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的恶意

一个人为什么会杀人？这是让每一个写侦探小说的作者伤透脑筋的问题吧。另外一个同样经典而且必须的问题是，怎么杀。能对这两个问题都给个解释就得算是侦探推理小说，侧重在前者的好像可以归到社会派，侧重在后者的好像属于本格派。
《丑小鹅》对手法基本是忽略的，即便是带到了过程，也是匆匆几笔，只说了一个大概，因为作者认为这并不重要。杨一明之死中用到的不在场证明，陆德毒杀案中下毒的手法，这些都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如果深究手法，聪明的读者会发现漏洞，所以作者选择淡化手法的方式。无可厚非，因为水天要写的是那个为什么，而不是这个怎么做。虽然，一个筹划了六年的阴谋会进行得如此仓促……
回到这个为什么的问题上。一个人为什么会杀人？无数作者给出过无数的解答，概括起来说的话，应该不外乎外因和内因两类。一类是外部因素的逼迫，社会的恶毒和病态迫使其中弱小的个体在自动消亡和猝起反抗之间进行结果总是毁灭的选择。写这一类的社会派大师很多，基本上如果能把这个概念清楚表达出来的，都是大师，因为这需要一个俯视整个社会的超阔视角。另一类是内部因素的引诱，个人因为自身的性格缺陷和精神弱点，把针尖大的事端扩展成无限大的恶意，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人性的黑暗面了。无论他或是她最初的动因是否情有可原，也无论这中间经历了多少内心的激烈战斗，只要把灵魂出卖给撒旦的人，都会拥有魔鬼的狡捷。在我的信念中，没有一个凶手是可以得到原谅的。
陆云素的恶念应该不是来自社会的压迫，至少作者没有让我们往那里想。诚然，这里提到了一些大变革社会中普遍发生的现象，比如旧制度的残存，比如暴发，但这都只是小说的远景，被舞台中央的强光一打，就像纱窗外的树影一样，虽然也会偶尔撞到眼帘里，但基本上只是一种无关紧要的装饰。在恢宏的巨著中，这种装饰性的远景也许会闯到前台来，变成重低音的贝司，但以四万字的中篇（或者还是短篇？）小说而言，似乎本也无需在这里多费心思。
我要说，这是一个很少悬念的故事。悬念，通常我们说的是手法和凶手的确定。在《丑小鹅》中，手法被忽略了，凶手则从题记开始就明明白白地摆在我们眼前，所以作者可以挖掘的，就只剩下这个动机。是的，对我来说，阅读过程中唯一产生的疑问就是云素为什么要杀死杨一明。或者应该说害死杨一明更加恰当，因为杨一明确实是自杀，在这个案件中，云素不是凶手，只是一个魔鬼的信使而已。
是什么使得一个柔顺的弱者下决心反抗强者，而且是采用如此激烈的反抗方式？作者必须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在作品的前半部中，云素是一个柔顺、懂事、逆来顺受的角色。她给我的感觉，多少有点像是个现代版的祥林嫂。习惯在人的心理上具有巨大的作用，一个习惯了受欺压的人，是不会突然自己就爆发起来，变成斗士的，必须有一个动因，有一条导火线。我想，导火线应该是小狗伊伊的死亡吧。云素在伊伊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一个备用品，随时可以为了维护金字塔上一层里的人而被牺牲掉。恶意的种子在这里被埋进了土壤中，只等适当的时候就会发芽。这个设计很好，很有震撼力，很动人。问题是，伊伊的死距离现在发生的案件已经非常久远，而导火线的力量如果不在当时引起爆炸，正如我们在物理世界中会看到的那样，通常就根本不会引起爆炸了，除非有人再去点燃它。
