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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1
胡蝶的日记本第137页,写满了时宴清的名字。全校都知道她是他青梅竹马的小跟班,却不知她深夜为他折过一千只许愿星。时宴清总漫不经心揉乱她头发:“小蝴蝶,怎么总是笨笨的。” 直到毕业晚会那夜,他醉酒错认她校花闺蜜,胡蝶沉默撕碎所有心事。七年后国际学术论坛上,她以新锐科学家身份惊艳全场。媒体追问单身原因时,台下忽然响起清冷嗓音—— “她折的纸星,我还欠她137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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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西区的老槐树筛碎了午后的阳光,胡蝶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膝盖上摊开一本厚厚的日记本。纸页边缘微微卷起,染着岁月的淡黄。
指尖抚过第137页,那里没有日记,只有密密麻麻、同一个名字的不同笔迹——时宴清。深的,浅的,用力透纸背的,轻得像叹息的。每一笔,都是无人知晓的心事。
远处篮球场传来沸腾的欢呼,不用看,一定是他又进了球。她合上日记,锁好,小心地放进背包内袋,挨着那个装着五彩许愿星的玻璃瓶。一千零一颗,每一颗都在深夜里对着台灯笨拙地捏成,指尖曾无数次被纸边划出细小的白痕。
“胡蝶!发什么呆呢?时宴清让你去买水!”室友跑过来,喘着气喊。
她像是被戳破了心事,慌忙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哦,好。”
小卖部门口,她抱着几瓶冰水出来,正撞上被簇拥着走来的时宴清。他刚打完球,额发濡湿,眼睫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运动衫随意搭在肩上,浑身散发着热烘烘的、属于少年的蓬勃气息。
看见她,他长腿一跨,几步就到了面前,极其自然地从她怀里抽走一瓶水,拧开,仰头灌下。喉结滚动,漏下的水珠沿着脖颈滚进衣领。
他喝完,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把她细软的刘海揉得一团乱。
“小蝴蝶,怎么总是笨笨的,买水都慢吞吞。”他语气随意,带着点运动后的懒散笑意,像逗弄一只熟悉的小猫。
周围传来几声善意的、看惯了戏码的低笑。全校都知道,胡蝶是时宴清从小一起长大的小跟班。
胡蝶垂着眼,耳根发热,抱紧了怀里的水,那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热意。他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却每一个动作都能在她心里掀起海啸。
“走了!”他把空瓶塞回她怀里,转身勾上朋友的肩膀,笑着讨论刚才的进球,渐行渐远。
她站在原地,怀里的水瓶壁凝着冰冷的水珠,一点点洇湿了她的校服衬衫。就像她每次见到他时,那份无声无息蔓延开的、微凉的潮湿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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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晚会那晚,空气里弥漫着酒精、香水和离愁别绪混杂的味道。灯光旋转变幻,切割着一张张年轻而兴奋的脸。
胡蝶穿着一条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坐在喧闹的角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精心包装的小礼盒,里面是那条她省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银色飞船项链,和那瓶她熬了无数夜晚叠就的星星。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只写着——“给时宴清。祝前程似锦。”
她鼓足了十七年来所有的勇气。
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终于找到了他。他站在光影交错处,白衬衫解开了两颗纽扣,脸上带着醉意,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正笑着,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手里晃着一杯澄亮的液体。
而他旁边,站着光芒四射的校花林薇。她今天真好看,像一朵盛放的玫瑰。
胡蝶深吸一口气,正要走过去。
却见时宴清笑着,忽然伸手拿走了林薇发间一枚亮晶晶的草莓造型髮夹,举高了,逗得林薇跺脚去抢。他笑得开怀,那场景般配得刺眼。
胡蝶的脚步钉在原地。
然后,她看见他醉意朦胧地低下头,凑近林薇,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冰冷的钉子,穿透喧嚣,精准地钉入她的耳膜。
“…你别动…你今天,特别像她…”
像谁?胡蝶的心跳骤停。
林薇娇嗔的声音响起:“像谁啊?时大才子喝醉了吧!”
他晃了一下,笑容懒散,带着点她从未听过的、含糊的温柔:“像…像我小时候总跟着我的那只…笨蝴蝶啊…”
“哈?胡蝶啊?”林薇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讶和一丝好笑,“你逗我呢?我怎么会像她?”
时宴清没再回答,只是笑着,又喝了一口酒,目光迷离地落在林薇脸上,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影子。
轰——
世界的声音潮水般退去。
胡蝶觉得有一把冰锥,从头顶狠狠凿下,冻僵了四肢百骸,连心跳都一并冻结了。手里的礼盒变得滚烫,烫得她几乎握不住。
原来她所有的隐秘心事,她那些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跟随,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可供在醉后与校花调笑时提及的、乏善可陈的童年印记。甚至…需要被否认。
像她,是一件需要被讶异和好笑的事情。
喧闹的音乐,周围的笑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清脆得可怕。
她沉默地转身,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出喧嚣的大厅,走向外面浓重的夜色。
宿舍楼漆黑安静。她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拧开小小的台灯。
昏黄的光圈照亮桌面。她拿出那本日记,翻到第137页。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将那一页纸从中间撕开。
“刺啦——”
细微的声响在寂静里无限放大。像撕开了皮肉,扯断了筋骨。
她把那页纸撕成两半,再叠起来,撕成四片,八片…碎片越来越小,像一场无声落下的雪,盖满了桌面。还有那张没送出的卡片,也一并撕得粉碎。
连同那个玻璃瓶里的星星,她却没有扔。只是拧开瓶盖,将它们全部倒进了楼下那个巨大的、积满污水的垃圾桶里。五彩的星星沉入黑沉沉的污水底部,再也看不见一点光亮。
她站在垃圾桶边,安静地掉了几滴眼泪。风吹过,脸上一片冰凉。
第二天,毕业典礼,喧闹,告别,抛起学士帽。时宴清找到她,眉头微蹙,宿醉让他脸色有些苍白:“昨天后来怎么没看见你?我好像喝多了。”
胡蝶抬起头,阳光有些刺眼。她看着他,眼神静得像一潭深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闪烁和慌乱。
她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容,淡得像天边的一缕薄云。
“嗯,是啊,你喝多了。”
她顿了顿,声音轻而平静,带着一种抽离的、仿佛事不关己的确认。
“认错人了。”
说完,她没再看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怔愣或是别的什么情绪,转身汇入了涌动的人潮。白色的裙摆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再没回头。
七年的光阴,足够将一颗微尘打磨出钻石的棱角。
国际材料科学高峰论坛的会场,衣香鬓影,灯光璀璨。新锐科学家胡蝶刚刚结束她的主题演讲,流利的英文,自信的谈吐,对前沿成果的阐述清晰深刻,逻辑缜密。台下是安静的专注和随之而起的热烈掌声。
提问环节,有外国记者笑着问:“Dr. Hu,您的研究如此出色,想必倾注了所有时间。冒昧问一句,如此优秀的您,目前是单身吗?”
