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明月

　　熹宁十五年，都城上京

　　晨曦微露，透过糊了油纸的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几道柳枝摇曳的斑驳光影。

　　步千里一身月白色团花纹直裰，玉簪束发，缓步行至窗前，抬手轻轻推开那扇木窗。

　　素朴宽大的衣袍却遮掩不住她秾丽绝艳的面容，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清浅眸底映着淡淡微光。

　　春意正浓，微风卷着上京街市特有的，混杂着炊烟香粉，和淡淡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客栈地处闹市，四通八达，此刻楼下街市已缓缓热闹起来，喧嚷声如潮水般翻涌起伏。

　　身旁，一个同样身着素色衣袍扮作男子的侍女，坐在窗边一张半旧的圆凳上，面前小几上摊着一块绣着异域纹样的墨青色方巾。

　　上面稀稀疏疏散落着几枚铜钱和几小块成色暗淡的碎银。

　　她垂头丧气地趴在几上，眉心紧锁，纤细的眉毛几乎拧成一个结，手指一遍遍地在那布料上来回拨弄清点，每数一遍，嘴角便往下垮一分。

　　“公主……”侍女抬起脸，望向坐在窗边神色平静的女子，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统共就剩这些了，上京物价也太高了，这才不到半月呢！”

　　背对着屋内暗淡的光线，窗边的人影动了动。

　　步千里缓缓转过头来，身上那件宽大不少的男装，衬得她身型愈发单薄，但背脊却绷得笔直。

　　“阿归，身在上京，这里没有北讫公主，只有游医步千里和他的药童。”

　　被唤作阿归的女子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弯眉笑道：“是，公……公子，阿归记得了。”

　　微凉的晨风顺着大开的窗子卷进来，轻轻拂过她颊边几缕碎发。

　　步千里端着个粗陶茶碗，晃动的水面浮着几点茶末，蒸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她深邃的眉眼。

　　“不急。”步千里又添了一碗茶水，推到阿归面前，安抚道，“京城这么大，总有赚钱的法子，一会我们再去城中医馆转转。”

　　阿归抬头看看自家公主笃定的眼神，心中烦闷稍减，端起茶碗豪饮一口，瞬间被烫得吐舌。

　　“啊……好烫！”她猛地蹦起身，双手不停在嘴边扇风，“中原的茶又苦又涩，哪里比得上我们家乡的奶茶！”

　　步千里被她的憨态逗笑，浅灰色瞳眸漾起细碎笑影，眼尾小痣也跟着灵动起来。

　　却在想到家乡后复又沉寂下去，一阵怅惘。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摇曳的柳枝，落在楼下熙攘的长街。

　　两人刚下楼，便看见掌柜的站在柜台后，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一双三角眼在账本上溜了一圈，便黏到她们身上。

　　“步公子，今日还续房吗？”掌柜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语气却不容商量，“您这房钱已经欠了三日，再续不上，小的实在没法跟东家交代……”

　　步千里走过去，将那几块碎银放在柜上：“先付今日的房钱，余下的两日之内必会结清。”

　　掌柜的捏着碎银掂了掂，笑容淡了些：“公子，不是小的催您，小店也是小本生意，容你三日已是破例……”

　　“有劳掌柜，”步千里打断他，“明日我便会结账，绝不拖欠。”

　　掌柜的见她语气笃定，勉强点头，应了声好，转身去忙活了。

　　“公子，咱们哪还有银钱？难不成真要……”阿归跟在步千里身后，小声道。

　　“放心。”步千里拍了拍她的肩，神色平静，“车到山前必有路，先填饱肚子再说。”

　　两人出了客栈，街市的嘈杂更清晰地灌入耳中，小贩的叫卖一声高过一声，车轮和马蹄碾过青石板路踏踏作响，买家尖利的讨价还价。

　　阳光逐渐驱散晨雾，两人刚转过街角，便听见一旁传来一阵骚动。

　　步千里抬眼望去，只见对街包子铺前围了一群人，一个妇人哭天抢地的声音从嘈杂中传来:“小宝！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步千里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对阿归道：“走，去看看。”

