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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影归途
初秋的晨光带着一丝清冷,穿透城市边缘废弃工厂破败的窗户,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几道斜斜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一种令人不适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味——那是血腥味与时间交织后的产物。
贺浔蹲在地上,戴着白色乳胶手套,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拨开一片沾染了暗褐色污渍的碎布。他眉头紧锁,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现场发现的女尸身份已初步确认,是附近城中村一名失踪三天的年轻女工,死前遭受过残忍虐待,发现地并非第一现场。这已经是本月第二起针对底层单身女性的恶性案件了,手段相似,透着一种发泄式的残忍。
“贺队,周围都搜遍了,除了几个空的廉价白酒瓶,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年轻刑警小李走过来,声音带着疲惫和沮丧。
贺浔没抬头,目光依旧凝滞在尸体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勒痕上,声音低沉沙哑:“抛尸地点选在这里,说明凶手对这片很熟悉,或者是有预谋的观察过。监控呢?方圆三公里内的,不管是官方的还是私人安装的,全部调取,一个个筛。”
“是!”小李应声,转身去安排。
贺浔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有些孤寂。他摘下手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七年了,从师傅牺牲那天起,他就把自己埋进了无数个这样的现场里,用近乎自虐的工作强度麻痹自己,也一步步从那个带着些许少爷气的年轻刑警,磨砺成了如今市刑警队说一不二的队长。身上的锐气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被一层更厚的冷硬外壳包裹了起来,眼神里的温度也似乎比这秋晨更凉几分。
回到市局,已是下午两点。办公楼里混杂着咖啡、泡面和打印机墨粉的味道,一种熟悉的、属于刑警队的疲惫而忙碌的气息。贺浔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打算尽快整理一下现场报告。
“哎!浔哥!你可算回来了!”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窜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是方柯,队里的技术骨干,也是跟他同期进警局、关系最铁的兄弟。方柯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八卦的神情,与他此刻满身的疲惫格格不入。
“有话就快说。”贺浔脚步没停,语气不耐。他现在只想安静地待一会儿,把脑子里那些血腥的画面暂时清空。
“特大新闻!”方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雀跃,“赵局今天请来了一位大神!心理侧写师!听说在国外进修过,经验特别丰富,就是帮我们破之前那几起悬案的那个神秘顾问本尊!”
贺浔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看了方柯一眼:“心理侧写师?”他对这类依赖心理分析和行为模式推测的专家向来持保留态度。师傅的案子之后,他更相信实打实的证据链,觉得那些虚无缥缈的“侧写”有时候更像是臆想。
“对啊!而且人已经来了!赵局亲自接待的,刚开完欢迎会。”方柯挤眉弄眼,“关键是,赵局把她的办公室安排好了,你猜在哪儿?”
贺浔有种不祥的预感,没接话。
“就在你办公室隔壁!原来那间闲置的小会议室!”方柯一拍大腿,“说是方便沟通。浔哥,你这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听说这位侧写师是个大美女,气质绝了……”
贺浔眉头皱得更紧。他喜欢清静,隔壁突然多个人,还是个搞“玄学”的,让他本能地感到烦躁。尤其是什么“大美女”的评价,从方柯这种见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的家伙嘴里说出来,更添了几分不靠谱。
“干活去。”贺浔冷冷甩下一句,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房间不大,陈设简单,最显眼的是桌上那个有些年头的相框,里面是七年前他和师傅、还有几个师兄妹的合影。照片上的他,笑容还没现在这么勉强,眼神里带着光。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拂过相框玻璃上师傅慈祥的面容,心头一阵刺痛。
他坐下,打开电脑,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和现场照片上。但方柯的话像只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作响。心理侧写师……隔壁办公室……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觉得这间原本熟悉的办公室忽然有些逼仄。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赵局爽朗的笑语:“……莫老师,以后这就是您的办公室了,条件简陋,别介意。有什么需要直接跟后勤提,或者找贺队也行,他就在隔壁。”
贺队?贺浔的神经猛地绷紧。赵局口中的“莫老师”……难道……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把手上,却没有立刻推开。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攫住了他,心脏在胸腔里不合时宜地加快了跳动。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走廊的光线比办公室内明亮些。就在他办公室门口几步远的地方,赵局正站在那间刚刚收拾出来的办公室门口,而她身边,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浅米色宽松羊绒卫衣、搭配同色系休闲长裤的女子。她的衣着简约舒适,透着一种与警局刚硬氛围格格不入的柔软。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侧脸线条优美而熟悉,只是比记忆中清瘦了些,也添了几分陌生的沉静。
仿佛感应到他的注视,那人缓缓转过头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贺浔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一种冰凉的麻木。真的是她……莫梨。
七年光阴,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洗去了当年的些许青涩与棱角,沉淀出一种更为温润、却也更加疏离的气质。像一幅曾经色彩浓烈的画,被时光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薄纱,细节依旧清晰,却再也触不到当初的温度。她的眼睛,那双他曾经在其中见过星辰大海、也见过破碎泪光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一汪深秋的湖水,波澜不惊地望着他。
贺浔的大脑一片空白。千百个问题、千百种情绪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她怎么会在这里?那个心理侧写师……就是她?这七年她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还有……当年……无数的话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突然注入灵魂的石像。
莫梨显然也看见了他。在四目相对的刹那,贺浔清晰地捕捉到她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搭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包带子上的手指,悄然收紧,指节泛出白色。她的唇色似乎也淡了一分。但这一切细微的失态,都发生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很快,那抹惊诧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礼貌的、恰到好处的、却隔着千山万水的平静。她微微牵动嘴角,勾勒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然后,用一种贺浔既熟悉又陌生的、清冽而平稳的声线,轻轻吐出了四个字:
“贺队,好久不见。”
贺队。
