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要臣死，臣不得不反

　　“犯女楚歌，身为公府贵女，不思皇恩，意图谋逆弑君，罪证确凿，今依律处斩。”

　　一口清酒洒向苍白的天空，淋湿了周围一圈旁观的街头市民。

　　“哎，这楚小姐不是那当朝权贵的妹妹吗？她一介女流哪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啊？”

　　“啧啧，还楚小姐楚小姐的叫着。我可听说呐，她的谋逆之罪，就是她哥哥定远侯给定的！”

　　双膝的乌青在冰冷的雪面上嵌进一道忠直的身影，在一度乌合之众中显出一丝悲怆。

　　刑场边独立着一架矜贵的马车，一位穿着不露贵气的五岁女孩直跪在雪地之中。

　　“爹爹，她是谁？”一声稚嫩的女声从围观人群后传来，似乎有些突兀。

　　刑场之上的女犯猛然睁大眼睛，刺目的红丝蜿蜒到眼白。

　　幽幽大雪一时间失去了落地的力量，泪花半停在眼眶。

　　“时辰已到——”

　　人群向后退去，也有一些为其喊冤的平头百姓上前。女犯欲裂的眼眶一颤，而后柔化下去，露出欣慰淡然的笑意。

　　“送小姐上路——”

　　大刀飞下，一双骨骼分明的手挡在女童的眼前，她想要扒开眼前的手掌却好似听见了什么，身形一怔，呆呆地跪立，静止在了原地。

　　小女孩微张着的嘴巴微微颤抖，眼睛却还在直勾勾地看着原先的一片雪白，胸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

　　原来，这是她从未谋面的小姨，楚歌。

　　原来，她就是无人不知的少年将军。

　　原来，她就是被爹爹抓到的犯人。

　　跪得越久，膝盖就越重，重到抬不起来，只有心中的痛感越陷越深。

　　一边的乳母扶起她，脸上透出一丝担忧，嘟囔着：“这么冷的天，真不知道老爷要干什么，偏叫小姐来这里跪着，吓坏小姐怎么办。”

　　一旁的侍卫也心疼道：“小姐还小，别让这些血光冲撞了小姐的福气，带小姐回府吧。”

　　乳母连连点头，与侍卫交换眼色后赶忙牵起她的手，作势要往马车边上走。

　　“不许你们靠近将军！”清爽直朗的少年声刺破人群，直直传入她的耳中。

　　小女孩轻解开紧握她的手，眨巴眨巴眼，摇晃着脑袋偏向丫鬟：“阿嬷，等一下。”

　　她反手拉住乳母的袖子，另一只手横在眼前，小步向人群中挤去。

　　她冲进人群中一看，一位衣衫褴褛的小少年大跨步地挡在血泊之前。

　　那少年看似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眼底却藏着抹不属于少年的坚毅，那顶小小的狼尾发，隐约透出意胜天高的王侯之气。

　　他拼命挡住前来砍肉喝血的人，身上也被砍了不少刀痕。

　　“不许你们……”随着喊声变为低吼，小少年实在支撑不起身子，单膝跪倒在地。

　　楚含笑再也不管那甚么污秽，放开了乳母的袖子，拉起裙角蹦上了刑台，绷紧了手臂，挡在少年身前。

　　她极力按下心中对刑场血花的害怕，身子微微颤抖，声音却铿锵有力：“一群欺软怕硬的小人，你们欺负了将军还不算，怎么能再欺负他！”

　　无人应答，但是也无人敢再上前。只是人群中传来三两闲妇的言语：

　　“这是哪家小姐……”

　　“你们看她腰间的玉佩，好像是……”

　　她转过身，正想扶起地上的少年，却被少年狠狠推倒在地上。

　　“嘶。”

　　裙角沾到一些少年身上的血，她对上少年猩红的双目，手上一紧，试探道：“你没事吧？”

　　他颤颤巍巍地扬起头，沾染血丝的发尾和着一抖，头顶一束暖阳穿透冰冷的心骸。

　　面前的小女孩眉间一点凤血，睁得通圆的杏眼怔怔地看向他。

　　小少年恶狠狠地盯着楚含笑腰间的凤玉，仿佛疯了魔一般，低声哑笑道：“定远侯，呵呵……”

