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涧颂

作者:山照我离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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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涧攀榕


      辅国公世子秦知颂的婚礼,办得极是铺张。
      从国公府门前排出的迎亲仪仗,足足占了三里长街。金线绣的双喜字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吹打声震天响,连皇宫深处恐怕都能隐约听闻。
      这般排场,倒也不算出人意料。毕竟秦家世代勋贵,圣眷正隆,而秦知颂本人更是年未弱冠便已名动京城——相貌俊朗不凡,文能提笔赋诗,武可策马挽弓,更兼待人接物从容有度,仿佛是老天爷将万千恩宠都集中到了一人身上。
      唯一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位人物,竟拖到二十有三才成家。寻常官宦子弟,这般年纪早该儿女绕膝,启蒙的启蒙,读私塾的读私塾了。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他千挑万选,最后竟迎娶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六品小官家的庶女。
      那姑娘名叫白溪涧。
      听听这名字——溪涧。京城里嚼舌根的人们聚在一处,掩口嗤笑:“一听便知不受待见。说不定就是她娘在外头溪水边生下来的,才随口取了这个名儿。”
      这话,其实没说错。
      白溪涧的母亲确实是正儿八经的农女,被父亲醉酒后玷污,生她那天,母亲正在溪边洗衣,突然腹痛不止,就在溪涧旁的草棚里生下了她,之后没多久就死了。父亲得知是个女儿,只远远瞥了一眼,随口道:“既然生在小溪边,就叫溪涧吧。”
      白溪涧端坐在布满锦绣的婚轿里,头顶的赤金鸾凤冠沉重如山,压得她纤细的脖颈几乎要支撑不住。轿子外头的喧闹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大多是来看热闹,想瞧瞧她究竟是何方神圣。那些议论声碎碎地传进来,她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说,白家祖坟定是冒了八辈子青烟,才修来这般造化。
      白溪涧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轻轻交握。无人得见,那温顺低垂的眼睫下,目光静得像一潭深水。
      她们说得对,这姻缘是她苦心谋算来的,自然也算得上“造化”。只不过,她们不知道,这“青烟”并非从天而降,而是她自己一手点燃。
      数月前,京郊别苑的那场春宴。
      她本无资格列席,是嫡母想着多带一个女儿出门或许能衬得嫡出的姐姐更加出众,才勉强将她塞进了马车。她自知身份,便只寻了最僻静的角落待着,看似怯懦畏缩,实则将满园贵胄的言谈举止尽收眼底。
      然后,她看见了秦知颂。
      他被人群簇拥着,谈笑风生,确如朗月入怀,与周遭那些或倨傲或轻浮的纨绔子弟截然不同。但白溪涧看的不是他的风采。她看的是他偶尔流转的目光,会在掠过某株海棠,或是听到某支曲调时,流露出极短暂的一丝游离与寂寥。
      那是一种求而不得的失落。她太熟悉这种情绪了,因为她自己的人生便是由无数“求不得”织就。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疯长。
      接下来几次有他在的场合,她“恰巧”出现。她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颜色素净得近乎寒酸。她说话声音轻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怯意。她在他可能经过的回廊下默默喂鱼,侧影孤单而柔韧。一次“意外”的手帕落地,他替她拾起,她抬头道谢,眼中恰到好处地盛着一丝感激、一点羞怯,还有深藏其下的、仿佛能被轻易折断的坚韧。
      她将自己伪装成风雨中一株亟待庇护的、柔弱却又不甘摧折的小草。
      她不知道他究竟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或许是某种值得怜惜的影子,或许只是一种纯粹的、男人对弱者的保护欲。
      总之,他注意到了她。而后,辅国公府便派人来了白家那逼仄的门庭。
      提亲。
      整个白家都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父亲和嫡母狂喜之余又惊疑不定,反复盘问她如何结识了世子。她只垂着头,绞着衣角,说是在宴会上见过几面,世子爷……似乎是位心善的人。
      于是,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荒唐得像戏文,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轿子猛地一顿,外面欢呼声、锣鼓声陡然大作。国公府到了。
      鞭炮震耳欲聋地炸响。轿帘被掀开,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进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是秦知颂。
      隔着一层薄薄的红盖头,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挺拔轮廓,以及手心传来的、干燥而温热的触感。
      他的动作无可挑剔,带着她一步步跨过火盆,迈过门槛,走向正堂。但白溪涧敏锐地察觉到,那力道虽稳,却透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并无多少新婚应有的热切。
      周围贺喜之声潮水般涌来,却也能捕捉到一些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瞧瞧,这就是那个白溪涧…”
      “真是好命,一个六品官家的庶女,竟成了秦家夫人。”
      “好命?呵,辅国公府那潭水深着呢,上头有国公爷镇着,底下三个已经成家的叔伯,七八个妯娌,哪个是省油的灯?”
