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乱世的收捎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
曾不减，夜郎僝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 金缕曲(二首) 顾贞观 （节选）
倾覆南国的滔天之灾，来得无声无息，却展开得惊天动地。
因为突兀，也因为过于惨烈，所以数年后，仍然有那么多人为之叹息。
在那个新旧交接的时代里，有的人蒙冤而死，有的人为真相而苟活。
有的人，尚未准备好，就已经分离于嘈杂的人流，也有的人，注定与迟来的人重逢。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长安城里，远来的少女掀起来车帘，匆匆而行的青年官员风姿卓绝，的确是让人一见倾心的动人。
初出场的露珠儿，人如其名，娇如朝华，仿佛需要人精心呵护。
但是随着故事展开，我们才看到那一个不同于外表的女孩子。她是长于宠爱的娇娇儿，也是能独面风雨的蒲草。
冷静果断，聪慧灵动，都藏在容颜之下，美貌的确是这个女孩子身上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但也唯有一个清雨，在一开始，明明还无法“看清”她的样子，明明还不懂普通人的感情，就已经先为她的灵魂而停留。
如果说韦师兄的关注起于两家同命相怜的故交，母亲遗留的笑语约定；
如果说林斯年的关注起于与生母相似的观音错觉，梦中强求不得的遗憾不甘；
如果如李将军等人多是囿于容貌所迷，又惊叹女子的蕙质兰心；
那么，清雨的动心来得懵懂又克制，仿佛是命中注定的良药。
在她之前，活着是不得不背负的一场苦修。
在她之后，这世界开始有了光，有了颜色，有了声音，也有了眷恋。
他因她而懂得怜惜自己。
自小而生的顽疾，唯有这一味必不可少的良药。
需要他的人那么多，无数人期待他的出生，无数人隐瞒他的病症。
他们侍他如神明，寄托一切渴望与希冀。
他是南朝等待的乍破天光，也是世家与外族提心吊胆的隐患。
无数人愿为他赴死，也有许多人不惜声名拽他入地狱。
他们宣扬他的无所不能，又因他无从选择的痛苦而背叛他，唾骂他。
呆症是缠绵一生的噩梦，但是也让他不必因那些声音而不可自拔。
他不懂那些激烈的爱恨，也未曾想到父母会因自己的赴死而自尽。
他只是尽力做好无数人希望他做到的事情，尽力去保护更多的人。
只有使命，没有归途。
而露珠儿，是唯一的不同。
她同样需要他，但也包容他的退避，迟钝，隐瞒与自暴自弃。
她告诉他，那些命运从他生命中拿走的缺失，那是理智无法控制的部分，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贪心的欲望，是最让人生怖，又最让人无畏的双刃剑。
她让他看到悬崖上开出来的花，也让他开始给原本戛然而止的结局续上新的轨迹。
天地苦旅，人生海海，各有来处，但求同归。
天地此身均逆旅,江湖几度共离忧
太子羡，是活在故事中的传奇。
他高贵，宽和，仁慈，勤勉，不惜一死，以救万人。
而暮烈，是高高在上的开国皇帝。
他对广宁公主的疼爱，藏在偏远的山庙前那一方碑文里，也藏在终于还是重开的女官科举里。
他的野心从“行归于周”而出发，最终成长壮大，反扑世家。
那一年，两个雄心壮志的同道，相约换亲，共盟天下。
到最后，知己好友，死生两隔，才敢一杯浊酒敬故人。
他的确是更适合的君主，隐忍克制，又大度宽容。
这是与清雨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他的慈悲是尘埃落定后才会出现的奢侈品，在那之前，他不会因天下动荡，百姓离苦而迟疑自责，也不会对可能影响与世家平衡的女儿露出一点可能被发现的关心。
他的宽容是掌控之内就不会再多做猜疑的从容不迫，不在意太子羡的美名，不在意清雨的死而复生，只要有足够的保障，就可以君臣相得。
如果甘州的事情，同样发生在暮烈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以死士代替，隐忍多年，重整山河。
这是清雨没有的野心，相比之下，清雨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没有垄断，人人都可以有期待，有安稳的日子。
所以，到最后，清雨仍然会愿意留下来，再看看这一场也许就要到来的盛世。
在这个故事里，唯有林承，到最后也没有真的懂他的伙伴。
也不奇怪，因为他最终也不敢直面真实的自己。
