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且留住

　　晋元兴元年十二月相国桓玄篡位，入主京师建康。常年动乱不安，加上逢年大旱，颗粒无收百姓叫苦连天。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散骑常侍顾恺之的府邸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顾家三小姐顾宛璧坐在闺房中看书饮茶。窗外的草丛中偶尔传来的阵阵蝉鸣。

　　忽然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传来，而且响声越来越清晰。这时丫鬟磬儿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差点儿一头扎到顾宛璧怀里：“小、小、小姐。”

　　顾宛璧微微蹙眉，放下手上的书卷：“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有话慢慢说。”

　　说着拉过一个椅子，让磬儿坐下说话。这个小丫鬟因为家里穷养不起她，从小便被卖入顾家做使唤丫鬟，她年纪只比顾宛璧略小一两岁，顾恺之又偏爱他这个小女儿，于是磬儿这丫头进府后便跟在顾宛璧身旁。两人从小便一起玩耍，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夫人、夫人，她…”磬儿仍站在门口。

　　“娘亲她怎么了？”顾宛璧思忖，这丫头愈发不像话了。自己倒是无所谓，若是让二娘看到不免又要发作一番。暗自叹了口气。

　　“夫人她不行了。”磬儿缴着手中的绢帕。

　　“胡说什么。娘亲不是好好的，怎么会…”顾宛璧美目一瞪。

　　虽然顾宛璧的母亲王氏近些年来身子不大好，不过最近几个月倒是调理的不错，并没有恶化的迹象。不然此时的顾宛璧怎么可能有心思在这里看书。

　　“磬儿怎敢拿夫人开玩笑，小姐，你快去看看吧，再迟些恐怕…”磬儿的声音越说越小，渐渐没了声响。

　　顾宛璧听了此话夺门而出。

　　顾宛璧见到母亲时，王氏已是奄奄一息。顾宛璧握着母亲的手，眼中滴下泪来：“娘亲…”

　　王氏嘴唇动了动，听不到声响，看嘴型似是换了声璧儿，就此撒手人寰。

　　申时顾家人向往常一样围坐在桌旁用饭。

　　“嫣儿，去璧儿房里看看，她怎么不来吃饭。”顾昶砚环顾餐桌，除了父亲顾恺之有事在身还没回来，独独缺了三妹顾宛璧。

　　“我才不去呢。哥，你可别被她骗了，装作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爹爹又不在家，做给谁看呢。要去你自己去。”顾如嫣俏脸一寒，身子丝毫未动继续吃饭。

　　“这璧丫头真是越大越没规矩，吃个饭还要让人三请四请的，老爷不回来，便不把我这个二娘放在眼里了，以后岂不是越发张狂了。”李氏不悦地把筷子摔在桌上，发出啪地一声。

　　这时顾宛璧的丫鬟磬儿进来，垂手侍立：“二夫人，小姐说身体不适就不来用饭了。”

　　李氏瞪了磬儿一眼，待要发作，却听顾昶砚沉声道：“娘，你就不要小题大做了，我看三妹也是伤心过度。”

　　翌日用毕早膳，顾宛璧叫住顾恺之：“爹爹，宛璧想去玄妙观为娘亲守孝三年。”

　　李氏本就不喜欢正室所生的顾宛璧，而顾恺之对这个丫头向来又是疼爱有加。李氏碍于她未到出嫁年纪，不好以此为由将她嫁入别家。此时听了顾宛璧这话不由心下暗喜，何不就此将她打发了。遂忙在一旁帮腔道：“老爷，难得璧丫头有这份孝心。”

　　顾恺之思虑良久，轻叹了口气一甩衣袖：“也罢。回头我写封书信给主持，你带去好了。”

　　顾恺之从明帝到如今的孝武帝一直在朝为官，他在书画上也颇有几分造诣。他膝下有一男两女，儿子取名为顾昶砚，大女儿名为顾如嫣，小女儿唤做顾宛璧。

　　他的正室王氏，和他感情一直很好，不过嫁到顾家多年都未有所出，为了延续顾家香火顾恺之便娶了如夫人李氏。李氏不负顾家众望为顾家生了一男一女。谁知在李氏生下女儿的第二年，王氏便生下了顾宛璧。