      “听说秦世子心里早有人了,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嘘!慎言!”
      礼仪繁琐,跪拜天地,叩谢君恩、祖宗。每一道程序,秦知颂都陪着她完成,无可指摘。直到坐床礼成,喜娘说尽吉祥话,闹洞房的女眷们嬉笑着被请出去,沉重的房门吱呀一声合上,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骤然隔绝。
      房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龙凤喜烛噼啪地爆着灯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甜腻的果点和香料混合的味道。
      白溪涧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沿,心跳如鼓。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也能听见不远处,她的夫君——秦知颂——沉稳却略显缓慢的脚步声。
      他并没有立刻过来掀开她的盖头。
      他在桌边停住,倒了一杯酒。酒杯轻碰桌面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时间一点点流逝,那柄系着红绸的喜秤始终没有伸过来。红盖头下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白溪涧的手指微微收紧,华美的嫁衣料子被她攥出了褶皱。
      就在她几乎要按捺不住时,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朝着床榻而来。
      她的呼吸窒住。
      下一刻,眼前的黑暗骤然消失。
      喜秤利落地挑落了盖头。
      烛光有些刺眼,白溪涧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才抬眸看向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秦知颂已换下繁复的吉服,只着一身大红色的锦袍,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他确实生得极好,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只是此刻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还有某种审视。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锐利而冷静,仿佛不是在打量新婚妻子,而是在评估一件物品。
      白溪涧适时地垂下眼睫,脸上飞起两抹红晕,声音轻软得能滴出水来:“夫君。”
      秦知颂没有应声。
      他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碰了碰她发间一支并不起眼的银簪。那簪子样式简单,簪头却雕成了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白色山栀花,与她满头珠翠格格不入。
      白溪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这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今日戴上,只因这是她唯一能带给自己的一点底气。
      他的指尖在那朵山栀花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似乎恍惚了一下,掠过一种极为复杂的、近乎痛楚的情绪,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随即,他收回了手,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早些歇息吧。”
      说完,竟转身走向窗边的紫檀木榻,和衣躺了下去,背对着她。
      洞房花烛夜,龙凤喜烛高烧,她的新郎,甚至不愿与她同床共枕。
      白溪涧独自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上,手指深深陷入滑软的绸缎之中。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孤单而清晰。
      窗外,隐约飘来守夜婆子压低的闲聊碎语,带着几分怜悯,几分幸灾乐祸:
      “……瞧见没?我就说世子爷心里头……”
      “啧,那位可是……” 名字被含糊吞没,只剩下意味深长的唏嘘。
      “这新奶奶往后日子怕是难喽……”
      白溪涧缓缓地松开了紧攥的手,抚平嫁衣上的褶皱。
      再难,难道还比在白家难吗?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跳动的烛火,落在那个冷漠的背影上,眼神里最初的怯懦和羞赧渐渐褪去,沉淀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是啊,这国公府深似海,夫君心有白月光。
      可她白溪涧,从来要的就不是虚无缥缈的情爱。
      溪涧之水,看似柔弱无力,却能穿石而行,汇流成河。
      她既然费尽心思走了进来,就绝不会任由自己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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