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上午十点半，新图市的阳光斜切进新苑大厦十四层以上的玻璃窗。

　　空调系统低声共鸣，却压不住空气里的躁动因子。

　　上班时间名义上是九点半，可做娱乐这行，规矩总松些，这个时间基本形同虚设。

　　整点后一小时，打卡机仍断断续续发出“嘀”的声音。

　　有人抱着文件小跑补签，也有人慢条斯理嚼着口香糖，将昨晚没过完的剧本塞进抽屉最底层。

　　直到一个电话被接起，这种散漫带着混乱的局面，才彻底得到改变。

　　是总裁办的助理接的电话，挂断后，她捏着手机，喉头不自觉吞咽一下，接着猛地拔高嗓音——

　　声线因紧张而尖利，“红色警报！红色警报！‘公主’回来了！”

　　声音撞在玻璃隔断上，连茶水间的人都停下动作。

　　以她为中心的十米范围内，空气静了两秒，待打卡机又响起一声，众人才反应过来，立刻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我的天，她不是说要在威尼斯多待两天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快！叫各部门立刻各归各位！”

　　“早餐盒快藏起来！被看见桌面乱，这个月绩效就完了！”

　　办公区里，窃窃私语与脚步声交织。只今天刚入职的新员工，还茫然站在打印机旁，看着忽然沸腾的人群。

　　他疑惑地去看带他办理入职的老员工，好奇问：“他们这是怎么了？还有‘公主’是什么意思？大家为什么这么紧张？”

　　老员工闻言咳了声，压低声音，带着过来人的告诫，“是我们现在的执行副总，张醉。”

　　“总之，年轻人，今天可得把弦崩紧点，精神头拿出来，要是被抓着一点错处——”

　　老员工摇摇头，未尽之语里，满是深意。

　　新员工“哦”了声，还是没太懂。

　　他不知道也正常。这位让所有人提心吊胆的人，正是母公司京藤集团CEO薛权昌的宝贝孙女张醉。集团内定继承人，半年前空降至此担任执行副总。

　　这种生来便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人，好像连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都比别人金贵些。

　　年仅二十三，却把“效率”刻进了骨子里。入职第一天就把考勤制度修改，连高层开会迟到三分钟，都要在例会上公开检讨。

　　不留半分情面。

　　约莫半小时后，顶楼停机坪，风忽然变得猛烈，抬头见一架深蓝色私家直升机正平稳接近这幢摩天大楼，徐徐试图降落。

　　平台上早有干部们等待，见状赶紧按住被风吹得翻飞的头发。

　　有人下意识将西装外套的扣子一路扣到最顶端，也有人偷偷摸了摸头顶的假发——生怕这风，将这层勉力维持的体面揭穿。

　　不知谁在心里嘀咕：“说真的，公司有专车好好坐着回来就是了，偏要搞个直升机。这阵仗，是生怕旁人看不出她是薛家人？”

　　轰鸣声逐渐减小，直升机终于停稳。

　　机舱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个高壮的黑衣男人，脸上戴着遮去半张脸的墨镜，动作敏捷而警惕。

　　他利落地下来，转而恭敬伸手，去扶第二个人。

　　浅灰色半长风衣下摆被疾风带起，猎猎作响，露出里面熨得无一丝褶皱的白衬衫。挽至耳后的咖啡色长发被吹乱了几缕，柔软贴在颈侧，却奇异地没让人觉得半分狼狈。

　　张醉未摘墨镜，深色镜片反射出停机棚的白光，完美掩去眼底的情绪。

　　她鼻梁挺得笔直，嘴唇抿成一条线，整个人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连下车的动作都透着利落，没半分娇生惯养的拖沓。

　　“其实各位不必特意过来。”她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些形式上的繁文缛节，除了浪费时间，实在看不出什么效率。”

　　众人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忙不迭打圆场，“大小姐从威尼斯回来辛苦了，我们来接是应该的，应该的。”

　　其他人跟着说：“是啊，早知道该去机场接您的，是我们考虑不周。”

　　被一个年纪足以做他们女儿的人如此直言不讳地“教训”，也没人敢流露半分不满，只能围着她讪讪寒暄。

　　张醉没再多说，只略一点头，一板一眼回应：“既然如此，感谢各位。那都回去工作吧。下午两点例会照常，做好准备。”

　　她说完便转身，和助理一起走进管理层专属用电梯。

　　金属门合上的瞬间，身后那群人才不约而重重松了口气。

　　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迎接副总回归，而是一场严苛的检阅。

　　电梯平稳上行，停在十七层。门开的刹那，和十四层的喧闹截然不同，这里安静得仅有空调微风与键盘的敲击声。

　　一切都井然有序。员工们均埋首于工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起落，连喝水都小心翼翼。

