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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雪
雪是凌晨开始下的。
纪屿被窗棂上积起的微光唤醒时,整个城市还陷在浓稠的寂静里。他赤脚下床,走到窗边,指尖隔着冰凉的玻璃,触上那片簌簌落下的白。雪片大而疏朗,像被揉碎的云,慢悠悠地飘着,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落在积灰的空调外机上,也落在对面写字楼亮着的零星几盏灯上——那里面,或许也有和他一样,在清晨五点就醒着的人。
他呵出一口气,玻璃上迅速凝起一片白雾,模糊了窗外的雪景。就像他的人生,总是被一层若有似无的雾笼罩着,让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所谓的“边界”。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是工作群的消息。项目组老大@所有人,提醒今天上午九点的最终提案会,强调了“成败在此一举”。纪屿揉了揉眉心,转身走向卫生间。
镜子里的人有着一张清俊甚至带点过分秀气的脸,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是常年睡眠不足的痕迹。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平静,甚至带点漠然。牙刷塞进嘴里,泡沫渐渐漫上来,模糊了唇线。这时,他忽然微微偏过头,像是在对身边的人说话:“今天穿深灰色的西装吧,客户那边的老总好像偏爱沉稳的色调。”
空气里只有牙刷摩擦牙齿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雪落的微响。
没有人回答他。
纪屿却像是听到了回应,点了点头,继续刷牙。
他和纪玙,从来都是这样。
早餐是简单的三明治和热牛奶。纪屿坐在餐桌旁,却摆了两套餐具。他慢条斯理地将三明治分成两半,一半放在自己盘子里,另一半推到对面的空位上。“昨晚改方案到三点,你也没休息好,多喝点牛奶。”他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目光落在对面空荡荡的座位上,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总是这样,一遇到重要的事就紧张,明明方案已经做得很完美了。”
牛奶的温度透过陶瓷杯壁传到指尖,暖而不烫。纪屿小口喝着,脑海里过着今天提案的流程。市场分析、竞品对比、执行方案、预算明细……每一个环节他都和“纪玙”核对过无数次,确保没有任何疏漏。
纪玙是他的“搭档”,也是他在这家顶尖广告公司里,唯一能完全信任的人。他们在同一个部门,坐相邻的工位,甚至住在一起——至少,在纪屿的认知里是这样。
七点半,纪屿穿上那件深灰色的西装外套。镜子里的人瞬间显得挺拔而专业,只是眉宇间那点疏离感,让他看起来不太好接近。他拿起公文包,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在玄关的柜子上拿起另一把一模一样的伞。“雪好像没停,带着伞吧,别感冒了。”他把伞放进公文包的侧袋,拉链拉到一半,又顿了顿,“算了,你总是嫌麻烦,到时候跟我共一把就好。”
他拉开门,冷冽的空气夹杂着雪的气息涌进来,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楼道里空荡荡的,声控灯在他迈出脚步时应声而亮,又在他走到电梯口时,随着他的静止而缓缓熄灭。
电梯下行,数字不断跳动。纪屿靠在轿厢壁上,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纪玙的样子——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又好像哪里不同。纪玙的眼神更柔和一些,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说话的声音也比他稍显温润。他们一起毕业,一起投简历,一起被这家公司录取,一路从实习生做到能独当一面的项目主力。同事们都说他们是“纪氏双璧”,配合默契得像一个人。
纪屿的嘴角弯了弯。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不是吗?
到公司时,雪还在下。前台小姑娘笑着跟他打招呼:“纪经理早!今天雪下得真大,您来得真早。”
“早。”纪屿点头回应,目光扫过前台旁边的等候区,那里空无一人。他微微有些失落,纪玙今天似乎比平时晚了些。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工位。靠窗的位置,视野很好。他放下公文包,刚要坐下,目光却落在了旁边的工位上。那是纪玙的位置,桌面干净整洁,电脑屏幕是黑的,键盘上甚至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那是因为,除了他,从来没有人用过这个工位。
纪屿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他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打开电脑,同时,像是习惯性地,伸手按了按旁边工位的开机键。当然,没有任何反应。
“又赖床了?”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算了,反正提案的内容你都烂熟于心了。”
同事们陆续到岗,办公室里渐渐热闹起来。有人端着咖啡走过,笑着跟纪屿打招呼:“纪哥早!今天状态不错啊,看来昨晚休息得挺好?”
“还好。”纪屿抬头笑了笑,“准备得差不多了。”
“那必须的,有你在,我们都放心。”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像是随口一提,“说起来,今天没看到纪玙啊?你们俩不是形影不离的吗?”
