丘避世的九尾狐一族也未能幸免,被迫参与到了与人族的战乱中。
记得九尾狐一族涉世那日,南方天上突然出现了一颗从未见过的星,这颗星就像是上天派来的信使,为乱世中人传递出惩戒的警示。
这场人狐之战在持续数月之久后,终于在一场血腥的红雨中结束。经几番苦战,人族突然意识到不论他们如何屠杀狐族,战争的阴霾似乎仍停留在这片土地上,不曾散去。
究其根源,祸因在人不在狐。
最后,泥沼中,人面、狐面,面面相觑,皆浑为一色。任凭这场红雨冲刷着由人族所带来的荒唐与可笑。
“捕狐令”也在红雨变透明时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经此一战,狐族在彻底看清到与人族之间的差距后,已无心复仇。看着被人族逐渐侵占的领土,狐族已暗自作出了改变:顺应世道,化形为人,入世,再隐世。
因涉世沾染上杀戮之血,九尾狐一族则被昆仑山西王母收入门下,并加以教化。此后,那片名为青丘的故土,就隐入了沙尘,散在了风里。
失去了青丘之地灵气的滋养,九尾狐变得与普通狐族无异,只有一尾。若想要恢复九尾之力,就必须入世历练,历一劫长一尾,断一尾失一命。与此前不同的是,用此法修得九尾后,还可幻化成人形。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人间再次发生动荡。硝烟弥漫。
当水离结束历练再回到昆仑山时,此昆仑山已非彼时之山,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一样,已无迹可寻。
而水离身处的此世也非彼世,这里出现的西王母和九尾狐已被刻在了石壁之上。就像是一段遥远的过往,看得见,触不到。
与此同时,南方天上那颗突然出现的新星也消失在了彼时的夜空之中。
待硝烟渐渐散去,人间繁华可见。
当晚,在长安城外以南的星落族内部,有一个女娃娃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中,呱呱坠地了。她来自于天上的一颗星,是一位无名星官的转世。族人之所以会如此笃定,是因为在烛光下,他们看见有颗星形胎记就隐于她额前,浅浅的,似有似无。于是,他们为她取名星烁。
星烁的降生,让他们再也不用为了等她的出现而追着星星四处迁移了。
时间一晃,梦醒酒乡。
长安的酒肆间里,一个充斥着喧闹与嘈杂声的地方,只有在午后说书人的故事里才能平静片刻。这也是这间酒肆最独特的地方,故事在酒不在茶。只有被酒浸泡过的故事才会散发出迷人的酒香,才能让听客痴醉而归。在这些听客中,有慕名而来的胡商,有不明身份的权贵,还有来自长安或他地的市井百姓。此时此刻,他们不为别的,只为一壶酒、一个故事和一场梦的轮回。
跟随商队初到长安的星烁,在路过西城坊街时,险些被流窜在人潮中的香气熏晕。这里胡商居多,其店内的商品琳琅满目,尤其是各类珠宝,看得人眼花缭乱。但此时的星烁已无暇观赏,她只想逃离西城,直奔东城市集,只为尝一口那传说中的“不蛊酒”。
于是,在离开西城后,星烁告别了商队,独自拿着族长亲手绘制的长安城内,错综复杂的路线图纸,一路寻一路问。终于在宵禁前,找到了那间山海酒肆。
山海酒肆起于山与海的故事,是水离梦里的那片故土,是那一粒又一粒的尘埃落入酒中,泛起的淡淡涟漪。只有身处其中,才能知晓其意。
所谓山海入梦,不醉不知。
夜间的酒肆,在清散完醉酒的客人后,变得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店小二还在收拾着桌上的空壶残渣。
此时,站在门外的星烁,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味道不似西城坊街里的那般浓郁,它掺合在酒香里,若有若无,让人有些迷醉。
“是谁在门外?”女人的声音很轻,就像雨滴一样落在了星烁耳畔,不经意间,就将她引入了其中。
酒肆内,烛火摇曳,有些晃眼。
片刻后,星烁才看清了坐在堂前的那道人影。是一个面若桃花,身姿丰润的黄衣女子。此时,她正低着头,边翻阅着手中的账本,边拨弄着算盘。
“月下长安,妖魅夜行,人影难觅。”说着,女人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古怪的异族少女,“你是谁?”
“这世道有三,明处的人、暗处的妖和看不见的鬼。你是谁?”女人见星烁迟迟不答,又冷着脸重复了一遍。
“我……我是……”星烁一脸疑惑地望着这个奇怪的女人,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回应。
“行了,荀草,别吓着了姑娘。”突然,铃铛声响起,一个蒙着面纱的红衣舞姬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荀草身侧,阴森森的。她嘴角含着笑,目光停留在了不远处的星烁身上。
星烁则看向了荀草身后,台柱下那几盆见所未见的花草,心里有些发怵。她总觉得眼前的舞姬就是这其中一株幻化而来的。
“芒草,我看吓人的是你吧。”荀草瞥了眼面色煞白的星烁说道,“从前后院的鱼都怕你,如今连人也开始怕你了。”
“为何每次从你嘴里都吐不出好话来。”话音刚落,芒草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星烁跟前,“小姑娘,夜深寒露重,你不好生待在客舍,跑来酒肆做什么?”