　　他们余光瞥见那道身影，注意到张醉唇角那点不易察觉的满意，这才敢在心底舒口气，同时默默祈祷，盼她快些走过办公区，进办公室。

　　相对的，总裁办的助理和秘书们则进入更高等级的“戒备状态”。

　　人手攥着文件夹，呼吸都不自觉放轻，全神贯注，生怕遗漏任何一道指令。

　　好在张醉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今天心情不算太差。

　　路过秘书台时，她随手解开风衣扣，看也未看便向后轻轻一抛。

　　早有准备的秘书立刻上前，精准将风衣接住。

　　张醉脚步未停，轻声丢下句：“非常感谢。”

　　秘书捧着风衣跟进办公室，将其妥帖悬挂在衣帽间的衣架上，又顺手抚平领口一道几乎不存在的折痕。

　　她深知张醉对细节的苛求，容不得衣物有半分褶皱。

　　另一位秘书已然拉开办公桌后的真皮座椅，并将准备好的当日简报与行程安排平放在桌面左上角，连边角都对齐了桌沿。

　　张醉行至桌前，目光扫过桌面，“多谢，各位辛苦了。都回去工作吧。”

　　她顿了顿，补充说：“另外，通知下去，今天两点钟的例会提前十五分钟。我希望届时能看到各部门收回来的议案简报，一份都不能遗漏。”

　　她说着，下意识抻平衬衫下摆，确保没有褶皱，才缓缓落座。

　　手边是助理提前泡好的咖啡，张醉端起，轻抿了口。

　　直到办公室门合上，出来的助理和秘书们才真正松了口气。

　　他们彼此互相递了个眼神，只要下午的例会不出纰漏，今天大抵能平稳度过。

　　至于那些高层们该如何应对这位年轻却凌厉的副总裁，就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了。

　　·

　　午餐时段，公司餐厅人声渐起。

　　白餐桌配编藤椅，不锈钢餐盘在取餐区叠放，每个区域都用磨砂玻璃相互隔开，互不打扰。

　　而在最里侧的角落，张醉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碗沙拉和咖喱饭，像对这喧闹无声的抗拒。

　　这时，一阵高跟鞋声由远及近。清脆笃定，带着主人一贯的不羁节奏。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醉醉，威尼斯好玩吗？”

　　林媚走至桌前，随手把包往旁边的空位一放。

　　她穿着件深蓝底粉白碎花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露出纤细锁骨，袖口胡乱卷到手肘，衣摆随着步调轻轻晃荡。

　　她是京藤集团旗下唱片公司JT-Music的金牌经纪人，也是张醉的表姐。每天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早已磨砺出一身不管不顾的鲜活劲儿，言语间自带穿透力，在这规整的公司环境里，显得格外扎眼。

　　张醉放下叉子，金属与磁盘轻碰，发出脆响。

　　她叹了口气，“这里是公司，注意衣着和仪态。”

　　林媚拉过椅子坐下，腿一晃，笑靥如花：“得了吧，午休时间算什么工作状态。再说——”

　　她拖长语调，弯了弯眼，“这里又不是我的公司，我随便穿穿怎么了？”

　　接着伸手，掌心向上，“带礼物回来了吗？”

　　不等张醉回答，又朝侍应生挥手：“麻烦来一份金枪鱼三明治，再加一杯抹茶拿铁，谢谢。”

　　连口味偏好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俨然熟客作态。

　　“我到新图市后直接来上班了，刚才发了个快递，估算下时间，大概等你下午回办公室，就能看到。”

　　张醉顿了顿，才继续说：“不过，林女士怎么有时间，来我这里吃饭？”

　　话语虽听着公事公办，尾音却轻轻上扬，泄出只有熟稔之人才能捕捉的松弛。

　　林媚撑着脸笑，“知道你今天回来，特意来看看你。”

　　她没说的是：蓝烟下个月发新专，急需曝光，而新苑下周公映新片首映礼是个好机会，她得找企宣部谈谈，把蓝烟塞进嘉宾名单。

　　更要紧的是，名单原定的那位女歌手，是蓝烟的直接竞争对手。

　　她得想办法把那个名字挪开——但这事儿可不能让张醉知道，她这表妹认死理，做事讲究规矩，若知晓她耍这等手段，少不了一番“公平竞争”的大道理。

　　以防到时不好收场，只能先瞒着。

　　“顺便等会儿和你们公司的企宣部碰个面，聊下蓝烟的行程。”林媚把话题扯回明面，说得理所当然，“她新专的主打歌都录完了，得多露露脸。再说都是自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是不是？”

　　张醉没接话。

　　林媚也不在意，话锋又跳，脸上露出狡黠笑意，“还有件事儿，有人想通过我，约一下我们家的大小姐。所以我就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你共进午餐，够意思吧？”