　　包子铺前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步千里和阿归灵巧地穿过人群，挤到前面。

　　只见一个约摸七八岁的男童倒在地上，面色青紫，呼吸困难，双手无力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咬了一半的包子滚落在地上。

　　“怕是吃包子噎住了！”有人喊道。

　　包子铺老板急得满头大汗，一边扶着儿子，一边向四周求助：“各位行行好，救救我儿吧！”

　　步千里迅速上前：“让我看看。”

　　她跪在男童身旁，仔细观察后，从随身携带的医囊中取出一枚银针，精准地刺入男童喉部某处，紧接着她又转到男童身后，双臂环抱住他，向上方使力。

　　围观者窃窃私语，怀疑这年轻郎中的古怪治法。

　　不料三五下后，男童猛咳一声，一块未嚼碎的包子从他口中喷出，紧接着大声咳嗽起来，面色也逐渐恢复正常。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叫好。

　　老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多谢公子救了我儿性命！多谢恩人！”

　　步千里扶起老板：“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她看了看笼屉里刚出炉的热包子，笑道，“若老板方便，便宜卖我们几个包子可好？”

　　老板连忙包了一大袋包子塞进步千里手中：“恩人说的哪里话，这些您尽管拿去，日后您来买包子，一律不收钱！”

　　步千里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却还是悄悄在摊上留下了几文钱。

　　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一张崭新的榜文，正被几个衙役模样的人小心翼翼地贴在那堵青砖墙上，浆糊未干，晨光中泛着湿亮的光泽。

　　衙役刚退开两步，人们便像撒食的鱼群般，“哗”地一下围拢过去。
　　识字的人大声朗读着告示内容，议论声陡然拔高，盖过了街市上其他嘈杂。

　　“恒亲王府！又是恒亲王府的榜！”有人大喊道。

　　“还是重金求医？啧，朝宁郡主的病都治了多少年了，还未见起色？”

　　“这个月都第几波了，天下名医圣手都道药石罔医，朝宁郡主可是恒亲王最宠爱的嫡女，金枝玉叶啊，可惜可惜……”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步千里边吃着包子，边望着面前攒动的人头，听着他们议论，平静的目光缓缓落在那青砖墙上。

　　“阿归。”步千里出声唤道，声调不高却异常平稳，她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搁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嗯？”正捧着包子狼吞虎咽的侍女猛地抬头，不解地望向自家公主。

　　“房钱有着落了。”步千里逆着光，面容隐没在阴影里，唯有那双浅淡的眸子，亮得惊人，如同雪山上俯冲而下锁定猎物的鹰隼。

　　包子铺老板闻言凑过来，低声道：“公子是想揭榜一试？”

　　见步千里点头，他四下张望，声音压得更低：“公子远道而来有所不知，这恒亲王府内宅可不太平，朝宁郡主体弱多病，多少名医圣手都道药石罔医，为此丢了性命也大有人在，公子实在不必趟这浑水。”

　　“药石罔医？”步千里勾唇一笑，眼神锐利清冷，在刻意低垂的长睫掩映下，闪烁着明亮的芒刺，“那在下更要一试了。”

　　步千里径直穿过人群，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揭下了那张千金榜文。

　　恒亲王府

　　富丽堂皇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蹲踞着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门上高悬的鎏金匾额在阳光下映出刺目的光，无声昭示着门第的显赫与不可侵犯。

　　几个身型健硕，腰挎短刀的王府护卫，如同铁铸的雕像般分立两侧，眼神冷漠警惕地扫视着门前来往行人。

　　穿着一身朴素布衣，背着药箱的步千里和阿归，甫一靠近王府门前，立刻显得格格不入，分外扎眼。

　　“站住！”距离大门尚有七八步远，一个护卫便上前一步，一手按在刀柄上，眼神冷冷扫过二人的脸，“王府贵地，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阿归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身侧。

　　只见步千里脚步未停，甚至眼神都未曾在那护卫脸上多停留一刻，她径直走到王府大门前，目光平静地扫过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

　　而后抬手，拿出那张墨迹新鲜的榜文。

　　“我揭了贵府的榜，”她的声音不高，不似普通男子粗犷，反倒脆生清冽，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打破了门口剑拔弩张的气氛，“还烦请通报一声。”