　　“璧儿，我听娘说你明日要去玄妙观。”顾昶砚看见一身缟素的顾宛璧正收拾包袱。

　　顾宛璧略一点头，唇边挂着一丝苦笑。

　　“明日何时启程，恐途中多发事故，我同璧儿前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丫鬟磬儿在一旁给他奉茶，顾昶砚接过茶碗，掀开茶盖。

　　“宛璧不敢劳烦哥哥，路途凶险宛璧倒是不怕，宛璧只是放心不下磬儿这丫头，哥哥要是真心为宛璧好，望哥哥能把磬儿留在你身边。”顾宛璧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说话向来客气有嘉。

　　“磬儿不怕吃苦，磬儿只求能常伴小姐身旁。”磬儿跪在顾宛璧的脚边，低泣着。

　　顾宛璧拉起磬儿，语气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你要是还当我是小姐的话，就听小姐的话留在这里。”心下念道，磬儿不要怪我狠心，只是这一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元兴三年刘裕率刘毅等人兴兵讨逆，桓玄兵败被杀。晋安帝虽是复位，但朝廷内部实则是暗涌耸动。刘裕、刘毅之间又开始了一场抢夺天下的明争暗斗。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间顾宛璧来到这南阳玄妙观已有两年时间。初到玄妙观时，主持玄真道长见她身子虽柔弱，内心却是异常坚强，便破例收了名女弟子。

　　每日清晨顾宛璧都跟着其他弟子一起做早课。辰时她便为大家做朝食。玄真道长允许她跟着师兄师弟们一起练剑，一来可以强身健体，二来以后下山还可以用来防身。

　　顾宛璧的身子日益康健，神采亦愈发飞扬。

　　由于顾宛璧的到来，自此玄妙观的膳食也有了很大的改善。虽然一日三餐依旧是青菜豆腐，经顾宛璧的手却也变得色味俱全的。

　　在顾府，她是顾家三小姐吃穿用度自然是有丫鬟婆子们侍候着，在这道观不比家里凡是都得自己动手，顾宛璧倒也不觉得辛苦，她还时常帮着师父师兄弟们打理起居。大家并没有因为她是顾家千金的身份而故意疏远她，相反倒对她照顾有加，十分亲近。

　　顾宛璧在三清殿前舞剑，剑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比起两年前初来时的顾宛璧，现在的她少了些娇柔之态，平添了几分飒爽之姿。

　　“璧师妹，师父叫你去一下。”随着远处的风声，一并传来的还有一个男子的叫喊声。

　　“哎，我就过去。”顾宛璧又挽了个剑花后，利落的收了剑，剑身朝上束在身后。

　　禅房里檀香袅袅，一长须老者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听到打门的响动才缓缓地睁开眼。

　　“师父，您找宛璧。”顾宛璧面对玄真道长恭敬地站在一旁。

　　“坐吧。”老者目光慈爱。

　　顾宛璧闻言默默地坐在屋内的木椅上。

　　“为师在欧冶子的传人那里打造了一把剑。璧儿，你随你五师兄季言下山去将其取回，即日启程。”老者捋须，而后做了个“去吧”的手势，又开始闭目打起坐来。

　　“是，师父。那宛璧先出去了。”顾宛璧领命退出老者禅房。

　　顾宛璧同季言两人骑着两匹快马连夜赶往闽侯县欧冶子的铸剑之处。

　　“师妹，观里那么多师兄师弟，师父怎么偏让你下山取剑？你一个女孩子家的，真是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想的。”五师兄季言待马停稳后下马，一手牵马，来到顾宛璧的马前，伸出另一只手扶她下马。

　　“五师兄，宛璧也不能一辈子都留在山上，总有一天宛璧是要下山的。”顾宛璧的明眸望向远方。季言不知她在看什么，于是向她看得方向寻去，眼前不过是连绵不绝的山峦，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规矩。”谢灵运说完俯身拾起一颗石子，走到一棵大栎树旁。手下的笔迹如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

