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永生·神的黄昏

　　穆涟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这是无何境里所有生灵心照不宣的事实。她与他们不同，并非由境内灵气自然化生，而是由界主林下以逆天之力强行带回人间的存在。她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永恒地嵌在这幅宁静的水墨画中，碍眼，却又无法抹去。

　　她记得自己曾是一只猫，也模糊地记得生命流逝的冰冷，以及在一个弥漫着莲香的温暖怀抱中苏醒的瞬间。但之后漫长的数百年，便是日复一日的静默与窥探。她靠着其他精怪零星的怜悯和厌弃长大，听着他们反复提及那个名字——林下——那位赋予她生命，却又在她醒来后彻底消失的神明。

　　永生并非恩赐。她看着水中自己永不改变的倒影，感受着胸腔内那颗不会跳动、却支撑她走过漫长岁月的心脏，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更像一场无边无际的、温柔的凌迟。

　　今日，那位曾用荷叶为她遮雨、抚养她最久的莲姨，终于也用尽了最后一丝耐心。老精怪看着她，眼中昔日那点微弱的温情已彻底熄灭，只剩下疲惫的冷漠：

　　“涟丫头，你走吧。”

　　“界主因你而陨，我们……无法再面对你。”

　　这句话像最后一把钥匙，咔嚓一声，彻底捅破了她心中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她沉默了良久，仿佛要将这池水、这青莲、这困了她几百年的牢笼都刻进灵魂里。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莲姨，对着整个无何境，深深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莲姨，对着整个无何境，深深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然后，她转过身，再不停留，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走向那扇通往纷扰人间的、早已被苔藓覆盖的界门。

　　她要去寻找一个答案，或者，仅仅是去寻找一个尽头。

　　穆涟站在人间的街口，仿佛一滴清露坠入了沸腾的油锅，瞬间被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声、光、气、味淹没了。

　　她那双惯看千年莲开的眼睛，此刻简直不够用。

　　彩绸飘扬的阁楼、摊位上亮晶晶的珠花、耍猴人手里叮当作响的铜锣、孩童手中红得耀眼的冰糖葫芦……每一样都闪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生机勃勃的光泽，灼灼其华，闹哄哄，活生生。

　　浓郁霸道的香气不讲道理地钻入她的鼻腔——是油脂炙烤肉的焦香、是刚出笼的包子蒸腾出的麦香、是甜腻到发慌的蜜饯果子香……这一切混合成一种复杂而浓烈的“生”的气息，将她身上那点清冷的莲香冲得七零八落。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马蹄声、锣鼓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喧嚣却充满活力的背景音，吵得她脑仁嗡嗡作响，却又奇异地让她感到自己几百年来第一次真正“活”了过来。

　　“……”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评价。无何境那永恒不变、静谧到死寂的美，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几乎是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结果被那烟火气呛得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的目光落在街边一对吵架的夫妻身上，丈夫摔门而出，妻子在后面哭骂。

　　穆涟内心OS： “……哼，一走了之，倒真是清静。这作风怎么跟某个神明一模一样？林下你这个混蛋！自己心血来潮弄出个烂摊子，眼睛一闭就玩消失，显得你很潇洒吗？” 她越想越气， “把我变成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然后呢？说明书呢？售后呢？你倒是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啊！难道就让我在这吵死人的地方自己瞎琢磨吗？”

　　这时，她看到一个小孩正哭闹着向父母要一个孙悟空造型的糖人，父母无奈又宠溺地给他买了。

　　那亮晶晶、甜丝丝的玩意儿让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尖尖的虎牙，但心里的委屈却冒得更快。

　　穆涟内心OS： “……那些荷叶精怪也是，一个个活了几万年，脑子却像被水泡发了！天天对着我哭丧着脸说‘界主不见了，怎么办啊’，好像是我把他藏起来似的！我能怎么办？我连他为什么复活我，又为什么消失都不知道！你们看着他长大的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一只才活了几百年的猫能上哪儿知道去？！难道也指望我像这娃娃一样躺地上打滚，就能把林下哭出来吗？！”

　　她愤懑地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石子咕噜噜滚进了路边的阴沟里，仿佛她的心情。

　　穆涟内心OS： “……找人找人，说得轻巧。三界这么大，他连个线索都没留！是无缘无故陨落了？还是又跑哪个角落睡觉去了？倒是给我个方向啊！是去东海的龙王那儿喝酒了，还是去西天的佛祖那儿论道了？总不能让我挨个庙宇道观进去，举着他的画像问‘请问你见过这个失踪人口吗？’吧？！”

　　最终，她停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看着那些或滑稽或狰狞的脸谱，一股深深的疲惫和自嘲涌了上来。

　　穆涟内心OS： “……最可笑的是，他们居然觉得我能‘感应’到他。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记不清了！” 她拿起一个笑脸面具，又嫌弃地放下， “除了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莲花香和‘大大咧咧惹人烦’的气质，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这让我怎么找？靠鼻子闻吗？！”

　　周围的喧嚣依旧热闹，但穆涟却感到一种比在无何境时更深的孤独。她站在茫茫人海中央，像一个被遗忘的坐标，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迈向何方。那满世界的鲜活，此刻都成了衬托她茫然背影的背景。

　　穆涟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那点刚刚升起的、关于生计的迷茫，很快被一种没心没肺的乐观取代。

　　她嘿嘿一笑，像个偷腥成功的猫，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旧荷包。这是她离开无何境前，最后一刻鬼使神差地从林下那空无一人的屋里顺出来的。

　　指腹传来里面金属和碎银摩擦的沉甸甸的触感，她脸上的笑容更贱了，带着点难以置信的窃喜。

　　“啧啧啧，林下啊林下，嘴上说着不能擅离职守，屋里却藏着这么多凡人的银钱？”她掂了掂钱袋，眼睛滴溜溜地转， “这是溜出去喝了多少回酒，听了多少场小曲儿才攒下的私房钱啊？这下可全便宜我了！”

　　她完全没去想一位神明为何需要凡间货币这种深奥问题，只觉得天无绝人之路——或者说，天无绝猫之路。

　　“哼，算你还有点用处，人不见了，好歹留下了饭钱。”她心安理得地把钱袋揣回怀里，拍了拍，仿佛那不是一笔横财，而是林下欠她的、迟了几百年的抚养费。

　　底气瞬间足了不少。她昂起头，深吸一口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气，果断朝着那个最香、人声最鼎盛的食肆走去。

　　先吃饱肚子再说！至于找人？

　　穆涟心想，等本姑娘享受够了这人间烟火，再去考虑那个不靠谱的家伙到底缩在哪个角落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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