不是贺浔,不是那个曾经亲昵地唤他“阿浔”的语调,而是如此官方,如此疏离的“贺队”。
这一声称呼,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贺浔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翻腾的情绪。他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意识到了两人之间那无法逾越的七年鸿沟。
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压下胸腔里那股又酸又胀的痛楚,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成一贯的冷硬。他点了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同样公事公办地回应:
“莫老师。”声音干涩得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一旁的赵局似乎并未察觉两人之间这诡异的暗流,或者说,她精明地选择了无视。她笑着打圆场:“哦?原来你们认识啊?那更好了!以后合作起来更方便。贺队,莫老师可是我们局特意请来的专家,专门协助你们队处理近期那几起棘手的案子。莫老师,贺队是我们局的骨干,业务能力没得说,就是脾气直了点,你们多沟通。”
莫梨微微颔首,目光从贺浔脸上移开,转向赵局,语气温和:“赵局放心,我会尽力配合贺队的工作。”
她的侧影对着贺浔,线条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独立感。贺浔看着她对赵局说话时从容的样子,忽然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他无法将眼前这个冷静、专业、疏离的心理侧写师,与七年前那个在画板前眼神专注发光、依偎在他怀里会脸红的女孩联系起来。
岁月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又或者,是他,是他们共同经历的那场悲剧,将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我还有点事,先失陪了。”贺浔几乎是仓促地扔下这句话,转身退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和视线,也将他与那个突如其来的身影再次隔开。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贺浔缓缓闭上眼,努力平复着失控的心跳和呼吸。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然而,他的脑海里却如同惊涛骇浪,七年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画展上初次相遇,她站在自己的画作前,白衣胜雪,眼神清冷如月,他却像被一道光击中;恋爱时笨拙的约会,他这个对艺术一窍不通的粗人,为了讨好她,偷偷去学画画,把颜料弄得满脸都是,被她笑着嗔怪;订婚前夕,她依偎在他怀里,眼里闪着对未来的憧憬,说以后要在家里给他画满一墙的肖像……
还有……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天。师傅慈祥地笑着说带“未来侄媳妇”去看画,实际却是危险的侦查任务。爆炸声,火光,师傅推开她时决绝的眼神,漫天的血色……以及后来,医院里,他抱着师傅逐渐冰冷的身体,看向匆匆赶来的她时,那无法控制的、混合着巨大悲痛和一丝迁怒的复杂眼神……最后,是她苍白着脸,留下分手的话语,决绝离开的背影……
这一切,原本已被他深埋在记忆的废墟之下,用日复一日的忙碌和冷漠强行封印。而莫梨的出现,就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易地撬开了那把生锈的锁,让所有尘封的痛楚与过往,呼啸而出。
他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桌面的相框上。照片里的师傅笑着,旁边的莫梨依偎着他,笑容明媚。而如今,师傅天人永隔,莫梨近在咫尺,却已形同陌路。
“心理侧写师……莫梨……”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命运真是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们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地点,重逢。
而此刻,一墙之隔。
莫梨站在新分配的办公室里,环顾着这间简洁到近乎空旷的房间。窗户明净,阳光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她背靠着门板,如同贺浔一样,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七年了,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会如此突然,如此……公事公办。
他变了,变得更冷峻,更坚硬,眉宇间刻满了风霜和疲惫,但那双眼睛,看向她时瞬间的震惊和深藏的痛苦,却和七年前如出一辙。只是,那痛苦之后,迅速筑起的冰墙,也比当年更厚。
“贺队……”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称呼,舌尖弥漫开无尽的苦涩。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平静地面对他。可当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才明白,有些伤口,从未真正愈合,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轻轻一碰,依旧会鲜血淋漓。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警局院子里行色匆匆的警察和停放的车辆。这里,是他工作了七年的地方。这里,也承载着导致他们分离的那场悲剧的根源。她选择来到这里,是为了解开当年的心结,也是为了用另一种方式,接近那个她从未真正放下的世界,以及……他。
只是,第一步,就如此艰难。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现在不是沉浸在个人情绪里的时候。她是来工作的,是来协助破案的。她必须专业,必须冷静。
打开电脑包,取出笔记本电脑和相关的案件资料。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外壳,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这是她选择的道路,用了七年的时间,从调色盘走向犯罪心理图谱,从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人,成长为可以凭借专业知识去保护他人、追寻真相的人。
她坐在崭新的办公桌前,开始翻阅那些触目惊心的案件卷宗。照片上受害者年轻而无辜的脸,让她暂时忘记了刚才的慌乱,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伴随着方柯热情洋溢的声音:“莫老师?您在吗?我给您送点办公用品过来!”
莫梨迅速调整好表情,应了一声:“请进。”
门被推开,方柯抱着一个纸箱走了进来,脸上堆着笑:“莫老师,缺什么尽管跟我说……诶?您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刚来不太适应?”
莫梨微微一笑,那笑容疏离却礼貌,恰到好处地掩饰了所有情绪:“没事,可能有点累了。谢谢方警官。”
“哎呀,叫我方柯就行!”方柯把东西放下,搓了搓手,忍不住又朝紧闭的隔壁办公室方向瞟了一眼,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好奇和试探,“莫老师,您和我们贺队……以前真认识啊?”
莫梨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依旧停留在电脑屏幕上,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在这间刚刚启用的、充满未知的办公室里,荡开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而隔壁,贺浔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那份女尸案的报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的耳朵不受控制地捕捉着隔壁隐约传来的、方柯那小子聒噪的声音,以及……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平静得令人心窒的回应。
“很久以前的事了。”
贺浔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是啊,很久了。久到像是上辈子。
可是,为什么心口那个地方,还是会这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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