台下响起善意的笑声。胡蝶站在聚光灯下,一袭简洁利落的黑色西装裙衬得她肌肤胜雪,气质清冷卓然。她握着话筒,唇角刚牵起一个程式化的、准备回答的微笑。
一个清冷、微哑,却带着某种穿透一切嘈杂的熟悉质感的嗓音,忽然自台下前排响起。
通过不知谁递过来的话筒,清晰地震荡了整个会场。
“她折的纸星——”
声音不高,却让所有的笑声和低语瞬间消失。
镜头和目光疯狂搜寻,最终聚焦在站起身的男人身上。高大挺拔,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眉眼依旧清俊得令人屏息,只是褪去了年少时的张扬不羁,多了岁月沉淀下的沉稳与冷峻。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牢牢锁着台上的她,眸色深得像墨。
他一字一顿,敲打在每个人心上,更是砸在她的心上。
“我还欠她——”
“137句对不起。”
会场内的时间仿佛被骤然抽空。
所有的声音——低语、轻笑、空调运行的微弱嗡鸣——全部褪去,只剩下那个名字,和紧随其后的、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最终狠狠砸在胡蝶的心上。
聚光灯炽热地打在她脸上,几乎要让她眩晕。她握着话筒的指尖瞬间失温,冰凉一片。视野里,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模糊成一片背景,只有那个站起身的身影,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清晰得如同刀刻。
时宴清。
七年。
他看起来不一样了。少年时的锐利张扬被一种深沉的冷峻取代,眉眼依旧出色,却沉淀下难以窥探的复杂。只是那眼神,穿透遥远的距离,牢牢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也不敢去看懂的情绪。
他刚才说了什么?
纸星?137句对不起?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命中她心底最深处、那个被时光尘封却从未愈合的角落。那本被她撕碎的日记,那些沉入污水的星星,毕业晚会上冰冷的绝望……所有被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轰然倒卷,几乎要将她淹没。
台下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海啸般的哗然。闪光灯疯了似的亮起,对准台上失语的她,和台下那个语出惊人的英俊男人。记者们兴奋地交头接耳,这远比一个简单的单身声明更有爆点!
胡蝶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生疼。她强迫自己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利用那一点锐痛维持摇摇欲坠的镇定。
她看着时宴清,他也正看着她。他的目光里没有戏谑,没有漫不经心,只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沉凝和……痛楚?
不,一定是错觉。是灯光太刺眼。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感觉到胸腔里弥漫开一种冰凉的涩意。然后,她对着话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面对突发状况的困惑与礼貌。
“这位先生,”她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但很快被她压下去,“我想,您可能是认错人了。”
她微微偏头,目光扫过台下骚动的人群,最后重新落回时宴清身上,眼神疏离得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或者,这是论坛安排的……什么特别环节吗?”她甚至试图弯了一下唇角,做出一个轻淡的、属于科学家Dr. Hu的、应对尴尬场面的笑容,“如果是的话,恕我未能提前接到通知。”
轻描淡写,将他的惊人之语定义为一场误会或一个玩笑。
她成功地将一部分媒体的注意力引向了“可能认错人”或“特别环节”上,台下响起一些将信疑疑的低语。
但时宴清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因为她的否认而出现丝毫动摇。他只是依旧那样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笃定,仿佛能看穿她所有强撑的伪装。
“每一颗星星,”他的声音再次响起,透过话筒,比刚才更低哑了几分,却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都是用浅蓝色的便签纸折的,右下角有一个很小的、墨水晕开一点的蝴蝶图案。”
胡蝶脸上的血色,在那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他怎么会知道?
那些星星,她确实用的都是那种便签纸。那是她最喜欢的一种纸,带着淡淡的清香。那个蝴蝶图案,是她偷偷画上去的,是她微不足道的、隐秘的签名。有一次不小心打翻了水杯,确实晕开了一小片墨迹……这些细节,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他不可能知道!除非……
除非他见过。仔仔细细地、一颗一颗地见过。
台下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这一次,所有人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这绝不是什么认错人或者玩笑环节。
胡蝶的大脑一片空白。七年的筑起的堤坝,在这一刻被一句话轻易击溃。汹涌的回忆裹挟着尖锐的痛楚席卷而来,她几乎能闻到毕业晚会那晚酒水的味道,听到那刺耳的轻笑,感受到指尖撕碎纸张时的决绝。
她看着台上的女人,那个如今光芒万丈、冷静自持的Dr. Hu。他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惶与碎裂,像精致的琉璃终于出现了第一道裂痕。他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更狠地攥紧,痛得尖锐。
他知道自己很混蛋。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合,用这种方式。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七年,他找了她七年。从她彻底消失在人海,从所有共同朋友那里都问不到她的去向开始。她像一滴水蒸发的毫无痕迹,只留给他无尽的悔恨和一个冰冷的、他拼凑了多年才隐约明白的真相。
他看过论坛的嘉宾名单,看到“Dr. Hu Die”这个名字时,心脏几乎停跳。他推掉了所有重要行程,跨越重洋,只为站在这里。
他不能让她再次消失。
“我……”胡蝶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聚光灯烤得她发晕,那些对准她的镜头像黑洞洞的眼睛,窥探着她最不堪的狼狈。
就在这时,论坛的主持人终于从极度震惊中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打圆场,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带着职业性的热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哈哈,看来我们的嘉宾之间有一些有趣的……往事!非常感谢Dr. Hu的精彩分享和解答,也感谢这位先生的……踊跃参与!由于时间关系,本次提问环节到此结束。接下来是茶歇时间,各位可以……”
主持人的话像是一个开关,瞬间激活了现场。人群骚动起来,记者们试图冲破阻隔涌向台前,更多的人举着手机拍摄。
胡蝶趁着这个混乱的间隙,几乎是仓皇地,对台下机械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快步走向后台。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僵硬。
一离开聚光灯和无数视线的包围,冰冷的空气瞬间裹挟上来。她靠在后台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
外面会场的声音模糊地传来,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她闭上眼,全是时宴清刚才的样子,和他说的每一个字。
137句对不起。
他数过?他怎么会数过?那些星星……不是被她扔了吗?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揪扯着她的神经。
脚步声。
沉稳的,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胡蝶猛地睁开眼。
走廊尽头的光线有些暗,时宴清站在那里,脱掉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他看着她,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深邃浓沉,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吞噬。
没有了麦克风,没有喧闹的人群。只有他们两人,和一段横亘着七年光阴与误久的、沉默而压抑的空气。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得不像话。
“胡蝶。”
他叫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Dr. Hu”,也不是年少时那般随意揉碎的“小蝴蝶”。
只是胡蝶。
沉重得,带着某种锈迹斑斑的痛感。
“那些星星,”他看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我没有丢。”
“我从垃圾桶里……一颗一颗,捡回来了。”后台走廊的光线晦暗不明,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将远处论坛会场隐约的喧哗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
时宴清就站在几步开外。
那句“我从垃圾桶里……一颗一颗,捡回来了”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最死寂的地方激起剧烈却无声的涟漪。胡蝶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垃圾桶污浊的边缘,和里面散发出的、混合着剩饭与腐烂水果的酸腐气味。
他……去翻了垃圾桶?