　　“好。”谢瞻也不甘示弱，紧跟其后。

　　谢灵运刻下落款中的最后一个“客”字，不慌不忙地走到从弟谢瞻的身边，念道：“逍遥越郊肆，愿言屡经过，回阡被陵阙，高台眺飞霞…”

　　这谢灵运从小被寄养在钱塘杜家，直至十五岁才回到建康谢家。所以人称谢客。族中都称他为客儿。

　　“好词。看来阿远最近没少下工夫，进步不小。”谢灵运也不管谢瞻是否写完，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由于谢灵运手下的这个动作，谢瞻手中刻字的石子一滞，他颇为不快地瞥了谢灵运一眼，继续着手于未完成之作。

　　谢瞻完成后，随意得把手中的石子向后抛出，身后的石子划出个完美的抛物线后落地，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树的另一侧去看谢灵运的诗文。

　　“我又输了。哈哈哈哈…”谢瞻先是摇头自愧不如，而后竟引天长啸。

　　他搭着谢灵运的肩膀：“走吧。”两人并肩向不远处的房屋走去。

　　顾宛璧和季言牵着马走到大栎树下拴马。

　　顾宛璧拴马的手突然之间顿住了，季言已经拴好自己的马了，回过头来见顾宛璧呆愣在一处：“师妹，干嘛呢？快走吧，一会儿天要黑了。”他抬头望了望即将降临的夜幕。

　　“我就来，五师兄。”顾宛璧应了一声，拴好马去寻季言。

　　一路上顾宛璧仍然是痴痴傻傻的模样，小声念着：“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

　　“师妹，你说什么？”季言看她自言自语的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啊，没什么。”她自知有些失神。嘴上生硬的搪塞着五师兄的话。心却早就不知道已经飘到何处去了，这谢客不知是何许人也，竟有这种才气和思致。

　　“想什么呢？”季言看她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

　　“没有。”顾宛璧低头踢走脚下的石子。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进了剑铺。季言面对铸剑匠师双手抱拳道：“在下玄妙观玄真道长坐下弟子季言，奉师命前来取剑。这位是我的同门师妹顾宛璧。”顾宛璧微微福了下身。

　　这时，有两人从铸剑内室间掀帘走出，一白衣男子的视线落在正在和铸剑匠师交涉的顾季两人身上，另外那人只是向那个方向轻撇了一眼，之后便转过脸来和身边的说话：“阿远，……”两人走出匠铺，身影渐行渐远，声音也没入风中。

　　顾宛璧见那人身着翠绿长衫甚是扎眼，眉宇之间的狂狷、倨傲、凌厉之风表露无遗。这人真是无礼至极，心下不免对他颇有微辞。

　　“师妹，走吧。”刚刚和匠师交涉完的季言对身边的顾宛璧说。顾宛璧向匠师颔首告辞。

　　“唔。”顾宛璧应了一声，便跟在五师兄季言身后走出剑铺。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了许久，一钩淡月挂在天边，有几颗星子零零散散地布在月旁，一闪一闪地，仿佛对着月宫中的嫦娥仙子诉说着心事。

　　顾宛璧他们途经东阳。路过东阳溪，让马在溪边饮水。顾宛璧俯下身来，手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师妹，反正也不急着回去。不如一会儿在这附近投栈好了。”季言把马牵到一旁让它们去吃草。
　　顾宛璧轻应了声，她见溪边野花开得煞是好看。女为悦己者容，像顾宛璧这般娉婷袅娜的女子自然也不例外。她撷下几朵花，以溪水为镜，把采下的花儿贴在发上比了比，很是随意把这花儿簪在了发髻旁。季言唤她，起身间，风轻拂在她的衣衫上，衣角微微扬起，远处的黛山便是绝好的布景，竟有种风吹仙袂飘飘举之感。

　　小二带顾宛璧他们二人去看客房。季言推开其中一间的房门。客房的墙角房顶处尽是灰网，他用手扇了扇迎面扑来的尘土：“师妹，这个客栈这么简陋，不如另投他家。”