　　几个护卫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讥讽的神情。

　　领头那个护卫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步千里和阿归身上寒酸的装束：“你？揭榜？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知道这榜上召的是什么人吗？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敢口出狂言，识相的赶紧滚蛋，别在这消遣大爷！”

　　“就是，瞧这穷酸模样，只怕连药铺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吧？又一个来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另一个护卫跟着哄笑。

　　“青天白日，吵嚷什么？”还未待步千里出言，一道刻意拔高的女声，带着尖厉的怒意，从门内传来。

　　沉重的门扉“吱呀”一声被打开，几个护卫闻言立刻垂首行礼。

　　一个身着暗紫色莲纹缎面褙子，面容精致的妇人，在身侧一位嬷嬷的搀扶下，缓缓步出门槛，她手里慢悠悠地捻着一串油色上佳的檀木佛珠，眉目慈和。

　　倒是那嬷嬷，面露不悦，刻薄的目光扫过在场几人，方才的厉喝便是出自她口。

　　“夫人。”领头护卫急忙行礼，解释道，“有一无知小儿揭了榜文，正吵嚷着要进去，属下带人阻拦，不想惊扰了夫人，属下有罪，请夫人责罚。”

　　闻言，那位夫人目光淡淡地落在步千里身上，带着些居高临下的审视，嘴角却仍噙着抹温和笑意。

　　“这位小大夫年纪轻轻，不知师从何处，习得几分真传？每日来自称神医的江湖郎中不下十数，见了郡主却个个连病因都诊不出，小大夫还是莫要自误为好。”

　　步千里正色道：“医者不论年齿，夫人未曾让我一试，怎知我无真才实学？”

　　闻言，那夫人与身边嬷嬷对视一眼，嬷嬷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尖着嗓子道：“我们小姐何等尊贵，岂是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郎中可随意诊治的？别是冲着那千两黄金，想浑水摸鱼吧！万一治坏了，你有几颗脑袋赔？我们夫人心善，怕你不知深浅好心提醒，赶紧滚吧！”

　　话语尖酸刻薄，充满鄙夷和威胁，身旁的阿归何曾见过公主受这等闷气，撸了袖子便要上前理论，被步千里拦了下来。

　　佛珠在夫人指尖轻轻摩挲，她叹了口气，语气更添了几分悲切：“张嬷嬷，不得无礼，这位小大夫也是救人心切。只是……”

　　她忍不住抬手拭泪：“只是……朝宁那苦命的孩子，胎里带的弱症……实在经不起折腾了，小大夫领了赏钱，还是请回吧。”

　　三言两语，便将步千里拒之门外。

　　“既然夫人这样说，那是晚辈冒昧了。”步千里也不恼，拱手笑道，“晚辈自幼跟随家母于北境行医，本想着郡主顽疾，京中无医，或许边地异方能有奇效，既如此，那晚辈告退。”

　　步千里转身便要离开。

　　突然，一阵急促清脆的“哒哒”声，如骤雨般踏着青石板，从远处传来。

　　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

　　只见长街尽头，出现了一匹通体黑亮四蹄雪白的骏马，马蹄阵阵踏响如离弦之箭般疾速逼近。
　　而那马背上，一道耀眼的红色身影身负金色日光，远远而来。

　　乌黑长发被一顶赤金发冠高高束于脑后，一袭绛红色玄纹锦袍恣意张扬，袍角翻飞，其上用金线暗绣的狻猊纹样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同墨色发梢一齐在身后肆意乱舞。

　　黑马在王府门前骤然减速，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嘹亮嘶鸣，稳稳钉在原地，扬起尘土漫漫。

　　少年脸上噙着笑意，身形挺拔如松，一手控住缰绳，动作利落翻身下马。
　　他将马缰朝旁边的护卫手里一抛，大步朝府门走来。

　　“母亲安好。”萧珩目光扫过门前众人，向那夫人躬身行礼，声音清冽蓬勃，“今儿府上好生热闹，老远就听着了。”

　　随后，他看向手执榜文的年轻“男子”，在对上那双清浅的异色瞳眸时微微一愣，随即恢复正常，剑眉轻挑：“这是……又有人揭榜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