在那个她心碎成齑粉、将所有爱恋亲手埋葬的夜晚之后?
这个认知比他那石破天惊的当众告白更让她感到一种颠覆性的冲击。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的抽搐。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能勉强支撑住发软的双腿。
七年筑起的冷静面具,在这一刻裂开细密的纹路。她几乎能听到它们碎裂的微响。
“你……”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你说什么?”
时宴清向前迈了一步。
走廊狭窄,他这一步,瞬间拉近了大半的距离。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一点须后水淡香的气息侵袭而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胡蝶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脊背却已紧紧抵住墙壁,无处可逃。
他垂眸看着她,目光像实质一样落在她脸上,仔细地、近乎贪婪地描摹她的眉眼,仿佛要将这七年错失的时光一次性看回来。他看到了她眼底无法掩饰的震惊、慌乱,以及深埋其下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
他的心像是被浸泡在酸液里,蚀出密密麻麻的疼。
“我说,”他重复,声音低哑,每个字都砸得沉重,“那天晚上, after you left... 我去了女生宿舍楼下。”他顿了一下,像是极不愿意回忆那个场景,“我看到……你把它们倒进了那个绿色的、很大的垃圾桶。”
胡蝶的呼吸骤然收紧。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为什么?”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像风中残蝶的翅膀,“你不是……不是认错人了吗?不是觉得……像我很可笑吗?”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染着岁月也无法磨平的、细小的委屈尖刺。
时宴清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白了几分。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着浓重的悔恨与自我厌弃。
“我喝醉了,胡蝶。”他声音沙哑,“醉得脑子是一团浆糊。林薇过来跟我说话,她发卡上……有个亮晶晶的装饰,晃了一下我的眼。我不知道怎么就……”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极难启齿,“我不知道怎么会说出那种混账话。”
“我当时看到的……想到的……”他试图解释,语言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只是很多年前,你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追着我跑,头发上别着一个也是亮晶晶的、有点俗气的小蝴蝶发卡,在太阳底下反光,晃得我眼花……那天晚上,酒精上头,那个画面莫名其妙就跳了出来……我根本不是觉得她像现在的你,我……”
他顿住了,似乎意识到无论怎么解释,那天晚上的伤害都已经造成。他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和戒备的眼神,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
“那些话很混蛋,我知道。”他最终只是重复,语气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歉疚,“对不起。”
胡蝶偏过头,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盯着走廊墙壁上一条模糊的裂缝。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又疼又麻。她的大脑一片混乱。酒精,发卡,童年模糊的记忆……这些碎片化的解释无法立刻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能让她信服的真相,也无法轻易抹平那夜刺骨的寒冷。
“所以呢?”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甚至带上一丝嘲讽,“就算你捡回来了,又代表什么?时宴清,七年了。”
她转回头,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他,眼底努力筑起冰墙:“你现在跑来,在那种场合,说那些话,你觉得有意义吗?”
“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有意义。对我而言,意义重大。”
他再次上前一步。
这下,两人之间几乎只剩下呼吸可闻的距离。胡蝶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看到他下颌线绷紧的弧度,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一种近乎紧绷的紧张感。
“这七年,我找不到你。”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砂砾摩擦过的粗粝感,“你拉黑了所有联系方式,切断了和所有共同朋友的联系。我问遍了所有人,都没有你的消息。你就像……就像彻底消失了一样。”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即便时隔七年也无法完全散去的惶惑与无力。
胡蝶的心尖像是被细微的针扎了一下。
她当年做得决绝,几乎是抱着一种涅槃重生的心态,想要彻底告别过去,告别那个卑微地喜欢着他的自己。她从未想过,他会找她。
“我留着那些星星,”他继续说,目光落在她脸上,不肯移开半分,“有时候会打开瓶子看一眼。后来……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忽然魔怔了,开始数它们。”
“我数了很多遍。每一次,都是一千零一颗。”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蝴蝶图案,看到了墨水的晕染。”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我开始回想,回想我到底说过多少次……说你笨。”
“宴清!这边!”远处似乎有论坛的工作人员在找人,声音隐约传来。
时宴清像是没听见,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我拼命想,”他眼底涌起剧烈的波澜,像是重新陷入那段自我折磨的回忆,“想到一次,就在纸上划一笔。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但那种感觉……那种我总是不经意地、或许还带着点可笑的优越感,一次次那样说你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我欠你一句对不起,胡蝶。”他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痛楚,“为每一次揉乱你的头发,为每一次理所当然地使唤你,为每一次……说你笨。”
“我不知道具体有多少次,直到今天,在台下,听到那个问题,看到你站在那里……”他顿了顿,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我忽然觉得,大概就是137次。对应你折的第137页星星。”
“所以我必须说出来。”他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执拗,“我必须告诉你,我错了。我后悔了。七年,每一天都在后悔。”
胡蝶怔怔地看着他。
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水里,那坚硬的冰壳在一点点软化、碎裂,露出里面从未真正愈合过的、鲜红的柔软。鼻腔涌起强烈的酸意,她慌忙垂下眼睫,掩盖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走廊里陷入一片沉寂。
远处会场的喧哗似乎彻底远去。
只有两人之间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胡蝶才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间的哽咽。
她还是没有看他,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时宴清,”她说,“你现在说这些……太突然了。”
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去分辨他话里的真假,去平复这被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般的情绪。七年的时光和心结,不是他一番话就能轻易抹平的。
她抬起眼,目光掠过他,看向走廊尽头晃动的人影:“外面……还有很多记者和你的……熟人在找你。”
她顿了顿,声音恢复了一些冷静和疏离:“我先走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侧身从他旁边走过。手臂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的西装面料,带起一阵微小的电流。
时宴清没有阻止她。
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有些匆忙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一丝极淡的、清冷的香气。
他缓缓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骨节泛出用力的白色。
他知道,他把她吓到了,也逼得太急了。
但他别无选择。
七年,他等待和寻找的时间已经足够漫长。
他睁开眼,眼底翻滚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势在必得的暗光。
胡蝶几乎是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后台走廊。
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在空旷无人的通道里回荡,像她此刻慌乱的心跳。
一直走到论坛为嘉宾准备的独立休息室门口,刷卡、进门、反锁,一系列动作完成得几乎是本能。当厚重的门板将外界一切声响隔绝开来,她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毯上。
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声响,震得耳膜都在嗡鸣。
眼前反复晃动着时宴清那双沉痛又执拗的眼睛,耳边反复回响着他那些石破天惊的话语。
“……我从垃圾桶里,一颗一颗,捡回来了。”
“我欠你一句对不起,胡蝶。”
“七年,每一天都在后悔。”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她心上冰封了七年的外壳上。裂纹蔓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让她恐慌,却又……无法抑制地生出一丝可耻的、被她强行压下的悸动。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捂住了脸。
怎么会这样?
