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光溅起时，我重生回到送他银钗的那一天。

　　我是沈知意，死过一次的人。

　　现在，我正坐在沈府后花园的凉亭里，指尖捏着一支沉甸甸的赤银镶南珠发钗。

　　亭外的芍药开得正好，是我今日刚命人浇灌过的，娇艳欲滴。微风拂过，带来阵阵甜香，和我记忆里最后那天的血腥气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石桌上，是我刚让丫鬟取来的点心和一壶新沏的雨前龙井。而站在我对面，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青衫，身形清瘦却脊背挺得笔直的，是顾言。

　　那个我曾爱入骨髓，也恨入魂魄的男人。

　　他此刻的眼神，带着三分窘迫，七分刻意维持的傲骨，正落在我手中的银钗上。那目光里有不易察觉的渴望，但更多的，是一种隐忍的、仿佛承受了巨大屈辱的灼热。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我这沈府嫡女的“施舍”，在想他今日不得不为了几两束脩折腰的窘迫，在想他日若得志必要如何如何……

　　前世，我就是被他这般眼神刺痛，急急地将银钗塞进他手里，还生怕伤了他自尊心，软语安慰：“顾公子，宝剑赠英雄，珠钗赠才子。此钗于我不过饰物，于公子却能解燃眉之急。他日公子金榜题名，莫忘了今日之事便好。”

　　那时，他手指碰到我的指尖，微微颤抖，耳根泛红，郑重其事地对我作揖：“沈小姐大恩，顾言……永世不忘。

　　好一个永世不忘。

　　不忘到后来亲自监斩我沈家满门！

　　“沈小姐？”他见我只是拿着钗，眼神飘忽地打量他，却不说话，不禁出声提醒，那声音清冽，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干净。

　　可我如今听来，只听见了断头台上，他那一声轻笑着的、淬毒的低语。

　　——“沈小姐，你以为我真会娶仇人之女？”

　　我猛地回神，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银钗捏变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爱慕，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恨意和杀意。

　　就是今天。

　　就是这支钗。

　　这是我卖掉的第二十一件首饰，换来的银钱不仅“资助”了他当年的束脩，更让他认定我沈家果然富可敌国，随手一件首饰都够寻常百姓家吃用一年，从而更加坚定了我父亲是“贪官污吏”的念头。

　　多可笑。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血色。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起了无可挑剔的、属于沈家嫡女的骄纵笑容。

　　我将那银钗在指尖转了个圈，南珠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顾公子，”我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平稳，甚至带上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挑剔，“你说你才高八斗，日后必能高中？”

　　顾言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但立刻颔首，语气笃定：“在下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平生所学。”

　　“哦？”我挑眉，身子微微前倾，拖长了语调，“可我怎么听说，你连昨日诗会上的彩头——那方小小的端砚，都输给了李侍郎家的公子？”

　　他的脸色瞬间白了三分，那强撑的傲骨像是被猝不及防地敲了一棍。昨日诗会，他确实因急于求成而败北，这本是他引以为耻之事，竟被我这般直白地当面揭开。

　　“才学嘛，看不见摸不着，”我轻笑一声，将银钗“啪”一声随意丢回身旁的锦盒里，与里面的其他几件珠宝撞出清脆的响声，“可这穷酸气，倒是隔老远就闻见了。”

　　这话极尽刻薄。

　　连我身后的贴身丫鬟锦书都下意识地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偷偷看我。

　　顾言猛地抬头，看向我的眼睛骤然缩紧，里面充满了震惊、屈辱，还有一丝迅速闪过、几乎无法捕捉的阴沉恨意。

　　对了，就是这种眼神。

　　前世他被押入大牢候斩时，父亲曾痛心疾首问他为何恩将仇报，他看父亲的眼神，就是这般，只是更浓烈，更疯狂。

　　“沈小姐，”他的声音绷紧了，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在下虽贫，却非乞儿。今日叨扰，告辞！”

　　他拱手，转身便要走。那背影决绝，带着士可杀不可辱的悲壮。

　　若在前世，我早已心慌意乱地追上去，好言好语地道歉，再将银钗乃至整盒珠宝都塞给他。

　　但现在，我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雨前龙井，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吹了吹气。

　　“站住。”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他脚步顿住。

　　他停在那里，却没有回头。

　　我呷了口茶，茶香清冽，正好压住我喉间的铁锈味。

　　“顾公子脾气倒是不小。”我放下茶盏，声音懒洋洋的，“罢了，本小姐今日心情好，便给你指条明路。”

　　他依旧不回头，肩膀绷得僵硬。

　　“看见那池子没有？”我抬了抬下巴，指向凉亭外那片养着锦鲤的池塘，几片芍药花瓣飘落在水面上，被鱼儿啄着。“去，给本小姐把水面上的花瓣都捞干净。捞干净了，这盒玩意儿，”我拍了拍手边的锦盒，“就赏你了。”

　　空气死一般寂静。

　　锦书吓得脸都白了，小声嗫嚅：“小姐……”

　　顾言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吓人，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将我的模样剜下来。

　　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玩味的、等待好戏的笑意。

　　心底却在疯狂叫嚣：跳啊！顾言！跳进这池污水里！让我看看你的恨意有多深！你的隐忍又能到何种地步！就像我看着你在我面前，是如何一点点撕下那伪善的面具！

　　我知道这很冒险。我在亲手催生他更深的恨意。

　　可那又怎样？

　　难道我如前世那般对他掏心掏肺，他就不恨了吗？

　　他恨我父亲“结党营私”，恨我沈家“富可敌国”，恨我们“施舍”给他的每一次帮助，恨我们让他想起每一次的屈辱！

　　既然恨意无法消除，那不如，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

　　让我清清楚楚地看着，他是如何带着这份恨，再一次走到我面前。

　　只是这一次，猎人与猎物的角色，该换一换了。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池塘里的锦鲤无知无觉地游弋着，搅动一池春水，也搅动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暗流。

　　然后，我看见他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勾起了唇角。

　　那不是一个笑，那是一个扭曲的、近乎狰狞的弧度。

　　他对着我，微微一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谨遵，沈小姐吩咐。”

　　说完，他再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一步步走向那池塘，然后——径直跨了进去。

　　初春的池水犹带寒意，瞬间浸透了他的青衫下摆。他恍若未觉，只微微俯身，伸出那双本该握笔抚琴的手，一片一片，极其认真地去捞取水面上的芍药花瓣。

　　水波荡开，弄湿了他的衣袖，溅湿了他的衣襟，甚至有几滴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蜿蜒而下，像冰冷的泪。

　　他就那样站在冰冷的池水里，狼狈不堪，却依旧挺直着背脊，执行着我这“荒唐”的命令。

　　凉亭里，锦书和几个小丫鬟早已吓得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我坐在石凳上，维持着骄纵的笑意，指尖却深深掐进了掌心。

　　刺痛传来。

　　很好。

　　这不是梦。

　　我真的回来了。

　　复仇的盛宴，才刚刚拉开帷幕。

　　顾言，这一世，我来邀你共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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