作者告诉我们，第二次重新点燃导火线的是云素自己面临伊伊相同的命运之时。隐藏在心底的恶意再次弥漫开来，开始了一场历时六年的设计。似乎云素一直在心中经历着行动还是忍受的战争，所以才会直到最近才真正开始付诸行动。说起来，这有一点奇怪。如果她确实一直心怀恶意地在设计，而且设计了六年，为什么周围的人一点都没有察觉？是她的演技太好了吗？六年是段很长的时间，终日和父亲、姐姐、周阿姨在一起，她不会一点点破绽都没有留下的。
我愿意倾向于相信，云素在这六年的时间里，一直都在反复，一直都在犹豫。毕竟要杀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她要杀害的第一个目标是事实上跟她并没有什么恩怨冲突的杨一明。他甚至可能是那个家庭中唯一对她好的一个人。但是这样一来，云素的心理和整个案件的发展就矛盾了起来，因为整个案件明显地，不带有临时冲动性的痕迹，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各方面细节的。
那么，还是始终心怀恶意才比较说得通吧，可惜作者在这里的发掘不多。因为受到父亲的忽视和遗弃，云素可能心生愤恨，杀陆德这是合理的。因为受到姐姐的趾高气昂的呼喝指使而心有不忿，云素也可能心生怨意，要嫁祸给她也是合理的。但是杨一明呢？为什么要杀害他？如果说，因为杨一明曾经给云彩带来过一段短暂的快乐光阴，挽救回来了她的生命，而使得云素再度成为家庭中的备用品，她会对他产生延伸出来的恨意，当然是说得通，可是作者却不想让我们这么想。水天说，她是喜欢他的，甚至可能爱他。可她却首先杀了他。为什么？二分之一和三分之一的金钱，对她来说，差别并不大吧。她不是一个只会买条围巾回来的女孩吗？有什么必然的原因，使得她必须杀死他？她手中的证据完全可以拿到陆德面前去，足够把老头子气死，也足够为自己出气。她也可以把这些都甩到云彩面前，把她心里高高在上的骄傲情绪一股脑地打碎，甚至踩在脚下恨恨地碾两脚，也可以很解气。最理想的结局是一个气死，一个疯掉，没有遗嘱，她就是陆家当然的主人。她没有选择这样做，而是选择把证据交给没有深仇大恨的杨一明，而且也是自己的哥哥，一个和自己一样被父亲遗弃的孩子，这里的思想根源作者没有交代，让整个故事的合理性大打了一个折扣。我们可以说她暗恋他，所以当她得知他是亲哥哥时，云素所受的打击甚至会比云彩更大，所以她选择毁灭他。我们也可以说她试图说服他一起参加她的计划，却被杨一明这个过于善良正直的人拒绝，甚至训斥了一顿，所以才激怒之下抛出了证据。我们可以有很多种婉转的暗喻，具体用哪一种当然要看作者的安排。但是，在这一点上丝毫不作交代，应该是个疏忽了。
说了这么多，其实不是要说这篇小说不好。至少是我近期读到的侦探推理原创小说中比较出色的一篇，在情节安排人物描写，特别是各种细节的穿插方面确实笔力老道，很有水天特色。轻小姐和杜公子走的都是轻松的路线，虽然死了人，出了案子，虽然真相大部分时候总是伤人的，但至少杜公子和轻小姐的心里还是阳光的。我猜想，这跟他们的年龄有关系。青烟的经历里肯定有伤心而不堪回首的往事，似乎文中提及了她的亡夫，所以她给人的感觉是阴沉，甚至有点黑暗的。她赞赏的是表面上的智慧，深层次的恶意，莫非是她自己心灵的映射？我猜很多人会喜欢杜公子和轻小姐，因为他们阳光。不会有很多人喜欢青烟，因为她晦暗。虽然我自己写的人物也很多处于一种白与黑之间的边缘地带，不过，我还是爱看阳光些的人物。尤其是别人写的。
最后顺便提一句，看到青烟两个字我有点过敏。在杨重系列里，有具尸体的名字叫青烟，呵呵。另外，水天怎么也从卷二开始写？莫非是过到了我的毛病？残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