她以为那段往事早已被时间埋葬,腐烂成泥。她以为她早已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他一句话而欢喜或悲伤的胡蝶。
可当他出现,当他用那样沉痛的语气说起那些星星,说起对不起……她筑起的所有防线,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休息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她尚未平息的急促呼吸声。
过了不知多久,她慢慢放下手,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对面光洁的墙壁上。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下。她踉跄两步,走到沙发边,抓过自己的手提包,有些慌乱地翻找起来。
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小巧的U盘。
她动作顿住。
这不是她的东西。
她慢慢将那个银色的U盘拿出来,放在掌心。U盘冰冰凉凉,样式很普通,没有任何标识。
什么时候……放进她包里的?
她猛地想起,在后台走廊,她侧身从他旁边走过时,手臂那极其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
是他。
胡蝶的心脏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她盯着那个U盘,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又或是潘多拉的魔盒。
犹豫了很久。
最终,她还是走到书桌旁,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轻薄笔记本电脑。
将U盘插入接口。
电脑识别出来,里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音频文件。文件名是简单的三个数字——137。
她的指尖在触摸板上悬浮了片刻,呼吸微滞。
然后,轻轻点击了下去。
音频开始播放。
先是几秒轻微的、像是电流的杂音,然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时宴清的声音。
但不同于今天听到的沉稳冷峻,也不同于年少时的清朗张扬。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无法化开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脆弱?
他像是在极近的地方低语,气息几乎喷麦克风上。
【今天又梦到你了……还是毕业晚会那天,你转身离开的样子。我好像每次喝醉,都会回到那个时候……】
【星星又数了一遍,还是1001颗。第137页的纸屑……我试着拼过,拼不好……对不起……】
【在苏黎世遇到一个人,背影好像你,我追了三条街……不是。】
【胡蝶……你到底在哪……】
音频里的声音断断续续,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像是深夜无意识的呢喃,又像是极度疲惫时的独白。背景里偶尔能听到细微的纸张摩挲声,或是沉闷的、像是酒瓶放在桌面上的轻响。
日期跨度很大,从七年前的深秋,一直到……去年冬天。
每一段,都浸透着一种无望的寻找和沉甸甸的悔恨。
最后一段录音,背景很安静,他的声音也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彻夜未眠的沙哑。
【找到你了。胡蝶。】
【这次,我不会再弄丢了。】
音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休息室里死一般寂静。
胡蝶僵坐在电脑前,整个人像是被瞬间冻结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木和巨大的嗡鸣声。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大颗大颗地,滚烫地砸落在她的手背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她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僵硬地、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视线迅速模糊,任由那些压抑了七年的委屈、心酸、痛苦和不敢置信的震动,随着无声的泪水汹涌决堤。
他……
这七年……
原来不止是她一个人在痛苦。
那些星星,真的被他珍藏了起来。
那137句对不起,不是他一时兴起的计算。
U盘从微微颤抖的指尖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轻闷的声响。
窗外,论坛似乎进入了新的环节,隐约有掌声传来。
而一门之隔的休息室内,只有她压抑不住的、极其轻微的吸气声,和电脑屏幕上,那个已经播放完毕的、名为“137”的音频文件。U盘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轻响,像一声被捂住的叹息。
胡蝶僵坐在电脑前,指尖还残留着金属的冰凉触感,而脸颊上的泪痕早已变得湿冷。电脑屏幕暗下去,最后一点光湮灭,休息室里彻底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昏暗。只有远处论坛隐约的喧哗,隔着厚重的门板,模糊地提醒着她外界的现实。
那些音频里的声音,沙哑的、疲惫的、带着醉意的、绝望的呢喃,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穿刺着她刚刚筑起的心防。七年。她以为只有自己在那场无望的暗恋里溃不成军,独自舔舐伤口,努力挣扎着重生。
可他……
翻找垃圾桶,保存星星,数过一千零一遍,在无数个深夜录下那些破碎的独白,跨越重洋而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最决绝的方式,剖开自己所有的悔恨。
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酸液里,又胀又痛,每一次收缩都带来难以言喻的酸涩。她抬手,用力按住心口,仿佛这样就能遏制住那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混乱情绪。
不能再待在这里。
这个念头猛地蹿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慌。记者,同行,还有他……外面全是窥探的眼睛和她无法应对的场面。她必须立刻离开。
行动快于思考。她几乎是踉跄着起身,抓过手提包和搭在沙发上的外套,甚至来不及仔细擦拭脸上的泪痕,只是胡乱用手背抹了一下。走到门边,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呼吸,试图让表情恢复一些惯常的冷静,然后才拧开门锁。
走廊空无一人。论坛的高潮似乎转移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她低着头,快步走向电梯间,按下下行键。数字缓慢跳动,每一秒都漫长得令人窒息。她紧紧盯着跳动的红色数字,后背绷得笔直,能清晰地感觉到可能从任何方向投来的目光。
“叮——”
电梯门滑开。空的。
她迅速闪身进去,用力按下一楼的按钮和关门键。金属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微微喘息,看着镜面里自己泛红的眼眶和苍白的脸,狼狈又脆弱。
不行,不能从正门走。那里一定堵满了记者。
电梯到达一楼,门打开的瞬间,她果然看到大厅入口处攒动的人头和闪烁的相机镜头。她立刻侧身,转向另一边的工作人员通道出口。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清晰的哒哒声,在相对安静的通道里回响。
幸运的是,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傍晚微凉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她心头一丝燥热。她站在酒店侧面的小巷口,快速四下张望,试图辨认方向并拦下一辆出租车。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几乎无声地滑到她身边停下。流畅的车身线条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后车窗降下。
时宴清坐在里面。他已经重新穿好了西装外套,领带也一丝不苟,只是眉宇间那份沉郁和紧绷并未散去。他侧头看着她,目光深邃,像是早已料到她从这里离开。
“上车。”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混合着车窗内外冷暖空气交汇的模糊气流,“我送你。正门你现在出不去。”
胡蝶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攥紧了包带。
她不想上他的车。一点也不想。此刻的她,最需要的是独自一人,需要一个绝对安全、没有他的空间,去消化那些几乎将她击溃的情绪。
“不用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镇定一些,尽管指尖在微微发抖,“我叫了车。”
时宴清看着她,眼神沉静,仿佛能看穿她拙劣的谎言和强装的镇定。他没有坚持,也没有拆穿,只是淡淡地说:“这里不容易叫车。论坛的交通管制还没完全解除。”
他推开车门。
“胡蝶,”他叫她的名字,目光落在她依旧有些泛红的眼尾,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就算要判我死刑,也总该给我一个……陈述的机会?”
