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终有曦

　　冰冷的雨水，像是上天拧开了巨大的水龙头，毫无怜悯地冲刷着这座城市。车窗外的世界被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斑，霓虹招牌在湿漉漉的沥青路上拉长出诡异而破碎的倒影。

　　卫若安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雨刮器以最快的频率疯狂摆动，却依然赶不上雨水倾泻的速度，视线前方总是蒙着一层令人心焦的水幕。车内，空调早已开到最大，却依旧驱散不了那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潮湿和寒意。

　　车子里沙沙地播放着甜腻的情歌，与车外呼啸的风声、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吵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已经在线接了将近十个小时，腰背僵硬得像一块锈蚀的铁板，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熟悉的酸涩感。

　　后座上的乘客似乎刚结束一场不愉快的应酬，浓重的酒气混杂着劣质香水的味道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男人不耐烦地嘟囔着：“师傅，能不能快点？这鬼天气……”

　　卫若安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那张因酒精而涨红的脸，喉咙动了动，把一句“已经最快了”咽了回去。她只是低声应了句：“好的，雨太大，安全第一。”声音干涩得她自己都陌生。

　　她需要这笔订单。不，她需要每一笔订单。儿子的学费、下个月的房贷、老公时不时投来的那种混合着失望和埋怨的眼神……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曾经，她也是985高校的优秀毕业生，也曾意气风发，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可短短十几年年，现实的锉刀早已磨平了她所有的骄傲，只剩下为生计疲于奔命的麻木。

　　导航提示前方右转进入辅路。她轻轻打了转向灯，减缓了车速。就在车轮压过一段积水路面时，车身猛地一滑，一种失控的飘忽感瞬间攫住了她！

　　“操！”后座的乘客一声惊呼，卫若安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是本能地猛打方向盘，同时一脚踩向刹车！

　　太晚了。

　　轮胎打在湿滑的路面上如同脱缰的野马，刺耳的摩擦声撕裂雨幕，巨大的惯性将她的脑袋狠狠撞向车窗。视野天旋地转，她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从侧面猛烈撞来！

　　“砰——！！！”

　　震耳欲聋的巨响。玻璃破碎的声音尖锐得刺穿耳膜。安全气囊猛地炸开，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她的脸上和胸口，瞬间的窒息感让她以为自己已经碎裂。

　　剧痛。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一种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从她额角淌下。她想呼吸，却吸不进一丝空气，仿佛整个胸腔都被碾碎了。意识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周围的喧嚣——雨声、警报声、模糊的惊呼声——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最后映入她模糊眼帘的，是车窗外那盏被雨水扭曲、依旧顽强亮着的路灯，昏黄的光晕，像极了她和老公第一次约会时，校园里那盏老旧的路灯……

　　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了吗？

　　儿子甜甜的笑脸、母亲花白的头发、那双曾经充满信赖的眼睛……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若安？卫若安！醒醒！你昨晚偷偷约会去了？答辩完了就彻底放飞自我了？”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隔着水幕传来，带着戏谑和不满。同时，一只大手不轻不重地拍在她的肩膀上。

　　卫若安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深水中被强行拖出水面，骤然睁开了眼睛！

　　剧烈的头痛欲裂，但不是车祸那种撕裂般的剧痛，而是像熬夜打游戏后的昏沉。她急促地喘息着，心脏狂跳，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极致的奔跑。

　　映入眼帘的，不是扭曲的汽车残骸和冰冷的雨水，而是明亮到有些刺眼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洒进来，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她正坐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周围嘈杂的环境、成堆的书籍，空气里弥漫着泡面和垃圾的混合味，但更重要的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朝气和自由味道。

　　“发什么呆呢？准备一手毕业证，一手结婚证的人在想啥呢！”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卫若安僵硬地转过头，看见一张年轻、红润、带着促狭笑容的脸。

　　“赵……赵曦？”她的声音干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眼前的人，是她他大学时代最好的姐妹赵曦！可赵曦明明……明明去年就已经因为结婚调动工作去了南方，她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对方的离别宴上，那时赵曦已经微微发福，眼角有了细纹，绝不像现在这样，满脸都是未经过社会捶打的、略显青涩的朝气。

　　“不是我还能是谁？”赵曦笑着递过来一杯冒，“赶紧的，好好收拾！说好今天一起出去庆祝咱们顺利毕业，也庆祝你丫的终于抱得美男归，马上就要踏入婚姻的坟墓了！”

　　毕业？结婚？

　　卫若安猛地低头看向自己。

　　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T恤和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崭新的运动鞋，充满了青春气息。这不是她那件穿了洗得发旧的蓝色衬衫。

　　她颤抖着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脸。皮肤光滑，没有痘痘，更没有车祸留下的鲜血和玻璃渣。额角也没有那道为了多跑几单而熬出的鱼尾纹。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种近乎恐怖的战栗。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旁边另一个室友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关切地问。

　　卫若安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了手机上的日历，赫然印着清晰的日期——【2015年6月5日】。

　　这个日期，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她的天灵盖！

　　她清楚地记得这一天！这是她大学毕业答辩结束后的第二天，也是她和陈阳拍板决定结婚日子、刚刚通知完家里后，准备和室友出来庆祝的日子！

　　一个月后，也就是7月5日，他们就将举行婚礼。

　　而她记忆里最后那个雨夜，是十年后！她为了多挣几十块钱，在暴雨夜里接单，然后……

　　她重生了？

　　这不是梦？疼痛如此真实，阳光的温度如此灼人……

　　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剧烈的疼痛感瞬间传来，却让她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二十三岁，回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回到了那个充满希望、尚未被生活压垮的年纪！

　　“若安，你到底怎么了？别吓唬人。”赵曦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担心地看着他。

　　卫若安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那场冰冷绝望的车祸，和眼前这片喧嚣温暖的阳光重叠在一起，让她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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