　　“五师兄，亏你还是个修道之人呢。”顾宛璧半掩着嘴，笑道。

　　季言自愧不如，师妹这个名门闺秀还没有叫苦，他季言堂堂七尺男儿岂是连这点苦都吃不得之人。

　　“师妹说得对，修道之人讲究得是修心养性，不应该在乎这些。”说着季言看也没看就在一个满是尘土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顾宛璧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五师兄，你不拘小节也不是这么个不拘法啊？”

　　季言那本是洗的发白的长衫，已然变成了灰色。和长衫一起变灰的还有他的脸色。

　　“五师兄，我先出去了，一会儿把衣服换下后拿给我，我帮你洗洗。”季言刚要拒绝就看见顾宛璧眼中明明写着：可不能给师父他老人家丢脸啊。

　　“唔。”季言沉声应道。

　　未时东阳溪边。

　　顾宛璧赤着双脚洗衣，两只丝履静静地躺着一旁。脚边有潺潺细水流过，好不惬意。

　　远处有一叶轻舟徐徐而行。

　　一人立在舟首，一人从舟尾走来，两人并排而立。

　　“阿客，等靠了岸得找家客栈下榻啊？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的，等会儿得找个人问询一下。”谢瞻对谢灵运说。

　　谢灵运每次出行从不考虑食宿这些事情，他的心思全都寄托在这青山绿水之间。

　　谢瞻向远处眺望着：“咦，那不正好有一女子。阿客，你上前去打探打探。”

　　“我不去。”谢灵运一脸的不屑。

　　“怎么，你还怕那女子吃了你不成？”谢瞻打趣他。

　　“谁说的，你等着。”谢灵运生性暴躁，最让人激不得。听到谢瞻如此说自己，自然受不得此般揶揄。

　　谢灵运眼见小舟越来越靠近那女子，跳下轻舟，淌水向那女子寻去。小舟停在原处未动，舟上之人亦不动，大有静等着看谢灵运的好戏之态。

　　“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谢灵运身袭天蓝色长袍站在水中。

　　顾宛璧抬头朱唇微启，却见那日在铸剑铺的傲慢无礼之徒正站在自己面前，便改了主意，她倒想看看这人有什么话要说，但笑不语。

　　“敢问姑娘，这附近可有下榻落脚之处？”谢灵运见这女子没有回话，以为她没有听清楚又问道。
　　顾宛璧忽然心生一计，打算好好的教训一下眼前的这个狂妄之人。于是口中嗯嗯啊啊一阵，似是口齿不清，不时还用手胡乱的比划着什么。

　　谢灵运似有几分意外，抱歉的笑笑转身离开。

　　回到小舟之上，谢灵运不禁摇头：“原来是一哑女。”

　　此时传来一阵叫喊声：“小姐、小——姐——，你在哪儿啊啊啊啊——”

　　顾宛璧听出是磬儿的声音：“磬儿，磬儿，我在这里。”顾宛璧回应着这回旋在山谷中叫喊声。

　　谢灵运身后发出一阵爆笑声来：“哈哈哈哈…，哑女。”

　　只见刚才在溪边的女子一只手拎着两只丝履在溪边轻快地跳着，走向那一个女子。那“哑女”不知和另外的女子说着什么，然后两人同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甚是清脆，哪里是什么哑女。

　　“谢客啊谢客，我看一定是那又摆出你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面孔，怪不得人家姑娘家的不搭理你哩。哈哈哈哈，只可惜距离太远，看不真切，真想一睹芳容，看看是怎样一个精明女子，竟然摆了我们谢大才子一道，有趣，有趣得紧啊。”谢瞻拍手称快。

　　“谢客”二字飘入顾宛璧的耳中。竟然是他，她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这般轻蔑之人会有那种才思。

　　看着那女子的身影，谢灵运心中一动：“可怜谁家妇，缘流洒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
　　她别有深意的向谢灵运撇了一眼，嘴角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清喉娇啭：“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

　　谢灵运唇边勾出一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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