“或者,至少让我确保你能安全离开这片区域。”他补充道,语气恢复了些许冷静,却更显得不容置疑,“记者很快会绕到这边来。”
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喧哗的人声,正在靠近。
胡蝶咬住下唇。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转身走开,可现实是,她穿着高跟鞋和并不便于奔跑的西装裙,而追逐新闻的记者们显然比她更有耐力。
僵持的几秒钟变得无比漫长。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屈服于现实,又像是某种无可奈何。她弯下腰,快速地坐进了车里。
车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沉闷而扎实的声响,瞬间将外面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开来。
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一种清冷的皮革和木质香气,混合着一点点他身上的须后水味道,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独属于他的气息,无处不在般将她包裹。
她尽可能地靠窗坐着,身体僵硬,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刻意忽视身边那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
时宴清也没有立刻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眼睫上。他能看到她极力维持的平静下,那细微的、无法完全掩饰的脆弱痕迹。像一只受惊后强装镇定的蝶,轻轻一碰,翅膀就会碎裂。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细细地碾磨着,泛起绵密而持久的疼。
他示意了一下前排的司机。车辆平稳地加速,汇入傍晚的车流。
车窗外的霓虹灯开始亮起,流光溢彩地划过她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长时间的沉默在车内蔓延,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胡蝶先开了口。她依旧看着窗外,声音平直,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想陈述什么?”
时宴清侧过头,看着她。她不肯回头,只留给他一个疏离的侧影。
“那些录音,”他声音低缓,“吓到你了。”
这不是问句。
胡蝶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没有回答。
“我不是想用它来绑架你,或者博取同情。”他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坦诚,“我只是……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让你知道我这七年……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想象的哪样?”胡蝶忽然转过头,看向他,眼底带着一丝被逼到角落的、尖锐的嘲弄,“我想象你时大少爷意气风发,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难道我想错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语气太像抱怨,太像委屈,瞬间暴露了她的在意。
时宴清的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没有因为她的话而生气,反而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痛色。
“你想错了。”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记得很清楚。比你以为的,要清楚得多。”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浓烈,胡蝶几乎招架不住。她狼狈地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心跳失序。
“胡蝶。”他叫她,声音里带着一种让她心慌的认真,“看着我。”
她僵硬着,不肯动。
“看着我。”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恳切,还有一种深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脆弱。
车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胡蝶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噪。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一点点,极其缓慢地,重新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睛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像蕴藏着风暴的深海。那里面没有了年少时的漫不经心,没有了论坛台上的冷峻强势,只有一种近乎赤裸的、沉甸甸的愧疚和……疼痛。
“对不起。”他看着她的眼睛,极其郑重地,再次说出这三个字。
然后,他微微倾身,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了什么东西。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
那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密封袋。袋子里,装着的是一团被仔细抚平、却依旧能看出曾被撕得粉碎的、泛黄的纸片。纸片上,那密密麻麻的、属于她年少笔迹的“时宴清”三个字,即便破碎,依旧刺眼地映入她的眼帘。
胡蝶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
那是……
她当年,亲手撕碎的第137页日记。
他……竟然连这个,都捡了回来?而且……看起来,像是试图拼凑过?
“还有这个。”他又拿出了一个更小的玻璃瓶,比之前装星星的那个更小,里面装着少许黑灰色的、像是灰烬的东西。
“这是……”他声音沙哑得厉害,“那天晚上,你在垃圾桶边,烧掉的……卡片和剩下的纸屑。我赶到的时候……只剩这一点了。”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极难启齿,却还是说了出来:“我也……收起来了。”
胡蝶彻底僵住了。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里的那两个小袋子,看着那破碎的纸片和灰烬,每一个细微的痕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当年是如何在她离开后,在那片污浊不堪的地方,徒劳地试图挽回什么。
翻找垃圾桶……捡回星星……甚至,连她烧掉的灰烬……他都……
一种极其复杂的、剧烈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是震惊,是荒谬,是心酸,是疼痛……还有一种她无法定义的、让她几乎想要落荒而逃的恐慌。
他做的这些,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偏执得近乎……可怕。却又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你疯了……时宴清,你真是疯了……”
除了疯了,她找不到任何词来形容这一切。
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惧,时宴清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黯沉和痛楚。
“是。”他承认,声音低哑,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我是疯了。”
“从你彻底消失的那天起,我就差不多疯了。”“是。”他承认,声音低哑,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我是疯了。”
“从你彻底消失的那天起,我就差不多疯了。”
车厢内陷入死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行声和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衬得他的话语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心悸。
胡蝶看着他,看着他手里那装着碎片和灰烬的密封袋,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也一同拖拽下去的黯沉。她心脏狂跳,血液冲撞着耳膜,生出一种近乎晕眩的恐慌。
这不是她认识的时宴清。不是那个永远漫不经心、带着点懒散笑意的少年。眼前这个男人,偏执,沉重,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疯狂气息,让她感到陌生和……害怕。
她猛地扭过头,不再看他,也不再看那些让她呼吸困难的“证据”,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停车。我要下车。”
时宴清没动。
他甚至没有吩咐司机。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骤然绷紧的侧脸线条和微微发抖的肩膀。
“听见没有?停车!”她的声音拔高了一些,染上了明显的慌乱和怒气,伸手就去拉车门把手。中控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纹丝不动。
“打开!”她用力拍打着车窗玻璃,像一只被困住的、濒临崩溃的鸟。
“胡蝶。”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制力,“安静点。这里不能停车。”
车子正行驶在高架路上,两侧车流湍急。
胡蝶的动作僵住,胸口剧烈起伏,喘着气,瞪着他,眼圈不受控制地再次泛红,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处可逃的压迫感。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声音发颤,带着绝望的质问,“时宴清,这样有意思吗?把这些……这些东西翻出来,告诉我你有多后悔,多痛苦?然后呢?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没关系?说我原谅你了?”
她摇着头,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滑落下来,她却倔强地立刻抬手擦掉。
“七年了!我们早就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你看清楚!我是Dr. Hu,我不是那个只会跟在你后面、被你随便揉乱头发还说‘没关系’的胡蝶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强硬和疏离。
时宴清的心脏像是被她的眼泪和话语狠狠碾过。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强忍泪意的模样,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疯狂和偏执,一点点被更深的痛楚和怜惜取代。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黯沉稍稍褪去,染上浓重的疲惫。
“我没想让你立刻说什么,或者原谅我。”他声音沙哑,“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的踪迹。仅此而已。”
他示意了一下前方:“送你到酒店。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妥协的无力感。
胡蝶扭着头,不再说话,只是紧绷的身体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她极不平静的内心。
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车子最终平稳地驶入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司机停好车,利落地下车,站到远处等候,留下绝对私密的空间。
中控锁“咔哒”一声解开。
胡蝶几乎是立刻推开车门,逃也似地下了车,脚步踉跄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电梯间。
时宴清看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没有立刻跟上。他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眼底一片深沉的晦暗。
他知道,他把她逼得太紧了。
那些积压了七年的情绪,在找到她的那一刻,如同开闸的洪水,失控地倾泻而出,吓到她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也走了下去。他不能让她就这么消失。
胡蝶站在电梯前,用力地按着上行键,仿佛那样就能让电梯来得更快一些。透过光可鉴人的电梯门金属面板,她能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走近,停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她的后背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
电梯来了。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她一步跨入,迅速转身,想要按住关门键。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一步挡在了电梯门中间。时宴清迈了进来。
逼仄的空间再次将两人关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和她自己慌乱的心跳声。
胡蝶紧紧靠着轿厢最里面的壁板,尽可能拉开距离,目光死死盯着头顶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
“几楼?”他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却依旧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不用,谢谢。”她生硬地回答。
时宴清没再问,直接按了顶层的按钮。
胡蝶的心猛地一沉。顶层是总统套房区域。他……
“我住顶层。”他似乎看穿了她的疑虑,淡淡解释,“你的房间在几楼?我送你到门口。”
“不必。”她拒绝得干脆利落。
电梯匀速上升,狭小的空间里,沉默再次蔓延,却比在车里更加令人难熬。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能吸入属于他的味道,感受到他那如有实质的目光。
终于,“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她按下的楼层——18楼。
门一开,她立刻侧身出去,脚步飞快。
时宴清也跟着走了出来,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音效果极好,两人的脚步声几不可闻,反而更衬得气氛诡异。胡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如芒在背。
她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拿出房卡,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刷了一下,没反应。又刷了一下,门锁发出错误的提示音。
该死!