暮烈可以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曾经加入“行归于周”，也可以不避讳地坦言，“做臣子和做帝王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他不避讳自己的背信弃义，因为那就是他认为在不同时期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不回避，才是真的问心不悔。
可是林承不是这样的人。
他抛妻，却要给女儿取一个似是而非的名字。
他背信，却又把让师妹的独子带在身边，为弟子，甚至为女婿。
他左右逢迎，既觉得自己是世家的代言人，又觉得自己是皇帝的同路人。
到最后，他都在说自己是为了更好的天下。
到最后，他都在试图拖太子羡一起覆灭。
林斯年的确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们一样偏执，一样极端，一样得不到就要毁掉。
也一样的，不愿意承认自己骨子里的自私冷血，卑劣无情。
他真的不知道，在那个乱世里，一个盲女带着孩子会是多么凄凉的境遇吗？
他真的不知道，林斯年对林雨若的恶意是无法克制消解的吗？
他都知道，但不重要。
这些人，为了权，为了利，连亲生骨肉都可以放弃。
但是他们却奇怪如韦相，乔探花，徐固这样的人，居然不惜名声，宁可被家族放弃，也要坚持所谓正确的事情。
他们说亲亲相隐，拿着屠刀的手却毫不迟疑。
他们两次试图颠覆皇权，不惜与外族勾结，不惜天下动乱，不惜苍生殒命，但却还要说死而复生的太子羡是皇帝的隐患。
卑劣者用他们的小人之心，臆测真正高贵无私的灵魂，这才是最大的笑话。
输给露珠儿和清雨，他们罪有应得。输给暮烈，他们也并不冤枉。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
在整个故事里，情爱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部分。
世事已是多艰，又有多少供人缠绵的余地呢？
但是，情爱又无处不在。
徐大儒，是一个好父亲，他疼爱露珠儿，却又不过多束缚她。让她自在的长成一个狡黠又灵动的少女。
但是他的心中最重的，的确还是妻子。
所以才会有那场李代桃僵的火烧之灾。那个突然间从天堂落入地狱，被最爱的、相依为命的父亲要求慨然赴死的女孩子，多年后，仍会惧怕烈火。
她为此无法原谅父亲，甚至要迁怒无辜的、救了自己的太子羡，才能让自己的委屈有一个出口。
也许直到有一天，露珠儿也遇到了自己的爱人，她才终于因懂得而稍微释怀了一点当年的伤害。他的父亲，的确曾在选择中放弃了自己，但是亦有一个人，永远把自己放在了第一位。
两难的选择，考究人心，那些因由，唯有放下。
这个故事里，唯有一个人，总是放任情感超越理智，始终单纯得格格不入。
那就是林娘子，林雨若。
她是真正没经历过变故的富贵花。
所以，才可以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坚持不懈可以让偏执的异母兄长融入新的生活。
所以，才能喜欢上韦师兄的表象。
她甚至都没有看懂身边的这两个男人的危险，就心甘情愿成了他们利用的棋子。
她的不知事，她的天真，让人心疼，也让人心烦。
让人不忍伤害，又太容易被伤害。
这样的林娘子，注定在这段故事里找不到一个同路人。
正直如清雨，也在过往与未来的拉扯中苦苦挣扎，他只会为心有灵犀的默契打动，为聪慧的灵魂而停留。
疯狂如林斯年，早已在凄惨的失去中扭曲了自我，他只会向往遥不可及的救赎。
而一心复仇的韦师兄和野心勃勃的云延，需要的是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
露珠儿为清雨心动，怜惜他，爱慕他。她可以放下矜持，勇敢追逐，但不会舍弃理智，失去自我。有怀疑，就绝不自欺欺人，也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男人的情意上。即使她信任他的品行，也与他拜堂成亲。
广宁公主就更加理智，她会为露珠儿而生出怜爱，会拼死保护重伤的徐大儒。她从不缺莫问生死的勇气，但是不会做情爱中的飞蛾。她承认对云延的一时沉迷，但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立场不再相同的对方。她不做南蛮的王妃，只做大魏的王侯。
所以，这里没有一个人还有余力去照顾林娘子的脆弱与简单。
那些纯净，是尘埃落定后的清茶淡酒，岁月静好。却是动荡之中，会第一个被舍弃的冗余累赘。
这个故事，从一个小女子于偌大长安城中的孤身挣扎开始，到她与家人团聚，爱人相守而结束。
这个故事，从一个王朝结束后的断壁残垣开始，到一个新的时代徐徐拉开结束。
这个故事，从原本一个反抗强取豪夺的文案开始，到一个更宏大的家国天下变迁而落幕。
被辜负的，终于正名。
被分离的，得以团聚。
被期待的，再无负累。
这样，真好。