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

　　民国二十六年的春日午后，复华银行的大理石地面被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得透亮，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墨水香与纸张的气息。柜台后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夹杂着职员们低声交谈的语气，衬得二楼行长办公室门口那片区域格外安静。
　　沈若臻站在办公室外的雕花栏杆旁，指尖捏着几份刚整理好的函件。他穿一身熨帖的米白色西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一块简洁的银表——那是他留洋时自己选的，不像父亲的金表那样张扬。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看人时总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审视，像在细品一页古籍的注脚。方才他来寻父亲，却被秘书拦下，说沈行长正和商会的几位理事在里面谈拆借额度的事，怕是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
　　“沈少爷，这些催款单您要不先过目？”会计科的老张递过来一叠单据，脸上带着点局促，“您看这几家的还款期限快到了，按规矩该发函了，只是……”
　　沈若臻接过单据，指尖纤细，骨节分明，捏着纸页的动作都透着几分雅致。他目光扫过上面的商号名称，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点，声音清润如浸过泉水：“恒通商号这笔，先缓三天发函。我记得他们上周刚在咱们行做了抵押，账面上的流水是够的，许是周转上差了口气。”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条理，却又裹着层温吞的耐心，“至于泰丰那边，直接按章程来，他们的担保方上周已经来打过招呼，说款项没问题。”
　　老张愣了愣，随即点头应下——这位沈少爷看着像个刚从洋学堂出来的白面书生，心思却比账房先生还细，去年帮着处理过几桩棘手的贷款纠纷，手段利落得很，倒不像寻常世家子弟那般只知吟诗作画。
　　正说着，楼下传来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项明章提着个牛皮公文包，快步穿过营业厅，径直往信贷部的方向走。他穿一件深灰色绸衫，领口系得规整，袖口却随意地卷着，露出腕上一串油润的沉香珠串，走动时隐约飘来缕沉稳的香气。公文包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常带着跑码头、访商户的。
　　他是“项樾”的少东家，说是商号，其实更像早期的融资中介，专帮那些够不上银行贷款门槛的小商户牵线搭桥，有时也自己凑笔资金做短期拆借，在上海滩的中小商户圈子里颇有些名气。复华银行是他们项樾的主要往来行，项明章几乎每周都得来几趟，熟门熟路得像回自家铺子。
　　走到楼梯口时，他抬头正好撞上沈若臻低头看单据的目光。沈若臻下意识往旁边侧了半步，手里的几张函件却没拿稳，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抱歉。”项明章立刻停住脚，弯腰去捡。他的指尖常年跟票据、银元打交道，带着点薄茧，触到函件上沈若臻清秀的字迹时，顿了顿——抬头写着“复华银行催款函”，落款处是沈行长的私章，旁边却有一行小字批注，笔锋利落，显然出自眼前这人之手。
　　沈若臻也弯下腰，两人的手在半空碰了一下。项明章先拾起最上面那张，递过去时才看清对方的脸：眉眼清俊，眼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却藏着点不易察觉的锐利，像在掂量一件古董的成色。
　　“多谢。”沈若臻接过函件，指尖拂过项明章留在纸上的一点温度，目光落在他公文包上露出的半截单据上——是项樾给“同福布庄”做担保的贷款申请，金额不大，但字迹写得极工整，连担保人的资产证明都附得清清楚楚，透着股精明的细致。
　　“沈少爷？”项明章认出了他。去年复华银行收紧中小商户贷款时，他爹曾带着他来求见沈行长，在门口远远见过这位少东家一面，当时他正捧着本外文账簿看得入神，周身那股书卷气，跟银行里铜臭混杂的空气都有些格格不入。
　　沈若臻微怔，随即颔首：“项先生。”他竟也认得，“项樾的业务，我看过报表，你们给茂昌粮行做的那笔过桥贷，周转得很利落。”
　　项明章挑了下眉，嘴角勾起抹练达的笑。他以为像沈若臻这样的人物，眼里只有大商户的存款和洋行的业务，竟会留意到他们这种小商号的琐碎生意。“沈少爷过奖了，都是混口饭吃。”他晃了晃手里的公文包，语气里带着点商人特有的活络，“来办笔担保贷款，同福布庄的，他们进了批新布，急需点流动资金。”
　　沈若臻点头，镜片后的目光落在他卷着的袖口上，那里沾着点淡淡的墨痕，像是刚在算盘上扒拉完账目没来得及擦。“信贷部的李经理在里面，”他抬手指了指走廊尽头，指尖白皙，动作轻缓，“家父在忙商会的事，这些文件我先过目，有问题会让秘书联系你。”
　　“好。”项明章应着，转身往信贷部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见沈若臻正低头在函件上批注，阳光透过栏杆落在他的白衬衫上，映得那串挂在西装口袋外的钢笔链闪闪发亮——那是支万宝龙的钢笔，项明章在洋行见过，价格够他项樾小半个月的流水。这位沈少爷，连支笔都透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文雅。
　　而沈若臻看着项明章走进信贷部的背影，手指在“同福布庄”的名字上顿了顿。他记得这家布庄，前阵子资金链快断了，是项樾先垫了笔钱稳住局面，如今又来银行做担保贷款，倒真是把“资金活水”的生意做透了。这位项少爷，看着满身市侩气，算盘却打得比谁都精。
　　办公室里传来父亲与商会理事争执的声音，大概是在为拆借利率僵持。沈若臻收回目光，将函件理整齐，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阳光，像两小片浮动的金箔。
　　楼下的算盘声还在响，项明章与信贷部经理交谈的声音隐约传来，带着点讨价还价的熟稔。沈若臻低头在恒通商号的催款函上又添了一行字：“查其近期有笔应收账款将到账，暂缓三日。”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清秀却笃定的字迹。
　　阳光在地面上移动，将两个身影的影子短暂地叠在一起，又随着脚步分开，一个往办公室里走去，一个走向信贷部的柜台。一个像案头摊开的线装书，字里行间都是温雅的条理；一个像算盘上跳动的算珠，每一步都透着务实的精明。像两条偶尔交汇的资金流，在复华银行的齿轮里，各自奔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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