她越是着急,就越是刷不开。
一只修长的手从她身后伸过来,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手里的房卡。
“我来。”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耳廓。
胡蝶浑身一僵,猛地向旁边退开一步,像被烫到一样。
时宴清动作顿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暗色,但没说什么,只是利落地将房卡对准感应区。
“嘀——”绿灯亮起,门锁应声而开。
他将房卡递还给她,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胡蝶飞快地夺回房卡,打开门,侧身就要进去,然后立刻关门——
他的手再次撑住了门板。力量不大,却足以让她无法将门关上。
“时宴清!”她终于忍无可忍,抬起头怒视着他,眼底带着被逼到极点的愤怒和一丝惊慌,“你到底想干什么?!”
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他看着门内因为她骤然拔高声音而隐约传来的、隔壁房间开门查看的细微动静,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下一秒,他手上稍微用力,推开门,在她惊愕的目光中,一步跨入了房间内部,随即反手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轻响。
房间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和彼此晦暗不明的面容。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瞬间充满了这个私密的、属于她的空间。
胡蝶惊得连连后退,直到小腿撞到沙发边缘,退无可退。
“你出去!”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剧烈的颤抖,是真正的恐惧和愤怒,“你这是非法闯入!我可以报警!”
时宴清站在门边,没有继续逼近。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沉默的墙。
“外面有记者。”他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低沉,“刚才电梯口和走廊,可能有人认出我们了。你不想明天醒来,看到‘新锐科学家与神秘男子酒店夜会’的头条吧?”
胡蝶的心脏狠狠一缩。她确实听到了隔壁的动静。
“那你也……”她气得语塞,浑身发抖,“那你也不能进来!出去!”
黑暗中,她听到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涩然。
“胡蝶,”他说,“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就十分钟。”他补充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她从未听过的、近乎恳求的意味,“我保证,十分钟后,我立刻离开。绝不会碰你一下。”
胡蝶靠在沙发背上,胸口剧烈起伏,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和彼此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愤怒和恐惧依旧盘旋在心头,但他话语里的那丝疲惫和恳求,却又莫名地戳中了她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她想起了那些录音里,他沙哑疲惫的呢喃。
她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回答。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
时宴清也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胡蝶终于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着沙发里侧挪动了一点,让出了一小块位置。这是一个默许的姿态,尽管充满了不情愿和戒备。
时宴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依言没有靠近,只是就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光,走到离她最远的那个单人沙发旁,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和一片沉重的、布满七年尘埃与误久的黑暗。
窗外的霓虹灯光偶尔闪烁,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微微向前倾身,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握,是一个略显紧绷的姿势。
“那年毕业晚会后,”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沉,“我去了美国。”
胡蝶蜷在沙发里,抱着膝盖,将脸埋下去,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睁着的、情绪复杂的眼睛,无声地看着他模糊的轮廓。
“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生气。气我喝醉,气我说错话。”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我甚至觉得……你过几天就会好的。像以前很多次那样。”
“我给我妈打电话,旁敲侧击地问起你。她说,胡蝶出去毕业旅行了,心情好像不太好。”他交握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我还松了一口气。我想,等你旅行回来,气应该就消得差不多了。”
“后来,我才从别人那里知道,你根本不是去旅行。你直接去了德国,联系好了导师,提前进了实验室。”
胡蝶的心微微一动。那段日子,她几乎是把自己埋进了实验室里,用无尽的数据和实验来麻痹自己,不去想任何关于国内、关于他的事情。
“我试着给你发邮件,发现被拉黑了。打你电话,永远是关机。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你去向的人,都没有结果。”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切断了和过去所有的联系。”
“那时候,我才真正开始慌了。”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黑暗,看向她所在的方向,“我开始回想那天晚上的一切。回想我说的每一句混账话,回想林薇的反应……我甚至……去找了林薇。”
胡蝶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她告诉我,你当时……手里拿着一个礼物盒子。你听到了全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的涩意,“她说,你离开的时候,脸色白得像纸。”
胡蝶闭上了眼睛。那段冰冷的记忆再次袭来,让她指尖发凉。
“我后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他声音沙哑,“我翻遍了那天晚上所有能找到的监控,最后……在女生宿舍楼下的监控里,看到你……把那个玻璃瓶里的东西,倒进了垃圾桶。”
“我去了那里。”他说得极其艰难,“味道很难闻。但我……我还是……”
他没有详细描述那个过程,但那短暂的停顿,已经足够让人想象那令人不适的画面。
“我把星星捡回来,清洗干净,一颗一颗晾干。然后,我发现了那个蝴蝶图案和墨迹。”他顿了顿,“后来,我又在垃圾桶附近……找到了那些纸片的碎片,还有……一点没烧尽的灰烬。”
“那时候,我才隐约明白,我失去的……到底是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彻骨的痛意,“和我可能……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胡蝶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喉咙哽得生疼。
“在美国那几年,我过得……”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不太好。经常失眠。有时候睡不着,就会把那个装星星的瓶子拿出来看。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开始了那种录音的习惯。”
“像是……对着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树洞说话。”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声在黑暗里显得格外苦涩,“我知道这很……病态。但好像只有那样,我才能感觉……稍微好过一点。”
他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
“我拼命学习,工作,试图用所有事情填满时间。但没用。那种……弄丢了最重要东西的感觉,每天都在啃噬我。”
“直到去年,我在一个合作项目的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他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Dr. Hu Die, Materials Science, Max Planck Institute.”
胡蝶的心猛地一跳。她记得那个合作项目,但她当时并未直接参与,只是挂名。
“我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查了又查,才最终确定,真的是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战栗,“我知道你来了瑞士,进了ETH。我知道你今天会在这个论坛上出现。”
“所以,我来了。”他看向她,尽管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眼神,“我准备了很久,想了很多种开场白。但看到你站在台上的那一刻,所有的准备都忘光了。”
“你那么……好。”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和……卑微,“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一千倍,一万倍。光芒万丈,冷静自信。我看到台下那些人对你的欣赏和敬佩……我甚至……不敢上前。”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那些所谓的后悔和痛苦,在你已经获得的崭新人生面前,可能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种打扰和亵渎。”
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胡蝶几乎以为他说完了。
然后,他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虚无的语气,轻声问:
“胡蝶,这七年……你过得好吗?”