　　他屈动着手指，硬生生地向前爬，将要触碰到小女孩衣角时，一串铜钱横飞而来，猛地砸到了他的手上。

　　随着铜钱踏地而来的，还有稳健的脚步声。

　　来人细发半束，一半慵懒恬洋，一半眉星似剑，腰间古朴沉重的虎符显示出他不同寻常的身位。

　　“是定远侯！快走快走……”人群哄乱而散，谁也不想触了这位阎王爷的霉头。

　　定远侯一手托底，一手抚上楚含笑的背，冷声道：“犯人已诛，生罪即消！若有亵渎者，按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小女孩静静地趴在定远侯的身上，乌黑的眼珠溜溜地转，方才那串铜钱似乎在爹爹书房中见过。

　　定远侯手中力道一紧，不动声色道：“新皇登基，恩施万民，念此小儿无知，驱逐出城。”

　　此言一下，跪在地上的人们纷纷应声叫好，感念圣恩，小少年摇摇晃晃地起身，一把抹去嘴边的血。

　　楚含笑小心思儿一转，道：“小哥哥，你的钱掉了。”

　　小少年听到这声音，眼眶忽地一松，他一咬牙，绷直了身子弯腰捡起地上的钱，屈辱地握在手中。

　　定远侯回过头，摸不透的阴翳遮盖在他的脸上，他居高临下，低声道：“拿着东西，滚。”

　　原本缓和了的眼眶再次裂开，少年渗血的嘴唇挤出“假君子”三字，还没冲出口中便被近卫按了回去。

　　少年又想砸出手中铜钱，近卫眼疾手快，打回了他的动作，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远了去。

　　定远侯稳步离开，将她抱了上马车。小女孩静坐在软榻，不哭不闹，眼神却还是看向方才的刑场。

　　他正坐在熊席上，偏头歪向女童，放轻声音用温柔的语气问道：“囡囡，方才可有吓到？”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眼珠咕溜儿一转，嘟嘴儿回：“爹爹既然知道会吓到囡囡，为何还要带囡囡来这。”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加重语气，斩钉截铁地问道：“囡囡怕吗？”

　　今天的爹爹，似乎与平日不同。

　　她撇了撇嘴，学着爹爹的语气，斩钉截铁道：“怕。”

　　衣角猛地一攥，她定言道：“为何要怕？”

　　听言，定远侯将脸色一板，车间瞬时只剩下楚含笑轻吞唾沫的声音。

　　她抬头一看，晓是往常，就是她当着客人的面砸了送来的礼，爹爹也不会像这般铁着脸。

　　她白齿一咬，昂首反问道：“爹爹，血光冲天，囡囡确实害怕。只是囡囡不明白，罪犯得剿，不是应该普天同庆才是吗，为何爹爹的眼里，一丝快活，一丝欣慰都没有？”

　　定远侯倒吸一口气，眼神中夹带一丝亮光，但这份欣赏只堪堪留存了一瞬，下一秒便藏入眼底。

　　他轻捻着腰间的令牌，凝声道：“你可知场上之人是谁？”

　　楚立轻声问道，显然没有想到楚含笑会回答出来。

　　小女孩定声道：“小姨，她就是您所说的少年将军，光宗耀祖的小姨，楚歌。”

　　楚立眼中亮光瞬闪而过，犀利道：“囡囡怎知她是楚歌？”

　　楚含笑咽下心中不安，回道：“大家都说她是爹爹抓回来的人，可是爹爹却不避嫌地来监刑，说明爹爹与她定有嫌。”

　　“而如此场面女儿本不该来，爹爹却让女儿跪她。其实单凭这一点，女儿便知她是楚歌。”

　　楚立舒缓了脸色，循声道：“为何？”

　　小女孩继续道：“因为爹爹说过，人有气而天不跪，就算是皇帝也没有能耐剥夺百姓的权利。所以女儿想，这世上唯有一物能跪。”

　　楚立接道：“何物？”

　　她道：“众人心之所向。”

　　说完，楚含笑低下脑袋，不是她不敢再继续说，只是她知道，爹爹不会希望她再接着说。

　　没了下文，楚立合上眼，抬头叹气道：“囡囡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爹爹知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但在这皇城中，你得怕。”

　　如此说来，这事并不像表面一般简单，楚含笑似懂非懂，她撇了撇嘴，随着马车的颠簸点了点头。

　　一根小指头伸到她眼前，定远侯抚上她的发顶，温声道：“就当这是爹爹和皇帝的赌约，囡囡就装作是怕了，让爹爹赢，好不好。”

　　楚含笑应声答好，抬起手拉住了面前的小指头。

　　这一拉，便将京城中的一分炽热，掩盖了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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