纪屿的指尖在键盘上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他有点事,晚点到。提案的内容我们都对接好了,没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同事点点头,走开了。
纪屿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方案文档,眼神却有些涣散。他知道,同事们偶尔会觉得奇怪。他们知道纪玙,知道他是自己的“双胞胎弟弟”,知道他们一起工作生活。但他们很少同时见到“两个人”。大多时候,他们见到的是沉稳干练的纪屿,偶尔,会见到那个眼神更柔和、说话更温润的“纪玙”——比如,在他需要找人倾诉工作压力的时候,在他需要一个“旁观者”来指出方案漏洞的时候,在他……感到无比孤独的时候。
他记得刚进公司那年,第一次独立负责项目,因为经验不足搞砸了,被客户当着全部门的面骂得狗血淋头。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待到深夜,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听到了纪玙的声音。
“别难过了,”纪玙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响起,带着安抚的暖意,“谁都有第一次,下次做好就好了。”
他抬起头,看到纪玙就站在自己对面,眼神里满是心疼。“可是我搞砸了……”他哽咽着说。
“没关系,”纪玙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动作轻柔,“我们一起改,一定能挽回的。你看,这里的逻辑可以调整一下,还有这里的视觉呈现,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改方案到凌晨。纪玙提出了很多巧妙的点子,帮他理清了思路,也驱散了他心里的阴霾。第二天,当他拿着修改后的方案再次面对客户时,虽然还是有些紧张,却充满了底气。最后,项目成功挽回,客户对他刮目相看。
从那以后,纪玙就成了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会在他加班晚归时,提前准备好温热的饭菜;会在他和同事产生分歧时,冷静地帮他分析利弊;会在他取得成绩时,比他自己还要开心。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纪玙更懂他。因为,纪玙就是他自己。
就像这窗外的雪,看起来是一片片独立的存在,最终却会融化在一起,汇成一滩无法分割的水。
上午九点,提案会准时开始。
纪屿站在投影幕前,神情从容,语速平稳。他从市场背景讲到目标受众,从核心创意讲到执行细节,每一个数据都精准无误,每一个观点都条理清晰。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他的声音和翻页笔的轻响。客户方的老总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赞许。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进入问答环节。
一个戴眼镜的客户代表忽然提问:“纪经理,关于这个线上推广的KPI,我注意到你们设定得非常高。如果到时候达不到预期,你们有什么备选方案吗?”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会议室里的气氛微微一紧。纪屿的团队成员都下意识地看向他。
纪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翻页笔,大脑在飞速运转。备选方案不是没有,但风险也相对较大,需要更周密的论证。他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忽然听到了纪玙的声音,就在他耳边,清晰而温和:
“别急,先承认目标的挑战性,然后把备选方案的核心思路简单提一下,重点强调我们会根据实时数据进行动态调整。他们要的不是完美的答案,而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和能力。”
纪屿的心瞬间安定下来。他抬眼看向那个客户代表,微微一笑:“您提的这个问题非常好。确实,这个KPI的设定带有一定的挑战性,这也是基于我们对产品潜力和目标用户的深度调研。至于备选方案,我们确实有几套预案,核心思路是……”
他有条不紊地阐述着,既没有回避问题,也展现了团队的专业和准备充分。客户代表点点头,没有再追问。
接下来的提问都很顺利。会议结束时,客户方老总站起身,主动伸出手:“纪经理,非常精彩的提案。我们对合作很有信心,后续的细节我们再安排人对接。”
“谢谢李总认可。”纪屿握住对方的手,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走出会议室,团队成员们都松了一口气,兴奋地议论着。“纪哥,你刚才太帅了!那个问题回答得滴水不漏!”“是啊是啊,我刚才都捏了一把汗。”
纪屿笑着摆摆手:“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晚上我请客,庆祝一下。”
“好耶!”
回到工位,纪屿瘫坐在椅子上,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感到一阵疲惫,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发现里面的水还是温的——早上出门前,他“特意”给纪玙也倒了一杯,现在,这杯水似乎是在等他自己喝。
他喝了一口水,看向旁边空荡荡的工位,低声说:“你看,我们做到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桌面上,暖洋洋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渐渐放晴,露出淡淡的蓝色。窗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水珠顺着玻璃缓缓滑落,留下蜿蜒的痕迹,像无声的泪。
纪屿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在别人眼里,他或许是一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孤僻的人。他们只看到他的才华和冷静,却看不到他内心的挣扎和孤独。他们不知道,他每天对着空气说话,不知道他会为“纪玙”准备一份不存在的早餐,不知道他会在深夜里,和“另一个自己”并肩坐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
有人说他不合群,有人说他太高冷,甚至有人悄悄议论,说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他从不解释。解释又能怎样呢?告诉他们,他的世界里,一直有一个叫纪玙的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陪他走过所有的时光?他们只会觉得他疯了吧。
雪落下来就是要融化的,就像他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bug。一个无法被理解,也不需要被理解的bug。
但他并不觉得痛苦。纪玙是他的影子,是他的镜子,是他灵魂的另一半。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工作,一起看雪,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他们分享所有的快乐,也分担所有的痛苦。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晚上聚餐的定位。纪屿拿起手机,回复了一个“好”。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又像是习惯性地,对着旁边的空位说:“走吧,他们在等我们了。晚上想吃什么?火锅怎么样?天这么冷,吃点热乎的。”
他拿起公文包,转身走向电梯。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洒在他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孤独,却又仿佛并不孤单。
走廊里,他的脚步声清晰地回荡着,一步,又一步,像是两个人在并肩行走。
雪已经停了,但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是冬日里最温柔的低语。纪屿走出写字楼,抬头看了看天空,晚霞正染红西边的天际,绚烂而温暖。
他知道,无论未来遇到什么,纪玙都会一直陪着他。就像这雪,即使融化了,也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或化作水汽升入云端,或渗入泥土滋养万物。
他们从来都是一个人,也永远都是一个人。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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