“没有我的这七年……你是不是,真的过得更好?”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房间里陷入了彻底的沉寂。
只有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模糊的嗡鸣。
胡蝶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脸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
时宴清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在黑暗中,透支了所有勇气,等待着她的回答。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
就在时宴清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几乎被冰冷的绝望淹没时。
他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然后,是极力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轻微的哽咽。
蜷缩在沙发上的那个身影,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黑暗中,那声压抑不住的哽咽,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时宴清紧绷的神经。
他几乎是瞬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的落地灯,灯罩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他完全顾不得,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蜷缩在沙发里、肩膀微微颤抖的身影上。
“胡蝶?”他的声音绷得极紧,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不确定,下意识地就向她靠近一步。
“别过来!”
她的声音从膝盖间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剧烈的颤抖,却有着异常清晰的拒绝。
时宴清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骨节在昏暗光线下泛出用力的白色。他看着她,心脏被那哭声拧绞得阵阵发疼,却不敢再贸然上前。
胡蝶没有抬头,依旧将脸深埋着,仿佛那样就能藏起所有的狼狈和失控。可压抑了七年的委屈、心酸、还有被他那一句“没有我的这七年……你是不是,真的过得更好?”勾起的万千复杂情绪,如同溃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
她哭得没有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轻颤,和偶尔泄露出的、极力压制却失败的细微抽气声。这种沉默的崩溃,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揪心。
时宴清站在原地,像一尊被罚站的雕像,手脚冰凉,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安慰。所有的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看着她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当年的混账,留下的是一道多么深、多么久的伤疤。而他这七年的痛苦,与之相比,或许真的只是一种自我惩罚式的赎罪,甚至不配得到她的垂怜。
时间在寂静的哭泣和无声的注视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那细微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胡蝶慢慢地抬起头。
窗外流转的霓虹灯光掠过她的脸,照见湿润的睫毛和通红的眼眶,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惊慌和愤怒,而是一种哭过之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她用手背胡乱擦了一下脸颊,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声音因为刚刚哭过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我过得很好。”
她重复了一遍,像是要说服他,也像是要说服自己。
“在德国的实验室,很累,但很充实。导师很严格,但我学到了很多。后来去了瑞士,项目很难,也遇到过瓶颈,但都熬过来了。”她语速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在做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汇报,“我拿到了学位,发表了论文,有了自己的研究团队。今天站在这里……是我凭自己努力得来的。”
她终于缓缓转动视线,看向黑暗中那个模糊的高大轮廓,眼神静得像一潭深水。
“所以,时宴清,”她轻轻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你看,没有你,我确实过得很好。”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入了时宴清的心脏最深处。
他身形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瞬间苍白得可怕。胸腔里涌起一股尖锐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剧痛。
他宁愿她骂他,打他,恨他,也不愿听到她用这样平静无波的语气,陈述这个事实。
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绝望。
“……是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那……很好。”
除了这两个字,他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苦,在她说出“过得很好”时,都变成了一个荒唐而可笑的笑话。
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冗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临。
就在时宴清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被这沉默和绝望彻底冻结时,胡蝶却忽然又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点飘忽的、仿佛来自很远地方的茫然。
“只是……”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
“只是有时候,在实验室待到很晚,一个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看到天上很亮的星星的时候……”
她微微偏过头,再次看向窗外那片被霓虹灯映照得有些失真的夜空,声音轻得像梦呓。
“……会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好。”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却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时宴清心中那片厚重的、绝望的冰层。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她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而脆弱,刚刚哭过的眼眶还红着,眼神却有些放空,仿佛沉浸在某段遥远的回忆里。
那不是一个“过得很好”的人会有的眼神。
那里面盛着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深藏的孤独。
这一刻,时宴清忽然明白了。
她过得很好,是真的。
但那份“很好”里面,或许也掺杂着一些无法与人言说的、深夜仰望星空时的怅惘。那份怅惘或许与他无关,只是成长必经的孤独。但……或许,也与他有那么一丝微小的、不足为道的关联。
这个认知,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轻微,却足以让那潭绝望的死水,重新泛起一丝微澜。
他不敢出声,不敢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生怕惊扰了这一刻她无意间流露的脆弱,生怕这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再次熄灭。
胡蝶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她猛地收回目光,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迅速重建的戒备。她站起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和疏离,甚至更冷了一些:
“十分钟到了。”
她走到门边,按下开关。
“啪嗒。”
顶灯骤然大亮,刺眼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所有昏暗和暧昧,也清晰地照出了两人脸上的所有痕迹——她的眼圈红肿,他的脸色苍白,眼底布满红血丝。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两人都不适地眯了一下眼。
气氛重新变得僵硬而清晰。
“你该走了。”胡蝶拉开房门,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姿态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时宴清看着她,目光深沉,里面翻涌着无数未说出口的话。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今晚已经够了。或者说,已经太多了。
他不能再逼她。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经过她身边时,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依旧有些湿润的眼睫上,喉结滚动,最终只是低声道:
“好好休息。”
然后,他迈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胡蝶在他身后,毫不犹豫地、迅速地关上了门。
“咔哒。”
门锁落下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像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句号。
她背靠着门板,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缓缓滑坐在地毯上。
门外,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内,一片死寂。
只有她尚未完全平息的、细微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抬起手,看着指尖。
刚才……她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
关于星星的那句话。
她烦躁地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膝盖上。
乱了。
全都乱了。
第二天清晨,胡蝶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镜子里的人,即使化了淡妆,也难掩眼底的疲惫和细微的红血丝。她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清醒、更冷静一些。
今天还有一场重要的分组研讨会,她不能失态。
拿起手机,屏幕干净,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或新信息。那个昨晚搅乱她一池心水的人,并没有再来打扰。
这让她稍稍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地……生出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空落。
她甩甩头,摒除杂念,拿起会议资料和房卡,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脚步却在一瞬间顿住。