“我想求“不蛊酒”一壶。”星烁心有顾忌地说道,“解被妖狐所缠的梦魇之症。”
“可我从你身上并未感受到任何妖邪之气啊。”说着,芒草把手轻放在星烁额间,若有所思地说道,
“反倒是你,气息很淡,就像天上来客一样,与凡尘之人截然不同。”
“这……这有什么稀奇的,各人身体不同罢了。”星烁心虚否认道。莫非族长当日所说都是真的,她是地上的人也是天上的星,她的出现和离开,早已注定。
“是么?”芒草意味深长地看向星烁,“如此,姑娘可以回去了,你身上并无妖邪之气。”
“既无妖邪之气,那梦魇之症又如何说?”
“姑娘所梦之狐为?”
“九尾白狐。”
“相传,这九尾狐乃是远古时期的祥瑞之兽,食之,还可免受妖邪之气的侵扰。”芒草解释道,“虽食人,若人不犯,亦可抑制其本性,绝非妖兽类。故此,你的梦是吉兆。”
“一个被鲜血浸染的梦,如何能吉?”
“这……”此梦事关水离,芒草不敢妄断。
“姑娘可愿详谈?”荀草接道,“兴许我们还能帮上一帮。”
“这个梦,它无头无尾,只出现在夜雨袭来之时。”星烁在沉思片刻后,才开口说道,“每当舒缓的雨声穿过屋檐,潜入梦中清潭,潭面就会荡起一圈五彩波纹,待波纹散尽,拨开浮在水面上的残叶,我窥见了另一方天地。那是清之下的浊……”
黑云蔽日,阴雨不绝。
肃静荒凉的刑台上,冷风低吟,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一条布满符文的铁链锁困着一只正在被人族砍去尾巴的九尾狐。它每断一尾,那低沉的嘶吼声就会在雨中颤动一次,震人心魄。肆意流淌的鲜血,顷刻间染红了雨水。雨中,它痛苦的喘息声被天雷无情击灭,落于刑台之上,烙下了一道无声的罚痕,刺痛着藏匿在红雨里的人。那一刻,她记起了所有。它不能死,她要带它回家。
那是一个遥远的星斗密布的夜晚,在高高的山顶上,一只身披月光的九尾狐,正抬头仰望着那片星空。在星空之下,有个小小的地方,似星辰般璀璨。那是心之归途。
风啸雷鸣,枯叶化蝶,迎风乱舞。
在雨雾缭绕的刑台上,有一抹血迹斑斑的白正在消失,就在它生命将尽时,它忽然睁开了猩红的双眼,冷漠的目光和内心的悲鸣,穿透了雨,落在了星烁的眼眸之中,就像被火灼烧一般,眼前的一切都化为了乌有。
直到屋檐下,最后一滴雨化作泪,滴落尘泥,她才从浊梦中清醒过来。
“没想到啊,苦寻不如巧遇,解梦还须结梦人。”荀草不禁感叹道。
“结梦人?”星烁一头雾水地问道。
“梦里,你可有看清隐于雨中的那人?”
“未曾看清,但我却感受到了她的痛。”
“诶,站在大雨之外的你又该如何去看清那时雨中的自己呢。”
星烁沉默了,她越发听不懂荀草的话外之音了。
“明日午时,酒肆间,梦可解。”说着,荀草唤了唤那个还在忙活的青衣少年,“祝余,快去后厨给小姑娘做些吃食来。”
“我不饿。”
“是么?”荀草看了眼窘迫的星烁后,继续说道,“等你吃完,我让迷榖送你回客舍。今夜满月,长安城雾气重,易迷路,忌夜游。”
“我可以在此留宿一夜吗?”星烁小心询问道。
荀草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临睡前,芒草还从后院走进来,递给了星烁一粒红色丹药:“这是以葪柏的果实入药炼制的,服后,身体可抵御冬夜的寒冷。”
“安心,没毒。”见星烁迟疑,芒草凑了过去,反手就将丹药塞进了星烁的嘴里,“这么珍稀的药材真是便宜你了。”
丹药刚入口,苦涩的味道就在星烁的齿唇间蔓延,望着星烁“吃苦”的神情,芒草才满意地离开了。
夜里,星烁越想越觉得这间酒肆古怪,它就像是从戏法里变出来的一样,一旦戏法消失,他们也会随之消失。
翌日,还未到午时,酒肆间已人山人海。待续的故事已在酒坛里酝酿,只等说书人取出分杯。
有幸坐于前排的星烁,正死死盯着台前的屏风。此时的屏风后,空无一人。光偷偷从屋顶瓦砾的缝隙里透了进来,流转于屏风之上。这一刻,逝去的光阴仿佛又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在遥远的星空下,在陡峭的山坡上,故乡的花开了。屏风后,花香四溢,藏匿着一抹古老的白。
逆着光,星烁看见了他人皮之下的真实模样,与梦境不同,屏风后的它九尾尚存,熠熠生辉。宛如神临浮世一般,隐于众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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