　　听见“约”字，张醉警惕瞥她一眼，“如果是介绍相亲对象，我可不干。”

　　她语气坚决，像要斩断任何可能，“你知道我对男人没兴趣。”

　　“所以我准备的是为D罩杯美人！”林媚抬手，在空气中勾勒曼妙曲线。

　　语气轻佻，“身材火辣，个子高挑。保准你不虚此行。”

　　张醉呼吸一窒，声音不由拔高，“林媚！”

　　她迅速扫视四周，压低嗓音，“你能不能不用这种……不正经的口吻说话？”

　　林媚摊手，笑说：“开玩笑的，是我在伯克利学院的旧友，她叫李椿，现在带演员。介绍给你们认识总没坏处。”

　　她只是看张醉蹙眉，想起小时候，她们争抢唱片机的样子，这才起了逗弄的心思。

　　“……可以不去吗？”

　　“反对无效。”

　　林媚晃了晃手机，语气不容拒绝，“我和你们企宣部谈完公事，就去你办公室等。五点准时出发，要是敢放鸽子——”

　　她哼哼两声，“我就让小白把手里给你们做到一半的原声音乐停了！”

　　张醉没辙了。

　　林媚这人平时看起来好说话，但若真强势起来，和张醉也不分伯仲。

　　沉默片刻，终是妥协。

　　·

　　暮色四合时，日料店包厢里，暖风昏黄。

　　张醉到时，林媚身边已经坐了人，正是李椿。

　　米白针织衫，长发干利落扎在脑后。

　　见张醉进来，李椿立刻站起身，递过温毛巾，“张总来了？”

　　“快请坐。这家店的刺身不错。”她指着桌上的拼盘，“都是今天早上刚到的货。”

　　“您是姐姐的朋友，喊我名字就好，不用这么客气。”张醉接过毛巾。

　　李椿笑着点头，又补充：“海胆蒸蛋也好吃。虽说过了海胆最好的季节，但这家的味道还是很鲜，可以尝尝。”

　　落座时，许是听了林媚那段不着调的介绍作祟，张醉视线不自觉往李椿胸前瞟——

　　只一眼，便迅速收回视线。

　　她为这失礼的念头感到惭愧，默然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鲷鱼刺身送入口中，借动作掩饰突如其来的局促。

　　……好像，确实有D.

　　交谈不深不浅进行了一刻钟，拉门再次被拉开。

　　来人身着米黄连衣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她只是站在那儿，通过周围服务生恭敬的态度，就知道身份不凡。

　　她微微欠身，“抱歉，这里比较偏僻，找路花了点时间。”

　　李椿侧头对林媚笑了下，解释说：“昭寰今天在附近拍广告，我想着人多热闹，就顺便把她喊来一起了。”

　　其实是个精心安排的巧合。

　　作为当红演员司昭寰的经纪人，她的意图并不难猜——

　　新苑正在筹划的新项目《猩红颂歌》是块肥肉，名导、大制作、好剧本，聚焦战争及人性的深刻题材，无疑是冲击奖项的利器。

　　司昭寰已通过试镜，也和导演私下碰过面聊过，她们甚至为此调整档期，却忽然听说演员阵容大换血，女主也打算找丁小雨、周维维、白凤等一线顶尖女星。

　　到嘴的肥肉，李椿岂容它飞走。

　　司昭寰在国内知名度不低，可即使如此，也不能总拍爱情文艺片或者悬疑片。

　　她也入行五年了，是时候寻求突破，迈向更广阔的天地。

　　《猩红颂歌》便是那绝佳的跳板。

　　虽然林媚从未言明，但关于这位张大小姐的零星传闻里，有一条被李椿牢牢记住——

　　“公主”，不喜异性。

　　而她家司昭寰，在这种场合，向来无往不利。

　　无论对方是男是女，年岁几何，她总有办法让对方青眼有加。

　　李椿思忖，下意识去看司昭寰，却见她神色有异，不似平时面对镜头的从容。

　　那目光直直的，视线落点在张醉身上。

　　那是李椿带了司昭寰将近五年，都没见过的怔忡。

　　她顺着视线望去。

　　“小醉……”没有经过任何引荐，司昭寰先一步喊出那个亲昵的称呼。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没想到，居然是你……”

　　在暖黄灯光下，她的脸色透着几分不自然的青白。

　　张醉依旧端坐，手里稳稳握着筷子，脸上维持寒暄的客气。闻言也只微微扬起下巴，脖颈勾勒倨傲。

　　她们显然是旧识。

　　只是那段过去，恐怕并非愉快的回忆，此刻像一道无形的裂痕，悄然横亘在暖灯笼罩的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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