房间门口的地毯上,安静地放着一个精致的牛皮纸袋。袋子上没有任何标识。
她心脏莫名一跳,迟疑了一下,还是弯腰捡了起来。
袋子不重。她打开,里面是一个保温杯,杯身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是熟悉又陌生的、力透纸背的凌厉字迹:
【温蜂蜜水,解乏。】
落款只有一个字:【时。】
保温杯旁边,还有一个崭新的、印着论坛logo的文件夹,里面整整齐齐地夹着一沓材料。她抽出来一看,竟然是今天下午那场她原本有些头疼的、关于纳米材料技术壁垒的跨界研讨会的详细背景资料和核心参会人员的深度分析报告。
这份资料之详尽、角度之刁钻、分析之透彻,远超论坛官方提供的简单介绍,显然是花了极大心思和专业人脉才能整理出来的。
便利贴的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下午的会,或许用得上。仅供参考。】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试图邀功或打扰,只是在她可能需要的地方,安静地、恰到好处地递上了她可能需要的东西。
像一场无声的、细致的春雨,悄然浸润,却不留痕迹。
胡蝶拿着那个牛皮纸袋,站在房间门口,看着那龙飞凤舞的一个“时”字,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蜂蜜水的温度透过保温杯壁,暖暖地传递到她的掌心。
那份资料的专业和用心,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他……
她沉默地站了很久,最终,还是将保温杯和资料都收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分组研讨会进展顺利。胡蝶努力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术讨论中,暂时将那些纷乱的心绪压了下去。
中午的自助午餐会,她刻意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只想快速吃完离开。
然而,刚坐下没多久,对面就落下了一道阴影。
她抬起头,呼吸微微一滞。
时宴清端着餐盘,自然而然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深蓝色的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解开一颗,比起昨日的冷峻强势,多了几分随和,但眼底那抹深沉和专注,却丝毫未变。
他似乎也并未期待她的回应,坐下后便自顾自地拿起刀叉,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只是恰好找不到其他位置。
“资料看了吗?”他切着盘子里的牛排,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并没有看她。
胡蝶握着叉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看了。”她回答,声音尽量平淡,“谢谢。很详尽。”
“嗯。”他应了一声,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延伸,也没有趁机邀功或套近乎,只是转而聊起了上午另一场报告会的技术要点,观点犀利,见解独到。
他的语气专业而冷静,完全像是在进行一场纯粹的学术交流。
这反而让胡蝶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她不得不承认,在工作层面,他的能力和视野依旧是顶尖的。两人就几个技术难点讨论了几句,气氛甚至显得有些……正常。
然而,这种“正常”底下,却涌动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暗流。
他偶尔投来的目光,依旧带着难以忽视的专注和探究,虽然克制,却依旧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午餐会临近结束,时宴清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开口道:
“下午的跨界研讨会,德方的海因里希教授也会出席。他对你去年那篇关于自修复涂层的论文很感兴趣。会前或许可以简单聊几句,他实验室的测试平台对你目前的研究应该很有帮助。”
海因里希教授是行业内的泰斗,以难以接近著称。能与他搭上线,对任何科研工作者来说都是极好的机会。
胡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向时宴清。
他正端起水杯喝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提供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信息。
但她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信息”。这背后必然有他的牵线搭桥。
她张了张嘴,那句“谢谢”在舌尖滚了滚,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这种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的“帮助”。
时宴清放下水杯,目光终于正式地落在她脸上,深邃难辨。
“胡蝶,”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公是公,私是私。你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些资源给你,只是因为值得,与我个人……无关。”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几不可查的自嘲:“你不必有压力,也不必……觉得欠我什么。”
说完,他站起身,拿起餐盘。
“下午会场见。”
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纠缠。
胡蝶独自坐在原地,看着面前几乎没动多少的午餐,心情却比刚才更加纷乱复杂。
他精准地拿捏着她的心理。示好,却不邀功;帮助,却划清公私的界限;步步靠近,却又保持着她暂时能够接受的、看似安全的距离。
像一张精心编织的、温柔而无形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落下。
而她,明明看得清楚,却似乎……找不到挣脱的方向。
下午的跨界研讨会,果然看到了德高望重的海因里希教授。而更让胡蝶意外的是,会议开始前,海因里希教授竟然真的主动朝她走了过来,并且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Dr. Hu?我很欣赏你去年的那篇论文,关于界面应力的那部分处理得非常巧妙……”老先生语速不快,但眼神锐利,显然是真的仔细读过她的工作。
短暂的交流高效而愉快。最后,海因里希教授甚至主动递给了她一张私人名片:“下个月我的团队会开放一批合作访问学者的名额,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让……”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不远处正与其他学者交谈的时宴清,笑了笑,“……可以让宴清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你,具体细节你可以直接和我的助理沟通。”
一切水到渠成,自然得不着痕迹。
胡蝶握着那张分量不轻的名片,心情复杂地看向时宴清的方向。
他正与人交谈,侧脸线条冷峻,神情专注,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
但她知道,这绝不是巧合。
研讨会进行到一半,自由讨论环节。关于某个技术路线的争议颇大,几位资深学者争论不休。
胡蝶原本并不打算发言,她资历尚浅,在这种场合更适合倾听。
然而,当时宴清被问及看法,他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后,却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了她所在的方向,语气自然地说道:“关于这个问题,我记得苏黎世联邦理工的胡蝶博士近期似乎有一些新的模拟数据,或许可以提供不同的视角?”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
胡蝶猝不及防,心脏猛地一跳。她看向时宴清,他正看着她,眼神里是纯粹的鼓励和信任,没有丝毫别的意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瞬间的慌乱。好在专业素养过硬,她迅速整理思路,站起身,清晰而冷静地阐述了自己的研究和模拟结果。
她的数据新颖,逻辑严密,顿时让激烈的争论有了新的思考方向。几位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学者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海因里希教授更是赞赏地点了点头。
发言结束,她坐下时,手心微微出汗。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精准托举到合适位置的感觉。
她再次看向时宴清。
他正微微侧头听着旁边一位学者的低语,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胡蝶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在用他的方式,将她推向更广阔的舞台,让她被更多人看到。
会议结束,人群逐渐散去。
胡蝶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时宴清走了过来。
“表现很好。”他看着她,语气是纯粹的赞赏,目光清正,没有任何逾越,“海因里希教授很少当面夸人。”
“谢谢。”胡蝶低声道,这次没有再回避他的目光,“也谢谢你……刚才的推荐。”
“举手之劳。”他淡淡道,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极其小巧精致的丝绒盒子,递到她面前。
“这个,”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公事,“物归原主。”
胡蝶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心跳骤然失序。
她几乎不用打开,就能猜到里面是什么。
她僵硬地没有去接。
时宴清也没有强求,只是将盒子轻轻放在了她面前的桌面上。
“当年……你留在毕业晚会礼物里的那条项链。”他看着她,眼神深沉,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我捡到了。保存了很久。”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现在,该还给你了。”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沉重得几乎让她无法负荷,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胡蝶独自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桌面上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视线。
过了许久,她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打开了盒盖。
银色的小飞船项链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衬垫上,流淌着冰冷而璀璨的光泽。岁月似乎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如七年前她精心挑选时那般崭新、闪耀。
旁边,还躺着一颗小小的、被透明保护膜精心封装起来的许愿星。那颗星看起来有些旧了,边角甚至有点细微的磨损,但那个小小的、墨水晕开的蝴蝶图案,却依旧清晰可见。
胡蝶的指尖悬在半空,久久无法落下。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满满地堵着,酸涩,胀痛,还有一种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巨大的茫然。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将那些她以为早已被丢弃、被焚毁的过去,重新捧到她的面前。
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而沉默的忏悔。
又像是在固执地,一点点地,试图缝合那些被时光撕碎的过往。
而她,又该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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